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日子
作者: 〔美国〕菲利普·弗里德曼哈里·伯顿已经失业很长时间了,他发觉这意味着自己成了别人语音信箱里的“阶下囚”。他已经把离职时带走的联系人名单上的电话打了个遍。他已经学会安慰自己,只要有人回电话,就算是很走运了。名单上还有最后一个名字和号码,这就像是在口袋里找钱包一样——最后一个口袋里没有的话,那就真的丢了。
回电比哈里的预期要迅速,但对话并没有持续很久。
“这儿没有空余的岗位。”哈里曾带着他很多年,帮他脱离职业危机,“我很想帮你,但这里的情况和其他地方一样糟糕。”
事已至此,哈里只能靠自己了。他抱定信念,一定要扛过去。你不能绝望,就像狗能嗅到恐惧一样,它们能闻到绝望的气味。
那天晚上哈里和薇姬去看电影,这几周哈里一直没有心情去社交。他告诉薇姬自己离职的事情,但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真的觉得情况不妙。
“找工作进展如何?”薇姬在他俩排队买票的时候问道。
薇姬的初衷是善意的,但哈里该如何回答呢?几天前她也问过这个问题,哈里没有得到任何结果,除非你把最后一次回电拒绝叫作“结果”。
“和预期中一样好。”哈里说。
“有猎头来找你吗?”
“还没有,但也为时尚早。等消息的同时我也在认真找咨询类的工作。”
“哦,那就好。能有事情忙就行。”
哈里搬了张桌子到客厅窗边,浏览互联网和周日报纸上的信息,尽量不去想事情可能会变得多么糟糕——被解雇后的每个周末他都是这么过的。他获得了一笔补偿金作为缓冲,但数额不多,他还要活很久,得养活自己。
周一又是令人疲惫的一天,哈里不停地给不认识的人打电话,在网上不断查找。每当哈里感到灰心丧气,或是被公园里狗的打闹声、汽车警报声、过路车上开得震天响的音乐扰乱了思绪,他便起身在公寓里转转,去厨房喝点咖啡或吃块三明治。他不想离座机太远,生怕错过来电,而手机现在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件奢侈品。
哈里很快到了不在乎工作地点的地步,只要能给他工作岗位就行。接着,他的付出似乎有了回报,这很让人意外。一个老同事给了哈里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让他打过去——哈里和这个人共事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两人几乎都快不认识了——嘿,真想不到电话那头的人需要有人为他的销售、服务和客户拓展部门制订重组方案。他目前还在面试顾问,听自我陈述。
挂掉电话后的整整15分钟里,哈里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得到这份合同,他就能把丰厚的报酬和资质证明收入囊中。接着他开始抓狂,思考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他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浏览并整理之前通话时的笔记。第二天早上他们会发公司的相关资料,他要好好利用他们提供的每一条信息。他还需要根据这份工作的要求修改自己的简历,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10点刚过,夜行犬出来了。离职后,哈里整日整夜地待在家里,他开始注意到这些狗。它们在街对面公园里制造的“骚动”有时会持续一个多小时。哈里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些年来的安静生活就突然以这种方式被打搅了,但似乎没有明显的答案。
他曾努力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个暂时的问题,然而骚动愈演愈烈,哈里便起身到外面转转。虽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在电脑上完成,但至少晚上他不必再守在电话旁。哈里试着播放音乐掩盖噪声,但没什么效果,那些狗不停地汪汪大叫,让他无法享受音乐。今晚,犬吠声在突破他忍耐的极限前消停了。
