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作者: 〔美国〕蒂姆·马里尼药剂师和植物学家从相对的门同时走进餐厅。两人在方桌旁坐下,相视一笑。
“周年快乐!”药剂师说。他戴着金丝眼镜,蓝色眼睛明亮而友善,但脸上的笑容却带着一丝试探,嘴角微微抽动。他穿着她多年前送给他的一件羊毛衫,但似乎有些不自在,好像唯一适合他的就是实验室里的白色工作服。
“周年快乐!”植物学家回应道。就她的一头银发而言,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得多的人说的。回以微笑时,她眼周的皱纹向外辐射,就像儿童画中的太阳光芒。多年的野外热带植物研究经历使她的皮肤像皮革一样老化。
“60年了。”药剂师摇着头说。
植物学家点点头,“我们年纪轻轻就结婚了。”
“那时结婚是件神圣的事。”
“没错。”
“他们把那些话叫作结婚誓言是有原因的。”药剂师郑重其事地说。
“在你们有生之年——”植物学家吟诵道。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丈夫接着说下去。
“正是这样。”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将目光移向桌子,静静地坐着。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套精致的餐具,一半是白色的,一半是黑色的。碗盘中装满了各种颜色、味道和气味的食物。浓汤冒着热气,酒杯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沙拉在吊扇的微风中沙沙作响。
“真是一顿盛宴。”丈夫瞪大了眼睛说。
“是我们最丰盛的一次大餐了。”妻子舔了舔嘴唇,表示同意。
“嗯,这是个特殊的场合。”
“纪念日一年只有一次。”
“这是我们的第60个纪念日。”
“这是一段漫长的……”
“婚姻。”
“60年的……”妻子叹了口气。
“旅途。”丈夫若有所思地说。
“冒险。”
“探索。”
“浪漫。”
“背叛。”
“吃饭。”
“喝酒。”
“唠叨。”
“喝得越多。”
“唠叨得越厉害。”
“胀气。”
“打鼾。”
“乏味。”
“饿了没?”妻子带着勉强的笑容问道。
“饿死了。”丈夫点点头,嘴角向上咧了咧。
妻子伸出手以示邀请。
“你想先吃什么?”她问。
“你有什么建议?”
“这汤看起来不错。”她说着把一碗汤推到对面。浓稠的茶褐色肉汤散发出一团团蒸汽,瞬间模糊了她的面容。
药剂师俯身向前,用手轻轻扇动,让蒸汽拂过脸颊。
他皱了皱鼻子,“我能问一下你从哪里搞来的食谱吗?”
“英格兰。”她低头看着桌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啊……”他微笑着点点头,“山谷百合,学名铃兰,常见于英国东部,花朵呈白色钟形,果实为橙色浆果。”
“记性真好。”她赞道。
“经常被误认为是野蒜而做成汤,”他点点头,“会导致潮热、头痛、皮肤过敏、瞳孔放大、呕吐、反胃和心跳减缓——当然,继而导致昏迷和死亡。”
当丈夫带着满意的笑容把碗推开时,植物学家皱起了眉头。
“英格兰,”他说,“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很愉快。”她附和道。
“伦敦塔。”
“白金汉宫。”
“卫兵换岗。”
“大本钟。”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是为你而鸣。”
“也许我应该为你服务。”他建议。
“你得吃点儿东西。”她提醒。
“这就是共识,对吧?”
“年年如此。”她点点头。
“离婚是难以想象的。”他说。
“不文明的。”她认同。
“不道德的。”
“野蛮的。”
“试试这个。”他把一盘菜推到对面。
“新菜品?”她疑惑地打量着这道橙色和红色的菜肴。
“咖喱鸡。”他答道。
“印度菜?”
“尝尝涅槃的滋味。”他建议。
她皱起眉头,“牛眼?”
