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貌取人
作者: 〔英国〕杰弗里·阿彻阿诺德的母亲以前总是对他说:“不要以貌取人。”
尽管有这个明智的忠告,阿诺德一看到那个男人还是忍不住讨厌他。银行工作教会了他,在与潜在客户打交道时需要慎之又慎。九次成功,可能因为一次失败,就全部付诸东流。阿诺德加入这家银行不久就付出了惨痛代价,这是他获得的深刻领悟。他一直坚信,这就是他多年未获晋升的原因。
阿诺德·彭尼沃西在沃克斯霍尔分行当了十年的副经理,最近终于有机会调到贝里圣埃德蒙兹去当分行经理。大家都说他这个名字好,适合银行家,他真是受够了(其姓Pennyworthy的字面意思是每一分钱都值钱。——译注)。虽然在这家银行的分行里面,贝里圣埃德蒙兹可能规模较小,但是阿诺德觉得只要能干出成绩,就还有晋升机会。不论怎样,伦敦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了,在他看来,伦敦已经沦陷了,全是外国人,完全没有当初的味儿了。
妻子不辞而别后——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母亲的——阿诺德就搬到了阿卡迪亚大厦居住,那是一栋很大的公寓楼,可他更喜欢叫它出租屋。虽然房租很贵,但至少还有个公寓管理员。
“有客人上门时,可以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阿诺德告诉母亲,尽管被妻子抛弃后,他也没有多少客人上门了。住在阿卡迪亚大厦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离上班的银行只有几步之遥,这样省下来的公交车费和火车费刚好可以抵消多花的房租。唯一的缺点就是维多利亚地铁线正好从楼下经过,所以唯一可以确保的安静时间就只有夜里12∶30到凌晨5∶30这段时间了。
阿诺德第一次见到他的新邻居时,两人正共乘电梯下到一楼。
阿诺德等着新邻居先开口,但他却连一句早上好都没有说,这让阿诺德不由得怀疑这人会不会说英语。他往后退了退,仔细看了看这位新邻居,只见男人比自己稍矮一点,一米七出头,体格健壮,但不肥胖,下巴方正,一双眼睛冷漠无情,阿诺德后来这样给母亲描述他的眼睛。男人的肤色很深,却又不是黑皮肤,所以阿诺德也不确定他来自哪里。男人蓬乱的胡子让他想起了母亲的另一句名言:“永远不要相信有胡子的人,说不定在隐藏些什么呢。”
阿诺德决定去和管理员唠唠,丹尼斯就是阿卡迪亚大厦的“小灵通”,那男人的事情他肯定知道。电梯门打开时,阿诺德退后一步,让这位新住户先出去,一直等那人离开了大楼,他才踱步到前台的丹尼斯面前。
“对他你了解多少?”那人正要坐进一辆黑色出租车,阿诺德用头指了指那人问道。
“了解得不多,”丹尼斯回道,“只知道他签的是短租,说不会在这里住太久,不过他确实提醒过我,会不时有访客上门。”
“感觉有点不对劲啊。”阿诺德说道,“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吗,干什么工作的?”
“不知道,”丹尼斯说道,“但他肯定不是在法国南部度假时晒黑的。”
“那是肯定的,”阿诺德笑着说道,“别误会啊,丹尼斯,我真不是有偏见,住我走廊那头的泽巴里先生,我就一直很喜欢他,独来独往,却总是恭谨有礼。”
“那倒是真的,”丹尼斯说道,“那你一定记得泽巴里先生是个放射科医生吧。”
说得好像他很懂放射科医生是干什么的似的。
“好了,我得赶紧走了。”阿诺德说,“上班可不能迟到啊,既然要当经理了,就得给员工树个好榜样。随时关注着哟,丹尼斯。”他用食指摸了摸鼻子一侧,又接着说道,“虽然老师都说这样做不正确,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喜欢他的样子。”
管理员微微点了点头,阿诺德推开旋转门,朝银行的方向走去。
阿诺德再次遇见这位新住户已经是几天后了,当时他正下班回家,看见那人正和一个一身皮衣皮裤、跨坐在摩托车上的年轻男子说话。两人一看到阿诺德,年轻男子就拉下头盔面罩,一轰油门,飞驰而去。阿诺德急匆匆地走进大楼,看到丹尼斯坐在前台后面,松了一口气。
“那两人看起来鬼鬼祟祟的。”阿诺德说道。
“和那些不分白天黑夜都来找他的年轻人相比,他可算不了什么。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这里究竟是伦敦的艾伯特堤岸,还是巴基斯坦与阿富汗之间的开伯尔山口了。”
“我懂你的意思。”阿诺德说道。这时电梯门开了,泽巴里先生走了出来。
“晚上好,泽巴里先生,”丹尼斯微笑着说道,“又要去值夜班啦?”