哈里11点半上了床,却辗转反侧,明明很困却无法入睡,思考着面试和自我陈述时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生怕自己会搞砸。实际上,他更害怕的是如果这次搞砸了,他将一蹶不振,担心自己被解雇不是因为公司要缩减规模,而是因为他自身的某些过失或缺陷。
终于,哈里合上了眼。突然,一声低沉的犬吠声把他惊醒了,他又猛然睁开了眼睛,接着又是一阵,犬吠声此起彼伏,尖厉刺耳,咄咄逼人。他无法入睡,总不能就躺在那儿听狗叫吧,便起身泡了一小壶低因咖啡。在厨房里听,犬吠声更加刺耳,仿佛一群无人管教的孩子在玩大喊大叫的游戏。
哈里来到客厅,打开电视看新闻,希望窗外的噪声能很快消停下来。必须消停下来,他需要睡眠,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准备演讲。这可事关重大。
他试着不把这次的面试看得太重,但他想要掌握一切,而每当他想要聚神思考,犬吠声便会打破他的思绪。
哈里有点生气,但他还是选择忍耐——叫是狗的天性。他拿着笔记本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欣赏了片刻河对岸的天际线,试图重新拾起几分钟前的思路。但他做不到,他需要重温之前的笔记,重新进入节奏。就在他感觉有点进展的时候,又是一阵野蛮的噪声,他也搞不清是四五只还是十几只狗。
他看了看钟,已经过了午夜。
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这个点儿放任他们的狗在外面撒野,附近那么多人都别想睡觉了。只有睡觉能让人恢复精力。
哈里走到窗户前向外张望,也不知道想看什么。街对面的公园起初看起来空无一人。这也正常,没有人会半夜去公园,除了傻瓜和欺负傻瓜的人。他扫视着公园外围的街道,只看到几个慢跑者。接着他看到路灯下的一群人,在南面约100米处,公园主干道靠近山顶的位置。那群不法之徒松松散散地站成一圈,哈里数了数,一共六个人,在他们脚旁打转的是……狗。少说也有八只,也可能是十只。有三只大黑狗,一只稍小一点的黑狗,剩下的都是棕色和白色的狗。这些狗时而相互打闹,时而停下来嗅对方。它们跑下山,一会儿又叫着跑回来,试图引起主人的关注,叫到主人有反应才停嘴。
狗主人有长头发的也有短头发的,全都穿着牛仔裤或是卡其裤。其中一位,应该是位女士,穿着一件橘色长套衫。另一位头发很长,穿着一件皮质空军夹克。狗之间的打闹和断断续续的叫声愈来愈激烈,直到那个穿皮夹克的人扔出一个球,所有狗都疯狂地向山下追去。它们跑到山脚下,都快看不到了,竞相咆哮着挤作一团,高声吠叫,不知道是出于热情还是出于敌意,或者其他哈里无法想象出的动机。
赢家是一只大黑狗,哈里觉得可能是一只贵宾犬,叼着球冲上山坡,送回到皮夹克男手中,其他狗紧紧地跟在后面,有的狗边叫边围着这只贵宾犬转来转去。皮夹克男接过球,挑逗着狗群,直到它们沮丧地齐声吠叫表示抗议,才又把球扔了出去。
这场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已经快1点了,这些人还站在寒风中交谈着。表面上看,他们是出来遛狗的,事实上对这群嗷嗷乱叫想要引起他们注意的狗根本不上心。
哈里顺着大路望去,一幢幢公寓楼静静地矗立着,一扇窗户挨着另一扇窗户——仿佛无言的悬崖峭壁一般,只是每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熟睡的或试图入睡的人。当然,外面没完没了的吵闹,你躲也躲不掉,也不会睡得太好。
他看着那些遛狗人,他们要么对狗不理不睬,要么拿球挑逗它们,似乎在寻找一种方法不断刺激它们发出最持久、最震耳欲聋的叫声。他感觉自己怒火中烧,血压升高,继而越来越愤怒。
哈里试着坐下来继续工作,但他办不到。他不停地起身走到窗前。看到几个遛狗人相互告别准备回家,他上床睡觉了,希望今晚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也许这次聚会只是狗狗爱好者的一时兴起,而非常态,也许深夜聚会只是玩过头了。怎么会有人——更何况还是六个人——在午夜之后出来遛狗呢?
