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食者真相

作者: 〔美国〕伊莎贝拉·马尔多纳多

1

十年前

费尔法克斯县未成年人与家事法庭

弗吉尼亚州法院

尼娜·埃斯佩兰萨抬头看着那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艾伯特·麦金太尔法官默默地审阅着提交上去的文件。她用力控制住自己的一条腿,不让它在长长的橡木桌下发抖,又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乖巧些。所有的文件都呈上去了,证词也都提供了,就等着最终的裁决。

法官不再看文件,他抬眼注视着她,把她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针对你提出的申请,我要宣布裁决结果了。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一下你是否清楚这个裁决将会带来的后果。裁决一经宣布,将无法撤销。此后你的一切行为以及你接受的所有协议,都将由你自行承担全部责任。”

尼娜的诉讼监护人卡尔·威瑟斯一边把一根手指伸进衬衫衣领里,一边说:“法官大人,所有条件她都接受。”

威瑟斯是法庭指派给尼娜的律师,因为她只有十七岁,不能自行向法庭提出申请。他头发灰白,皱纹深锁,行事有条不紊,很明显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律师。但他的憔悴也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多年来一直经手未成年人法庭里的各种纠纷,太多案情没有定数,能不能伸张正义由不得他。

法官扫了威瑟斯一眼,继续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的命运即将被他改变,再无回头路可走。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向本庭提出自立申请,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况之下。”

这一刻,这场非公开听证会仅有的几个获准出席者都有些坐立不安,但尼娜依旧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她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再回到寄养系统。要是法官的裁决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还会再逃,在她满十八岁前,谁也别想找着她。

“你已经展示了自立的能力,”麦金太尔法官说,“但你今后有什么计划呢?对于未来,你有什么目标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威瑟斯就先开口了。“法官大人,我们递交的材料里有乔治梅森大学的提前录取通知书。她获得的奖学金和补助金可以用来支付学费。她有一份兼职,住在学校宿舍里……”

法官抬起一只长满老年斑的手。“我想听这位年轻女士自己说。”

威瑟斯试过介入干预,想帮尼娜躲过这样的时刻。听证会前,他还跟她的社工一起对她进行了辅导。他们的建议是,如果法官问起她的职业规划,她就说想当护士、当幼儿园老师或者加入“和平工作团”,说得越感人越好。严格来说,这不算撒谎。这些想法她的确有过。也就一闪念的工夫。之后她已经想好了今后应该做什么。不过,法官会不会认可她的选择呢?

威瑟斯在桌下用脚轻轻撞了她一下。她明白他希望她说什么。可是,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的人。要不然,她估计也不会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的寄养家庭里了。

她拿定了主意,把肩一挺,选择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正在努力加入乔治梅森大学的‘刑事司法计划’。毕业以后,我会加入警局,努力成为一名警探,用我的全部职业生命去逮捕那些把魔爪伸向儿童的禽兽,将他们送进大牢。”

威瑟斯一巴掌按住脸。郡里安排的社工在摇头。

尼娜没理睬他们的反应,只看着法官。“先生,不知道我的计划够不够长远?”

麦金太尔法官眯上双眼说:“你会继续接受心理辅导吗?”

“会的,先生。”

“成长的环境让你年纪轻轻就非常独立了,埃斯佩兰萨女士,”麦金太尔法官说,“可是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请允许别人来帮你。记住了。”

法庭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每双眼睛都看向了法官。大家都在等待。

她的神经紧张到几近崩溃。刚才说的那些话会不会让他觉得她无法正确面对过去?她有点喘不过气。

等了仿佛有一辈子的时间,法官深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同意申请。”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法官的严肃的声音又响起来,笑容顿时从她的唇边消失了。“关于更改姓氏的申请,”他拿起一份公证过的文件,“你要求把‘尼娜·埃斯佩兰萨’改为‘尼娜·格雷拉’。文件上说,你不想继续用指派给你的姓,而是希望自己选一个。明年满了十八岁再改吧。着什么急呢?”