“恐怕是的,丹尼斯。”离开大楼时,他又说了一句,“在国民医疗服务体系工作,就是劳碌命啊。”
“泽巴里先生可真是位绅士啊,”丹尼斯说道,“我妻子生日那天,他还送了她一束花。”
几个星期后,因为工作晚归的阿诺德又看见了那辆摩托车,车子靠着栏杆停着,车子的主人却不见踪影。阿诺德走进大楼,看见两个年轻人正在大声地聊着天,嘴里说的语言他完全听不懂,他们正朝电梯走去,所以他就停了下来,不想和他们一起乘电梯。
直到电梯门关上后,丹尼斯才开口说道:“不用猜都知道他们要去找谁,天知道关起门来他们在干些什么。”
“我有个不好的预感,”阿诺德说,“但是没有证据,我也不好乱说。”
到了四楼,一走出电梯,阿诺德就听到对面公寓里传来阵阵嘈杂的交谈声,看到房门微微敞开着,阿诺德放慢脚步,随意地朝屋内瞥了一眼。
只见一名男子仰面躺在地板上,胳膊和腿被两人按在地上,正是他之前看着走进电梯的那两个年轻人,而那位摩托车上的年轻人正拿着一把菜刀架在男人的头上。房间里挂满了大幅的放大照片,照片上是不久前占据全国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7月7日公交车和地铁爆炸事件造成的惨烈景象。拿着菜刀的年轻人一发现阿诺德在看他,就迅速地穿过房间,关上了房门。
阿诺德瑟瑟发抖,愣怔地站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跑下楼告诉丹尼斯他目睹的一切,还是该冲回相对安全的公寓,打电话报警?
公寓里传来一阵哄笑声,阿诺德赶紧跑到家门前,慌张地掏出钥匙串,拿起办公室的耶尔牌钥匙就往锁孔里塞,还不停地回头张望,好不容易找对了钥匙,又紧张地拿倒了方向,结果把钥匙掉在了地上。他捡起钥匙,又试了一次,终于把门打开了。
阿诺德一进门就飞快地锁上防盗锁,挂好防盗链,可还是觉得不安全。等缓过劲来,他一把拖过房里最大的椅子,使劲地抵在门背后,随即瘫倒在椅子上,浑身发抖,努力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又考虑了一下是否要打电话报警,却又害怕那人发现是谁举报了他,害怕那把菜刀最终会架在自己的头上。要是警察突击搜查这栋大楼,走廊里很可能会发生一场恶斗。
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会被卷入其中?泽巴里先生肯定会开门出来看看究竟,然后与恐怖分子撞个正着,阿诺德不愿意冒这个险。
几分钟过去了,外面毫无动静,阿诺德快步走到餐具柜前,抖着双手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两口干了下去,接着又倒了一杯,随即瘫倒在椅子上,手里紧紧地抓着酒瓶。他又喝了一大口,这可比他平时一周喝的量都多,但他的心脏依然怦怦地跳个不停,汗水湿透了衬衫,他呆坐在那里,吓得不敢动弹,一直坐到太阳隐没在最高的建筑物后面。他一口接着一口,终于醉倒过去。
阿诺德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小时,直到楼下传来第一班地铁轰隆而过的咔嗒声,他才猛然惊醒过来,看见脚边的地板上倒着威士忌的空酒瓶。他醒了醒神,在清冷的晨光中,清楚地知道母亲会期望他怎么做。
到了该去上班的时候,他试探着把笨重的椅子往后挪了点儿,接着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那些人不会就站在走廊外面等着他出去吧?他悄无声息地打开防盗锁,慢慢地取下防盗链,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接着又打开一点点,然后往走廊里偷偷望去:只见外面一片寂静,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
阿诺德脱下鞋子,走到走廊里,轻轻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慢慢朝电梯走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走廊另一边的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不由得暗想,那些人是不是也慌了,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了。他猛戳了几下电梯按钮,好似等了一万年,电梯门终于打开了。他跳进电梯,按下一楼键,直到电梯门合上,他依然觉得不安全。等电梯到达一楼时,他已经穿好鞋子,系好鞋带。电梯门一打开,他就径直跑出了大楼,就连丹尼斯跟他说“早上好”,他都没朝他看一眼,一直跑到银行才停了下来。阿诺德准确无误地拿出钥匙,打开前门,迅速地进入室内,触动了警报器,这是他首次不得不关掉它。