周二晚上,遛狗人的聚会依然在继续,哈里想等他们消停下来,便出门去散步。他告诉自己,出来走走是为了让自己把去克利夫兰面试的思路理清楚,而不是被逼无奈离开家的。被迫离开一份大学时期就开始经营的事业,已经够糟糕的了。
周三晚上依然如此,哈里等不及了,他太需要睡眠了,况且明早6点就得起床赶飞机去克利夫兰。
他想起了为长途旅行准备的一盒耳塞。戴上后,他仿佛置身一片宁静的绿洲。交通噪声消失了,狗叫声消失了,他如释重负。
黑暗中,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还有12个小时不到就要去面试了,他想象着他自我陈述的场景,心脏怦怦直跳,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终于安静了,那些遛狗的疯子——每天晚上都是这帮人;哈里总是忍不住从窗口看他们,看了又看,好像盯着他们就能把他们赶走似的——没准儿他们终于带着狗回家了。他在半梦半醒间规划着明天的面试,刚下决心要睡个好觉,一阵动物的喧闹声就爆发开来,并非嬉戏打闹的声音,而是充斥愤恨的战争,夹杂着痛苦的叫声。
哈里耳朵里仿佛装了扩音器而不是耳塞。他用力捂住耳朵,越捂越紧。耳塞让声音变小了,但没法彻底消除。
哈里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
哈里觉得克利夫兰的面试糟糕透了。那边的人说,如果他们准备跟他签约,会在一周之内给他回复,但哈里没指望能收到回复。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客户!非常有可能就是客户!早在面试开始前,他们就决定好要雇用谁了。他告诉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这不是他的错。不是他搞砸的,而是因为他好多天没睡觉了,精神不振,耳边萦绕着充满敌意的狗叫声……
回到家后,哈里强打起精神,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着那个永远都不会打来的来自克利夫兰的电话,心中的期待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想试试其他办法,打电话给其他人,可但凡有点思路,都会被白天的犬吠声打断,这让他又想起晚上那些更为喧嚣的犬吠声,引发那种可怕的焦躁情绪。
他一出门,满眼都是狗。大体形的狗,乱叫的狗。他一直住在城里,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他问他的朋友:你们注意到了吗?有些人诧异地看着他,有些人思索片刻,同意他的观点——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吵。
遛狗人又出来活动了,还是在雨天。哈里本以为雨天能让那些人在家待着,他也好睡个安稳觉。
终于,他觉得再忍下去就太蠢了。或许这帮人并不了解他们所作所为的影响。从街道上看去,公园对面崖壁一般的公寓楼墙冷冰冰的,确实更像是街景而非无数敏感的耳朵与心灵的阵列。
哈里下床,穿上衣服,披上雨衣,戴上帽子,向楼下走去。夜班的电梯操作员看到哈里十分惊讶。
外面的雨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坡上又湿又滑,泥泞不堪。这里曾长满绿草,是夏天闲逛和晒日光浴的好去处,但现在光秃秃的,大部分的草都被狗用爪子连根刨起,扒到一边。
这里一片漆黑,但哈里辨认出两个人的身影,他们站在泥巴里,一个是留长发穿飞行夹克的那位——原来是位男士,还有那个穿橘色套衫的女人,他们每天晚上都穿这一身。
“嘿!”哈里想和气一点。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没做错什么……
“现在已经很晚了,”他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意识到,你们的狗吵得人很难入睡。”
“你不是第一个出来跟我们说的人。”长发男说道。哈里对此感到惊讶。“公园警察说,我们在这下面遛狗就没关系了。”
“好吧,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们是错的。这座小山的形状就像一个扩音器,会把声音向上传,变得更响。”
“好吧。”长发男说,“但狗狗也需要锻炼。”
“我并不是说它们不需要锻炼。但它们不需要叫得这么响。我在这里住了很久,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我觉得你可以训练它们不叫。城里的狗一般都不怎么叫。”
长发男似乎被激怒了,“你是说只有我的狗这样叫?”
“不不不!”哈里退缩了。和这家伙作对只会让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化为泡影。“我只是说这附近住了很多人。”他边说边朝着周围的公寓楼挥挥手,“而且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长发男似乎不那么生气了,笑道:“谢谢你能出来告诉我们这些。我们会尽量注意的。”他伸出手,“我叫科特。”
哈里握住科特的手,“我叫哈里。”
除了科特短暂的愤怒,双方的交流还算愉快,但哈里总感觉自己被耍了。他说谢谢,对对方的体贴表示感谢,尽量表现得真诚。哈里一路打滑,跌跌撞撞地往坡上走去。遛狗人依然站在原地,身旁的狗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