威瑟斯又开口道:“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现在的合法姓氏是由最初接手她的社工给她定的,那个时候好像没人——”他抱歉地扫了她一眼,“愿意领养她。”

她埋头盯着自己握紧的双手。她小的时候既没有蓬松的金色鬈发,也没有明亮的蓝眼睛。她的皮肤一点儿也不柔嫩,小脸也没什么血色。那些社工从来没说过她“可爱”或者“害羞”。她偶尔听到他们提起她,说的都是“犟脾气”或者“油盐不进”。那个时候她也许没有太懂他们的意思,但她明白,这些形容词——还有她深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黝黑的皮肤——把她跟其他小姑娘区分开了。那些小姑娘都有人领养。

威瑟斯赶紧开口,以免这无人说话的场面太尴尬。“以前她在这个事情上没有什么发言权,现在她从弗吉尼亚州联邦的监护中自立出来了,她觉得这一刻特别适合她选择一个姓氏,作为新征途的起点。”

法官看着她,扬起了一条灰白浓密的眉毛。“新征途?”

她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您会说西班牙语吗,先生?”

“不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和盘托出是她最好的选择。“我找到了十七年前我进入系统时第一个接手我的社工。”

法官的表情黯淡下来。“我了解……当时的情况。”

当时的情况。一个用于保护她感情的、没有什么情感色彩的说法。法官可能觉得这样说很友善,可是他并不能就此把事实洗白。

她才一个月大,就被扔进了垃圾箱里等死。

尼娜强忍住喉咙里的哽咽,接着说:“她的名字叫默纳·冈萨雷斯。她告诉我,最初大家都叫我‘无名女婴’。她觉得应该给我起个能彰显民族色彩的名字,就给我起名叫‘尼娜’,这个名字在西班牙语里就是‘女孩’的意思。她还希望我也能像其他孩子那样拥有圆满的结局,能被一个幸福的家庭收养,所以她用‘埃斯佩兰萨’来做我的姓,意思是‘希望’。”她说到这里已经哽咽难言,用了好大力气才讲出最后一句话:“可我还是没等到圆满的结局。”

“是啊,”麦金太尔法官说,“你没等到。”

他没再说什么空话来安慰她,这让她很感激。

“可你为什么选了‘格雷拉’?”他还是想知道。

“西班牙语里,‘格雷罗’是指‘战士’‘斗士’,‘拉’字结尾的‘格雷拉’表示是女生。”

法官消化了一下她说的内容,带着会意的眼神说:“女战士。”

她低下头表示同意。“我已经放弃了希望,”她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后扬起下巴,“从现在开始,我要去战斗。”

2

如今

弗吉尼亚州斯普林菲尔德,阿科汀克湖公园

瑞安·谢弗强忍住心里的激动。要玩好这一把,他得保持清醒淡定。为了这一刻,他前期做了相当多的精心准备。时间已近傍晚,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洒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下面的跑道上。秋日的暖风吹得树篱沙沙作响,若有若无的杜鹃花香能偶尔盖住他的铁哥们儿身上传来的刺鼻汗臭味。

齐波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来看那个跑步的人。“她过来了。”他把双筒望远镜举到眼睛前面,对焦到阿科汀克湖岸边蜿蜒的跑道上。“我认得出她穿的那件亮蓝色的背心。”

“让我看一下。”瑞安骂骂咧咧地把望远镜从齐波手里扯过来。“哦耶!”他把画面调近了一看,心跳顿时加快了一拍。“身材挺火爆啊。”

跑步的女生一头深色的短发,全被汗水浸透了,贴身的运动衣套在健美的身体上,整个人看起来很性感。他看着她越来越靠近他的藏身位置,考量了一下她稳定的跑步节奏,顿时觉得全身热血沸腾。

“她个子很小啊,”齐波说,“最多一百一十磅(约五十公斤。——编注)。她能反抗几下啊?”他用干瘦的胳膊肘杵了一下瑞安的胸口,“你轻轻松松就能搞定啦,兄弟。”

瑞安是东斯普林菲尔德高中的高三学生,个头比他爸还大。他打了四年橄榄球,阻截抱摔一个跑动中的人根本不在话下。齐波说得没错——搞定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每天练完橄榄球就到公园里来狩猎。今天可算是找着了一个绝佳的……齐波叫她啥来着?猎物。他们俩是猎人,她就是他们的猎物。

他瞄了一眼齐波。“你不会打退堂鼓吧?”

