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师的证据
作者: 〔美国〕威廉·林克这是一家仅能勉强维持的店,白天专门做定制画框,晚上偶尔展示艺术圈新人的作品。德怀特·施赖伯到那里的时候,店里已有一小群人在端详墙上的画,大部分人一边看一边聊天,喝着用塑料杯装的廉价加州白葡萄酒,吃着从临时搭建的吧台那里拿来的泰式开胃菜。
德怀特取了一杯圣培露矿泉水,顺着墙上挂的画一路走,看似在评判它们的价值,其实是在找斯科蒂。这些作品都是赤裸裸的衍生之作,强行结合了米尔顿·艾弗里和亚历克斯·卡茨两位绘画大师的风格。斯科蒂显然是故意迟到,以彰显自己的个性。她的丈夫肯尼斯·雷利斯(德怀特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正与一位年长的绅士热烈交谈。肯尼斯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就是这片油画艺术荒原的制造者。肯尼斯的下巴有点尖,随大流留着胡子,穿着拉尔夫·劳伦牌工作衫、精心做旧的设计师款牛仔裤。斯科蒂喜欢钱,肯尼斯喜欢斯科蒂,两人一拍即合。于是,艰难谋生的电影教师德怀特被晾在一边了。不过,也不全是。
德怀特假装在仔细研究一幅纽约摩天大楼的画,这时,斯科蒂如一缕清新的风飘了进来。她长着摄人心魄的蓝眼睛、金色头发和完美身材,美则美矣,但也没到令人窒息的地步。今晚她穿了一件素朴的裙子(因为是艺术家的妻子嘛)和高帮马丁靴。她扫视了一下店里,犹如尼康相机按下高速快门一般看到了不露声色的德怀特。她开始和朋友们打招呼,在丈夫的脸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德怀特走向吧台,准备添加些矿泉水,他知道斯科蒂最终也会去吧台拿酒。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她那低沉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嗡嗡响,此时她正面对着吧台里的服务生,根本没看德怀特。她会腹语。她的嘴唇只微微张开着。
“一会儿我可以见你吗?”他问。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她让服务生往她的酒里加了气泡水。“这些展品的收藏者邀请我们展览结束后去他家。”她现在是正常说话了。
“那你为什么叫我今晚过来?”
“我原以为你想看看这些画呢。”她的笑容要用太阳镜才能遮得住。
等服务生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他才说道:“他没必要模仿米尔顿·艾弗里——他完全可以买一幅他的作品。”
她的笑容更灿烂了,“明天早上打电话给我——他到时会出去。”
他望着她穿过店堂往另一头走去,和她的丈夫会合。原本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毕恭毕敬地为她让路。她一路都是男性目光的焦点。她似乎将丈夫油画作品的光泽过滤得一干二净,德怀特想。他喝完杯中水之后就离开了。
他早上给斯科蒂打电话,被转到了语音信箱。他留了“米尔顿·艾弗里”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不满。他想让她知道他还在生气。
他下午做了一场关于黑色电影的讲座,台下座无虚席。最后听众还提了一些带有女权主义色彩的深度问题,比如为什么男性编剧总是把女性角色塑造成背叛的对象。他对此颇有成就感。
德怀特回到教师大楼办公室,惊讶地发现那里有两个陌生人在等他。
一人看上去像黑色电影里的打手,眼睛周围像退役拳手那样有许多疤痕,宿醉未醒一样阴沉着脸;他的搭档比他年轻英俊,有着一张男模般任性的脸,抽着一支不带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
“这里不能抽烟。”德怀特毫不客气地说。那人面带愠怒,在地板上踩灭了香烟。
两人掏出证件。原来,他们是离大学几个街区远的警察分局的刑警。年长的警官霍根说:“我们拿了模拟画像在校园给人看,有两个人认为是你。”
“什么模拟画像?”
霍根把画像递给他。德怀特接过画像细看,不禁皱起了眉头。除了眉毛太过浓密,没有戴眼镜,画像上的人确实像他。
“你现在戴着眼镜。”年轻的警官米勒说,“你一直戴吗?”
“除了睡觉。”他语带讽刺地强调,“我不仅近视,还有一点散光。”
“你也觉得像你吧?”霍根面带微笑。
“有点。”他将画像还给霍根,“这家伙是什么人?”
“你可能在报纸上读过相关报道。”米勒说,“西区强奸犯。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奸杀了四人。”
“哦,对,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过,但是——你们是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的?”
霍根说:“最后一名受害人在医院咽气之前向我们的画像师描述了他的长相。”
竟有这么巧合的事,德怀特想。他注意到,米勒在仔细观察他的办公室,好像要把一切牢记在心里。基本上来说,他办公室里没有什么能够透露个人信息的东西。
“你结婚了吗,施赖伯先生?”米勒问。
“没有。”
米勒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不过除了姓名、职级和社会安全号码,德怀特什么都不会主动说的。
“上周二24日晚上,你在哪里?”霍根问。
“在家。在我的公寓里。改期末论文。”
“有人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如果你是想找我的不在场证明,那我没有。对不起。”他接着说,但随即就后悔了,“除了这张画像,你们还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人就是我?和画像长得差不多的人不知有多少呢。”
霍根耸耸肩,不置可否,“请你写一下你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行吗?”
“你们怎么会把范围缩小到我们的校园呢?”
米勒看上去似乎有些尴尬,“我们把画像登在报纸上,接到了一些提供线索的电话,有一个人说,经常在校园里看到的一名男子符合画像上人的特征。”
“是谁提供这条线索的?”