阿诺德径直来到洗手间,抬眼看向镜子,里面映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庞,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睡意蒙眬地看着自己。他整理好仪容,溜进办公室,希望员工上班时,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他胡子未刮,衣服未换。
他坐在桌前,开始记录过去一个月里所目睹的一切,尤其是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记录得尤为详细。记录完后,他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999报警电话。
“紧急服务中心,你需要什么服务?”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
“我要报警。”阿诺德努力镇定地说道。咔嗒一声,另一个声音在电话里响起:“警察服务,你有什么紧急情况?”
阿诺德低头看着面前的便笺本,照着刚刚准备好的陈述读了起来:“我叫阿诺德·彭尼沃西,我需要和一名高级警官通话,我有重要消息需要汇报,涉及一起可能已经发生的严重犯罪,有可能涉及恐怖分子。”
又是咔嗒一声,又一个声音在电话里响起,这次终于自报了姓名。“这里是控制室,我是纽豪斯督察。”
阿诺德又把自己的陈述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
“你能说得再具体一点吗,先生?”这位督察问道。听阿诺德说完细节,督察立刻说道:“先生,请稍等,我帮你转接到伦敦警察厅的同事那里去。”
接着又是另一个电话,另一个声音,另一个名字。
“我是罗伯茨巡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阿诺德把准备好的陈述念了第三遍。
“先生,我觉得在电话里详谈不太合适,”罗伯茨建议道,“还是我去找你面谈为好。”
阿诺德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建议其实只是个托词而已,专门用来应付那些打骚扰电话和故意浪费警察时间的人。
“这样也行,”他说,“不过我希望你到银行来找我,不要去我的公寓。”
“明白了,先生,我会尽快过去找你的。”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地址啊。”
“我们知道你的地址,先生。”罗伯茨巡佐说道,没做任何的解释。
那天上午,阿诺德没有离开过办公室,甚至连检查出纳员的例行工作都没去,一直忙着打开邮箱,查看邮件。本来有几条电话留言需要回复的,但是都可以等伦敦警察厅的人来了之后再回复。
阿诺德正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有位罗伯茨巡佐要见你,”他的秘书面带惊讶地说道,“说和你约好了的。”
“带他进来吧,黛安娜,”阿诺德说,“不要让人打扰我们。”
阿诺德的秘书往旁边站去,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得体的年轻男子走进办公室,秘书随即关上了房门。
巡佐自我介绍了一下,和阿诺德握了握手后,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
“你想喝茶还是咖啡,罗伯茨巡佐?”阿诺德仔细查看了警察证后问道。
“不用了,谢谢你,先生。”巡佐一边说一边在阿诺德的对面坐了下来,打开一本笔记本。
“我该从哪儿说起呢?”阿诺德问道。
“就把你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就可以了,彭尼沃西先生,不要漏掉任何细节,无论你觉得多么不相干。”
阿诺德又检查了一遍笔记,从过去一个月里所看到的开始,一直到昨天晚上在对面公寓里目睹的一切,他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终于说完之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你的邻居叫什么名字?”巡佐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天哪!”阿诺德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是最近才搬到这个街区来的,而且是短租。”
“你住在几楼,彭尼沃西先生?”
“四楼。”
“谢谢你,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巡佐合上笔记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