齐波一把抓住自己的裤裆。“兄弟,我的子弹可都上膛了。”

瑞安点点头。“你会弄吧?”

齐波掏出他上周买的一次性手机。“放心。”

他们计划瑞安先上,让齐波来全程直播。他跟他打了包票,警察绝对查不到他们头上来。瑞安给他俩都准备了滑雪面罩,他一完事儿他们就可以换地方。

瑞安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计划简直绝佳。他又拿起望远镜看了一眼。“再过三十秒她就到了。赶紧就位。”

他俩把面罩拉下来套上。齐波蹲在树篱后面,把手机从一个窟窿里伸出来。

瑞安猫着身子躲在树叶最密的一处、形成一个橄榄球的三点站位。这样,等她看见他的时候,她根本就来不及跑了。他盯着她一点点靠近。他们选的地方离跑道的终点很近,如果她跑完全程,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就已经很累了。不过累不累都一样,她个子又不大。她越来越近了,小小的脸蛋上挂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待会儿他会让那双眼睛睁得更大的。他满心期待、血脉偾张,目不转睛地盯着、等待着。

她刚跑到他身边,他立刻弹起来,带着全身的重量用肩膀向她的后背撞过去。

她张着双臂扑了出去,脸朝下闷声砸在跑道外的草地上。他这一下虽然把她撞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很可能几秒之后她就会有力气尖叫救命了。

他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她翻身的同时,他又一次扑上去,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砸在了她身上。他听见她闷哼了一声,仿佛肺里的空气全被挤了出去,心知她又会有几秒钟发不出声音来了。

她出乎意料地开始了反击,一个巴掌拍过来,正中他的鼻子。他一声惨叫,把她的手挡开。他正要去抓她的胳膊,她的膝盖却已经朝他的裆部顶上来了。他拼命咬紧牙齿才没让自己翻身下去蜷成一团。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赶紧重新控制住局面,这个疯丫头可能会让他没法收场。他用大腿死死压住她的腿,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这两个手腕细得可以让他一只手就一齐捏住。他抓住一个、正在探手找另一个的时候,突然感到耳垂下方、下颚骨后的那块软肉火辣辣地痛。

他把头仰起来,身体也略略从她身上抬离了一点,一下看见她那只还没被抓住的手上握着个黑色的东西。她是用刀扎了他吗?没有流血啊。他怒火中烧、血气上涌,紧紧捏住她的一个手腕,同时抡起另一条胳膊朝她的脸打下去。她又把那个黑色的东西往他身上扎进来。

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顿时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齐波去哪儿了?残存的意识告诉他,得找个帮手来把这个不到他块头一半大的女的拿下。他到底招惹上什么人了?他向左边瞄了一眼,正好看见齐波跑远的背影和他翻飞的灰色T恤下摆。下次看见这个兔崽子,他一定要宰了他。他神经的抽搐稍稍缓解了一下,突然听到被他压着的这个女的在说话。

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你叫什么名字?”

剧烈疼痛让他的思考能力退化到了最原始的水平,他的神经元突触只能感知到当前最明显的想法。“你把我弄痛了。”

“是吗?”她发力一按,他顿时痛得两眼发黑。“那我可太激动了。听我一句话:不要在公园里扑女生。”

他哆哆嗦嗦地辩解着。“我没有……闹着玩的。不是真扑。”

“少废话。”她撇了撇嘴。“你被捕了。”

她的话瞬间击垮了他,也断送了他曾经一片光明的前途。不到五分钟之前,他还有希望拿着全额奖学金去上大学。这下他只能在监狱的操场上打篮球了。

他流着泪的双眼对上了她坚定的目光。“警……警察?”

“特工尼娜·格雷拉。”她压低声音说,“联邦调查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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