他耸了耸肩,“马钱子。”
“士的宁,”她说,“发现于印度本土植物的种子和果实中。其花朵有一种类似咖喱粉的气味。”
“很漂亮的花。”他点点头。
“会攻击中枢神经系统,”她继续道,“引发痛苦的肌肉抽搐,从头部和颈部开始。以中毒者的剧烈抽搐而著称,随着抽搐强度的不断增加,还会导致猝死。尸体会立刻僵硬,脸上还带着可怕的怪相。”
“对有些人来说有点辣。”他承认。
她把盘子推开,“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泰姬陵。”他笑道。
“是莫卧儿帝国皇帝沙贾汗为纪念其王后修建的陵墓。”她回应道。
“很美好。”
“没错。”她表示赞同。
“来道开胃菜?”他很期待。
“坚果。”她答道。
“完全同意。”他把一小碗混合坚果推到桌子中央。
“你先来。”她示意。
“不,女士优先。”
“不用客套。”
药剂师盯着碗看了一会儿,抓起一小把坚果放进嘴里。
“好吃。”他大口咀嚼着,面带微笑。
“种类可真丰富。”她看着碗。
“杏仁、榛子、腰果,”他点点头,“甚至还有夏威夷果和巴西坚果。你应该尝尝。”
“我想我会的。”她把手伸进碗里。药剂师看到妻子只拿了一点儿花生、杏仁和腰果,大点儿的坚果都留着。
“你没挑那些最好的。”他说。
“那是一次很愉快的旅行。”她好像换了话题。
“什么?”
“夏威夷,”她说,“石栗果的原产地,就是碗里那些大的。”还是坚果的话题。
药剂师皱了下眉头,随即镇定如初。
“就你的年龄来说,你的观察力还真是敏锐。”他感叹道。
“经验而已。”她淡然说道。
“你知道的,石栗果很好吃。”
“我听说是这样,”她说,“与大多数有毒物质不同,石栗果据说一点都不苦。它们确实含有麻风素,一种剧烈的泻药,会导致呼吸困难、喉咙痛、头晕和呕吐,接着就是嗜睡和死亡。”
“石栗果被当作护身符佩戴。”他强调。
她点点头,“夏威夷的文化真奇特。”
“勇士国王。”
“还有女王。”
“草裙舞。”
“以及传奇歌手唐霍。”
“小泡泡……”丈夫唱道。
“来点沙拉?”妻子指了指满满一碗搭配多种绿色蔬菜的沙拉。
“哪里的食材?”他问道。
“加利福尼亚。”她答道。
“国内的东西,”他扬了扬眉毛,评价道,“这可能是最保险的赌注,嗯?就生长在美国的土地上。”
“自由之地。”她点点头。
“勇敢者的国度。”他眯起眼睛看着碗,喃喃道。
“要调料吗?”她伸手去拿沙拉旁边的瓶子。
“毒芹。”他答道。
“什么?”
“毒芹,”他又说了一遍,“也被称为毒胡萝卜、芹叶钩吻或麝鼠草,以前只生长于欧洲和亚洲——”
“都是好遥远的地方。”她感叹。
“但是后来引入美国,在东部和太平洋沿岸都有发现。”
“据说在春季时,毒芹的叶子是无毒的。”她辩解道。
现在是秋季。
“时间过得真快啊。”
“人生短暂,”他表示赞同,“毒芹会弱化肌肉,导致失明、脉搏微弱,最后由于肺部麻痹而死亡。不过,直到死亡,中毒者的头脑都是清醒的。”
“这是上帝的恩宠。”她说。
“或者说是诅咒。顺便说一句,鹌鹑经常吃毒芹叶,它们是免疫的,但毒素会通过它们的肉传播。因此,一个人要是误食了吃过毒芹叶的鹌鹑,也是一样的后果。”
“可以记下以备后用。”她饶有兴趣地说。
接下来的一小时也以同样的节奏进行着,菜肴被一遍遍地提议和拒绝,夫妻俩精明地分享着小盘子里的食物,大大小小的杯子他们都会小酌一口。他们回忆起以前的旅行,讲述着从前的故事,墙上的时钟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还饿吗?”丈夫的额头渗出了汗珠,期待地问道。
“饿死了。”妻子点点头,炯炯有神的眼睛眯了起来。
“没剩几个盘子了。”他说。
“该你了。”她答道。
“来点儿不一样的。”他指着一个带盖的大汤盆。
“惊喜吗?”她问道。
“我自己设计的菜品,”他答道,“但是打开盖子时要小心。我想还很烫。”他把手伸到桌子对面,递给她一块绣花布做的小隔热垫。
“想得真周到。”她用隔热垫拿起盖子,露出下面的菜肴。
盖子打开时,一团有毒的水汽扑面而来,植物学家猛地向后退去。椅子腿重新落在地板上时,她开始不断地咳嗽,鼻孔大张。她靠在桌子上,眯着含泪的眼睛望着丈夫。他早离开了桌子,还用一张餐巾纸捂住了脸。
“氰化物气体,”他说,“汤盆是密封的。咳嗽会导致呼吸困难,继而晕倒,然后是抽搐和死亡。”
植物学家气喘吁吁地强撑着坐在椅子上。
