留意彩虹
作者: 〔澳大利亚〕克莱尔·科尔曼当阳光挣扎着穿过仓库满覆灰尘的破裂窗户,悄悄掠过水泥地板上的污物,直直地打在我脸上时,我还在睡觉。烟花在我眼后爆炸——这说法真他妈老套——但我能闻到火药味,而且一旦光消失,烟雾却还在,把世界变成灰色。
我挣扎着从阴霾中坐起来。
今天早上只有一只小动物,站在地板中间,全身彩虹、霓虹和腿。它看见我,才飞快地跑开,爬上墙。当它消失在空的灯箱里时,亮起一道闪光,就像橱窗里的铅玻璃饰品。
我把手伸到床铺的一边,除了空瓶子的叮当声,什么都没有。我又把手伸到当枕头用的卷着的外套下面,摸到了厨房菜刀的塑料刀柄——仅此而已。
真见鬼。
我看了看那只小动物逃跑的地方,又看了看那扇门——取酒必经之地。我一离开,它就会看见。
真见鬼。
我从床铺上爬下来。那是一张薄薄的床垫,花朵图案的外层破旧不堪,还不如什么都没有呢。两条脏兮兮的摇粒绒毛毯是我的全部家当,其中一条,不记得什么时候,边缘熔化后都发硬了。我穿上一直充当床罩的外套,尽管它几乎没有任何御寒作用。我又脱下它,检查口袋和袖子里有没有小动物——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小动物的问题是,它们会变成中型动物再变成大型动物。我不想有一天发现一只小动物穿着我的外套,喝我的酒。
我穿上外套。事实是,我永远也不能确定它们不在附近。衣服接缝处、纽扣孔里、领口下面,我都发现过它们,无处不在,但是我冷。寒冷令我十分痛苦,小动物只是潜在危险。
毯子下面、床垫下面什么都没有。我踢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除了逃窜的蟑螂和老鼠各一只。我转身背对铺盖,把垃圾和杂物踢到门口。门把手上一根勉强用作锁的铁丝还在。
门将一切试图闯入房间的大型动物挡在外面。小动物是不可能被挡住的——它们可以穿过一切,藏身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将自己变得很小,偷偷躲在衣服的下摆、鞋底和头发结里。
外面的阳光对小动物来说很刺眼。我从未搞清楚它们白天待在哪里;我问我最好的朋友,耶杰扎布尔,她也不知道。也许光线会以某种方式伤害它们。也许它们昼伏夜出——夜行动物——这就是它们如此会发光的原因。又或者它们一直在那儿,只不过白天看不见罢了。
有时我认为它们的存在类似偏头痛,每当我头疼时,它们就会出现在我的眼球里、大脑里,狠狠刺我,从内部吞噬我。每当有偏头痛预兆时,我感觉它们就坐在我的眼球上。那些时刻,我坐卧不宁,恨不得将眼珠挖出来,恨不得用一根铁丝从耳朵戳进大脑里,恨不得钻到车流中去,祈祷如果我死了,它们也一定会死。
每当我的思绪过多停留在小动物身上时,我就会喝得更多。当我醉倒在地时,我干不了什么蠢事,比如拼命敲打脑袋将它们赶出去。当我醉倒在地时,它们不敢碰我。或许它们酒精过敏。
小小动物,轻巧蹦跳,关键时刻,没命急冲。它冲向岩石滑坡时,我的思绪列车就深陷在这句话里。
但是一出门,我就卡壳了,就像每次我没能在列车到站前让它脱轨一样。我试图忘掉这该死的比喻;活着真是遭罪。我希望里面的每个小动物都晕车。
这些小动物并非一直都在。过去我就对它们视而不见。
我第一次看见它时,尖叫到喉咙出血。
我没有醉,现在想起来,我在生命终结之前没喝太多酒,但我有好几天没睡觉;我过去总是睡眠不足。我一直都太忙,太蠢了。那时我不知道睡眠可以远离怪物。
那时我工作上进。我是个作家,或者说做着跟作家差不多的工作。我只记得这些了。想到这些,我很受伤。我希望能记起那时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时为何可以那么努力工作,甚至为何可以工作,那么,如果小动物们允许,我就可以从头再来。
小动物永远不会允许。
那天晚上,我知道睡眠向我伸出了魔爪。终于在保持清醒这场战斗中败下阵来时,我刚刚好上了床。进卧室时,我已经在爬了;爬上我那舒适的床感觉就像在攀登珠穆朗玛峰,但我做到了。我的眼皮耷拉下来,我看到房间对角墙壁和屋顶形成的金字塔角落里,有小动物正炯炯有神地盯着我。
它朝我走来,看着像龙虾,有四只爪子和无数条腿,五彩斑斓,晶莹剔透,朝我的眼睛投射彩虹。我猛地坐直身子,尖叫一声,拂去落在脸上的网,那只小动物就跑了。空气中到处是那小东西散发的光,它的腿在屋顶上发出嘈杂的声音,直到它消失在天花板中间的灯箱里才消退,有那么一瞬间,它发出的光就像灯打开了。
我站在晌午的阳光底下,摸了摸口袋,看了看鞋。我有4.15美元。怎么说呢,步行范围内,都买不到一瓶最劣质的啤酒。锈迹斑斑的工业建筑的阴影给人不祥感,但与我刚刚走出的那栋建筑相比算不上什么。我每天早上差不多都这样想:我的家是肉眼可见范围内最恐怖的地方,铁皮墙上有很多洞,小动物可以自由出入,生锈的屋顶、变形的门板和拐角处,小东西一钻进去,就会更急切地想逃离。
我想整理行囊,另找地方睡觉——另一个废弃的仓库、楼梯间或是门口。但不会是公交车站或两平方米的人行道,不会是招待所或拘留所。大街上,你躲避不了它们。它们可能从任何地方出现,不仅仅是那些小角落。
反正它们挤满了拘留所。它们一定在那里繁殖。
但现在我太害怕了,都不敢回头穿过门取我的行囊。我知道今晚回来时,一切都会有所不同。我的家,不管怎么称呼吧,甚至会变得有些诱人。
大量迹象表明我的思维出了问题,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或许是那些小动物;有时我确信它们并非真实存在,但大多数时候我确信它们真的存在并控制了我的思想。如果那是真的,那这整个世界都要完蛋。