“是个匿名电话。”米勒看着地板上被踩灭的香烟,眼神中带有一丝不舍。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想抽就抽吧。”德怀特说,“我不喜欢看到一个大男人在痛苦中煎熬。”
米勒顿时放松地笑了,看上去像个孩子。他重新点燃一根烟,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
“请你看几张照片,好吗?”霍根彬彬有礼地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取出四张照片递给德怀特。
德怀特翻看了一下,体验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们和他小时候玩的棒球明星卡一样。这些照片是在停尸房拍的,拍的都是年轻女子的面部,都不超过30岁,一个漂亮些,其余三个胖胖的。
“有认识的吗?”米勒仔细观察着德怀特看照片时的神情。
“没有认识的。只是有个看上去有点像曾经在百老汇一家电子票务公司工作的姑娘,是她吗?”
“据我们所知,不是。她是第十大道上的一个站街女。”霍根和米勒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好像同时对他失去了兴趣。
“我是不是该找个律师?”德怀特问,尽量显出不经意的样子。
“目前还没有必要。”米勒在地板上踩灭了抽了半根的香烟,“谢谢你的帮助。”
斯科蒂从麦迪逊大道一家美甲店的二楼下来,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同伴。这个人带着她进了隔壁的咖啡馆。此时是下午三四点钟,店里的氛围令人昏昏欲睡,只有寥寥几位客人,因此德怀特觉得这是个好地方,说话不易被人听到。
斯科蒂点了一杯咖啡,“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怎么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斯科蒂娜,你是个习惯成自然的人。天主教徒不会错过弥撒,你也不会错过定期做美甲。”
“我是天主教徒,可是我从来不望弥撒。”
德怀特皱了皱眉头,握住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指上的钻石婚戒,“别他妈的跟我抠字眼,你错过了我话中的重点。”
“萧伯纳不是说了嘛,这就是长剑的历史——剑锋(重点)就是用来错过的。(英文单词“point”可以同时指代“重点”和“剑锋”,斯科蒂利用萧伯纳机智的话语和德怀特打哈哈。——译注)”
“‘避开’,不是‘错过’。他说的是‘避开’。不过,你的博学让我折服,斯科蒂娜。”
“你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叫我斯科蒂娜。你还在为我昨晚没能陪你恼火吗?”
“不,是因为别的事。”他说了两个警察去学校找他的事,指望她也会气得不行,认为那是荒诞剧里才会出现的事情,可她只是一边沉思一边搅拌咖啡。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他问,“这两个小丑就像是雷蒙德·钱德勒作品里的侦探,搞得我像个杀人犯,其实他们没有半点证据。这都激不起你的义愤?”
“嗯,那是他们警察的标准操作流程,不是吗?”她轻描淡写地说,“模拟画像是怎么回事?”
德怀特被她的冷静气得发疯,“那简直是操蛋——画像上的人看上去像我兄弟,如果我有兄弟的话。有人给警察打电话提供线索,告诉他们可以在哪里找到我。这听上去像不像有人在陷害我?”
斯科蒂伸出手,打量着泛着光泽的美甲,沉默良久。他恨不得掐死她。
“德怀特,”她终于开口了,“你一直没有问最近我丈夫在干什么。”
“嗯……确实没有问。我想当然地以为他在做他一直在做的事情——继承遗产。”
“是的,但老头子已经开始抱怨了,觉得这个不争气的浪荡子整天开着法拉利闲逛,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运动酒吧里,看看足球、冰球之类的玩意儿。”
“可是他画画啊。难道老头子没有看到他儿子最近的狗屎作品?”
“可那不是朝九晚五的正常上班。”
“老头子听上去很老式。”
“老头子是乳齿象,他进食、咀嚼、喷火,但也签支票。”
德怀特不知道这句话会将两人的对话引向何方,“所以老头子逼迫小肯尼斯去找个白天上班的工作。”
斯科蒂严肃地点点头,“肯尼斯是警方的画像师。这个信息供你参考。”
晚饭后,德怀特正在公寓看老电影《游戏规则》,那两个警察又找上门来了。
米勒在公寓里走来走去,像上次在教师办公室一样,将公寓的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霍根,这次又是为何而来?”德怀特按下录像机的暂停键,好让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话音里的恼火。
霍根装出很为难的样子,“我们正好在附近,想着——”
“想着可以顺便来骚扰我一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不会又是肖像画吧?”
霍根又掏出那几张受害人照片,抽出一张递给德怀特,“有印象吗?”
是几个人中唯一好看的那个,即便满脸是血,她还是最好看的。“霍根,我告诉过你们,我不认识她们中的任何人。”
“是的,”米勒说,“但这名年轻女子——她叫乔安娜·法罗——上学期上过你的电影课。”他说“电影”这个词的时候,听上去无可争辩,甚至带有色情的味道。
“去年我班上有100多名学生,”德怀特不满地说,“恐怕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片面孔的海洋。”
“好吧。你不记得这个名字?”霍根问。
“不记得。那位匿名朋友又给你们提供线索了?”
“没有。”
德怀特关掉电视,“我可以问两位一个问题吗?”
“这得看是什么问题了。”米勒说,指间夹着一根香烟。
“一切起源于那张画像师的画像——我说得没错吧?”
“对,”霍根说,“那个女人在向我们的人描述了凶手的长相后就死了。”
“你们的人是谁?”
“就是我们雇的画像师。”米勒说,“实际上,我觉得他的水平相当高。”
“那个女人向画像师描述的时候还有谁在场?”
霍根看了眼搭档,答道:“我记不清了。”
“你们都不在场?”
米勒眉头紧锁,破坏了几近完美对称的五官,“都不在。施赖伯先生,你想说什么?”
“如果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场,他就可能随心所欲,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而且那个女人后来死了,不会指出他画错了。”
霍根听了这话显然很不高兴,“我们不是这样办案的。”
“对,当然不是。”他讥讽道。
“还有别的问题吗?”霍根不耐烦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