“你作弊,”她谴责道,“那不是食物,”她厉声说,“你违反了规则。”
药剂师耸了耸肩,“我累了。”
妻子点点头表示理解,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
“关于说谎。”她说。
“争斗。”他答道。
“罪恶感。”她极力保持清醒,急促地喘着气。她趴在桌子上,带着虚弱的微笑伸出左手,结婚戒指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你总是那么聪明。”她亲切地说。
药剂师向前探着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总是那么坚忍。”他钦佩地说。
“60年了。”她仍在咳嗽。
“很长一段时间的……”他说。
“婚姻。”她伸出手。
“60年了。”丈夫握住妻子的手,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悲伤。
他们的手指接触时,植物学家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他试图挣脱,但为时已晚,他感觉到她结婚戒指上的倒钩刺进了他的肉里。他看着桌子对面粲然而笑的妻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划伤我了!”他叫道。
“我的结婚戒指上有一根小针,”她狞笑着,咳嗽着,“在箭毒中浸泡过。”
“箭毒?”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厉。
“南美箭毒树,”她喘着气,“生长于中美洲和南美洲,当地人把箭毒涂在箭头上。”
“急性致死。”他低声说。
“没错,”她点点头,又眨了眨眼睛,努力让大脑保持清醒,“先是眼睛和面部开始麻痹,随后扩散到横膈膜和肺部,使中毒者窒息而死。”
“非常快。”药剂师平静地说,呼吸微弱。
“几秒钟之内。”她说。最后一次咳嗽后,她昏倒在桌子上,左手仍死死握着丈夫的手。
“这是作弊。”他喘着气。把盘子打到地上后,他也晕了过去,很快就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政服务员发现他们时就是这样,双手紧握在一起。他们趴在桌子上的身体因为垂死挣扎而扭曲。
半小时后,两名急救人员赶到了。
“他们看起来很平静。”女急救员低声说。她不到30岁,一头黑发,一张生气勃勃的脸,显然对死亡的理解还只存留在字面上。
“我觉得是下定决心了。”年长的急救员说。在安静的房子里,他的声音沙哑而响亮。他硬朗帅气,但已饱经风霜,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鬓华发。
“你指的是他们这种互相靠近的方式吗?”女急救员说,“好像他们想来一次最后的拥抱。”她伤心地笑了,摇了摇头。
“你以后会经常看到这种情况,”他说,“像这样的老夫妇,在几分钟内相继死去。”
“我想知道尸检结果。”她说。
“不会进行全面尸检。”
“为什么?”
“他们老了,”他言简意赅,“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然后停止呼吸。我觉得他们肯定是自然死亡。”
“我想是的。”她说。
“老年夫妇总是这样,”他说,“没有医学解释。一个死了,另一个心碎而死。”
“好甜蜜。”
“是的,”他摩挲着下巴,皱着眉头,“他们一定是真心相爱。”
“邻居们说昨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真的吗?”他说,“这周末是我的结婚纪念日。你结婚了吗?”
“没有,”她说,又补充道,“还没有。你结婚多久了?”
“30年了。”他答道。
“哇,好久了啊。”
“对婚姻来说是这样。”他点点头。
“你要给妻子准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她问。
“老实说,我准备给她做顿晚餐。”他答道,“给她一个惊喜。”
“好浪漫啊,”她说,“你妻子真是个幸运的女人。”
他耸了耸肩,“甘苦我们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