我需要喝一杯。
我不需要喝,但我需要。我知道自己无法戒酒,自从失去一切后,我再也不想戒了。一切都背弃了我。我记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记不清我是怎么忘记如何谋生的,我记不清我是怎么忘记不要去喝酒的。
我得淹死那些小动物。如果能淹死足够数量,或许我的生活就能回归正轨了。
我观察屋顶和排水沟的动静。
我面前是一只用过的纸质咖啡杯,里面放着我的种子资金,4.15美元,对路人而言这暗示的不只是种子,因为种在杯子里的钱自己长不出钱来。街上那些面无表情、皮肤灰白的白人刻意忽视我。难道他们看不出来我是这个地方本来的主人,是这个鬼地方的所有者,是他们欠我租金?我发现自己在撒谎。我并非这儿的主人;我的家在千里之外。
家,如果我能回家,就更好了。在我的人民、我的祖先怀里,没有怪物胆敢伤害我,我们自己的怪物也不能。每晚我都侧耳倾听夜鸟的叫声,但从未听到过。
在我口袋里,有张银行卡。我知道里面有钱,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工资越来越少,但至少还在那儿,我尽量不去碰那些钱。如果用卡里的钱买酒喝,我就会身无分文,那些盯着我看我笑话的人,就会从停着的车轮里看我。该死的,我需要喝一杯。
我记得上次用那张银行卡买酒的经历。我把卡递过去,输入密码,柜台后面的白人就说我是小偷。皮肤漆黑、肮脏不堪、头发凌乱的人,卡上怎么会有钱!他们扣留了我的卡,扣留了我的苏格兰威士忌,打电话叫来警察。我无比害怕,无比愤怒,我皮肤太黑,不能等待法律审判。我一个俯冲,越过柜台,一头撞在那个浑蛋脸上,跌倒在他们身上。我一把抢过银行卡,拼了命逃。
自动取款机将钱吐到我手里,旁边有个人看着我,困惑又怀疑。这些钱足以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来放纵一回,但不至于被抢劫。啤酒店的人很好奇我这钱是哪儿来的,但还是卖给我一瓶。我坐在门口,四处留意是否有警察和其他怪物,猛喝了一口。
对面屋顶上一只小动物盯着我看,它把头缩回去,我就看不到了,还有一个从下水道里探出头来,再坠下去,发出人吃面条时的吧嗒声。我把头歪向一边,轻拍上方耳朵,一块小小的彩虹碎片从另一只耳朵里掉出来,在落地前长出了腿,快速逃走了。
好多了。
耶杰扎布尔可能也需要喝一杯。我几乎将她忘了——忘了,因为我很烦,我欠她一杯酒。或者不止一杯;瓶子里的足够在记录上再加两杯。我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人从身边经过,他的衬衫有淡淡的蓝色细条纹。今天一定是周二,我想,这意味着耶杰扎布尔正睡在城市另一端的一条小巷子里。
为了防止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我走了一条蜿蜒的小路以避开警察、行善者、小动物、灯光和小动物藏身的黑暗之地。
沿着巷子,我看见了耶杰扎布尔,她几乎隐身于街头艺术中,还在睡觉,旁边是她的轮椅。等我喊她起来喝酒,将她扶上轮椅,我们一起走到阳光下闲逛,乞讨、喝酒、大笑,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受任何事物侵害时,我想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喝了一大口酒。如果这瓶喝完了,我还可以买更多。距我上次查询账户余额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版税是他们付给我的,喝了酒我感觉自己很高贵。我还能记起那些时光,但每次想起,我都很愤怒,所以我不去想。我注意到耶杰扎布尔并没有动。再走近一点,我能看到微弱的彩虹碎片,她的皮肤上、身体上、附近的墙上,到处都是。腿、翅膀、爪子一飘动,它们就会散开。它们在夜里或者大清早找到她,那时她睡得太沉,抖不掉它们。
我记得我跪下了身子。当我流浪街头、藏身垃圾桶、睡无定所时,耶杰扎布尔就是我的恩人。她告诉我更好的过夜地点,那些给我毯子、食物、咖啡,甚至洗澡地方的人都是她告诉我的。她让街上的人不要管我,还教我如何避开警察,如果实在避不开,又如何用甜言蜜语与警察交谈。
我忍不住落泪,我的每一滴眼泪里都有一个小动物。
一阵骚动把我吓了一跳。我的眼睛不想离开耶杰扎布尔,但我还是转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一袭警服正向我靠近,里面不确定有没有人。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没听懂。不能指望我理解。起身前,我把针头从耶杰扎布尔的手臂上拔下,试图藏起来。
警服停了下来。有一张脸,嘴里伸出两条分开的腿,眼睛一张一合像鱼嘴。说了些词句,或者只是下颌骨发出了声音;我不确定是哪个。
我别无选择。我的肤色不对。那个警察有一双湿润的、彩虹色的、玻璃娃娃的眼睛,跟小动物的一样。
我逃。
(张加生: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陈娟: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