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屋
作者: 〔日本〕内海隆一郎1
走出家政服务介绍所的玄关时,幸枝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搭话:
“能认识一下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他五十来岁,比幸枝稍矮一些,头发从两侧盖住已秃的头顶,眯缝着一对小眼和善地微笑着。
尽管他其貌不扬,但幸枝作为女人来说体型又高又胖,容貌在常人之下,且长年忙于家务和打工,看上去比三十八岁的实际年龄更老,应该是不会被陌生男人以调情为目的搭讪的。
“我其实是想跟你谈一下工作的事……”
那男人彬彬有礼,幸枝被他邀请去了附近一家咖啡店。她刚从家政服务介绍所失意而出,听到“工作”二字不可能无动于衷。
离家出走后幸枝才开始领悟到:
作为一个主妇,无论离家多远,终究还是摆脱不了丈夫和家庭的束缚。
她想在家政或陪护服务介绍所登记,可是走到哪里都被问道:
“已婚了吧?丈夫是做啥的?孩子呢?家里还有谁?”
更气人的是会被理所当然地问道:
“身份担保人是你丈夫吧?”
每到这时,幸枝便垂头丧气。
青森的老家虽有父亲和哥哥,但太远了,此外又想不出还有什么人适合当担保人,幸枝只好悄然退场。
既然抱着自立的决心离家,就不可再有丝毫依靠丈夫之意,况且她还必须尽量不留痕迹,不让丈夫知道自己的消息。
“果真你是这种情况呀……”
那男人喝了一口咖啡,满含同情地点点头。面对男人的提问,幸枝不得不把自己的窘境如实告诉了他。
“果真如我所猜。从你走出那家介绍所时的样子,我看出来了……你这样的情况最近很多,令人同情。”
幸枝低头看着手里的名片,上面写着:
“劳动部认可 石山家政陪护服务介绍所有限公司 所长石山六郎”。
“我了解你的情况了。你就在我这里登记吧……当然,本来是要有身份担保人的,毕竟是到人家家里去工作,所以马虎不得。”石山所长一本正经地盯着幸枝看,“不过,像你这样的情况就不必了,为了谨慎起见,你提供一个户口本复印件就行了。另外,本介绍所有完备的住宿条件,你可以先住在这里……我们这就去所里吧。”
幸枝起身深深鞠躬,相貌寒酸的所长在她眼中突然变得高大伟岸起来。
介绍所在两站路外站前商店街背面的一座五层公寓里,两张办公桌和待客用的沙发局促地挤在一个单室套里。
一张办公桌前坐着一位中年女性,漫不经心地看着杂志,面前放着两部电话。
“你有陪护病人的经验吗?”在沙发上刚落座,石山所长便问。
“有的。母亲去世前,我在青森的医院里陪护了两个来月……不过那是结婚前的事了。”
“那就好。照看过自己的亲生父母,那就没话说了。”
所长满意地点点头,笑容满面,与办公桌前的女人交换着眼神,“我果真没看错……看来你能成为我们理想的员工。”
他在沙发上坐直了,前倾着矮小的身体缓缓说道:
“我们介绍所在业界有一个别称叫‘女儿屋’……主要为老人提供陪护服务,我们的员工堪称他们的亲生女儿。你明白吗?”
所长饱含热情地强调了“亲生女儿”这个词。
“总之,我们跟那些介绍所不一样。我们的宗旨是:像亲生女儿照料亲生父母一样,亲切而真心实意地对待委托人。所以希望你能做到这点。”
所长喘了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幸枝微张着嘴看着他的脸。
“请你在陪护时把自己当成对方的亲生女儿,把工作当成尽孝心,时时温情脉脉地叫他们爸爸妈妈。老人无论说什么,你都要认真地倾听,时不时用手轻轻抚摸他们。可以吗?”
所长的眼睛不知不觉间红了,带着鼻音加强了语气:
“你知道吗……对于可怜的老人来说,唯有你才是他们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的对象了。”
幸枝抬眼看着石山所长频频点头,眼睛也湿润了。
2
“宿舍”就在办公室隔壁,单室套里放着两张双层床,靠里处只有带锁的衣柜和一个小电视机。
“基本上是要住在客户家里的,这里也就是等工作时住一下而已……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在附近为你找一处方便的公寓。”
所长说道。以幸枝的现状来说,也只有满足于此处了。离家四天,她一直住在胶囊旅馆,一夜三千日元的开支威胁着她寥寥无几的出走资金。虽有思想准备,但作为一个女性,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还是让她备感煎熬。
只隔了一天,她就立刻投入了工作当中。
“一位卧床在家的老人需要照顾三天,这段时间由你去当他的女儿吧。”所长把一张记有地址的便条递给幸枝,“另外,希望你千万注意不要违反合同里的条款。”
前一天,在介绍所办完登记手续后,她在一份印好的合同上签名盖章了。
合同条款包括与客户间发生纠纷以及报酬标准等内容,读起来非常麻烦,但幸枝还是耐心地仔细看了一遍。所有条款都是常规内容,只是在报酬那一条的末尾多了一句:
“规定报酬之外的报酬——小费及其他从客户处获取的收入,无论金额大小,均须如实申报,并与本所对半分成。”
幸枝当时想:和钱有关的事情规定得可真仔细啊。
第一份工作的对象是一位八十三岁的“爸爸”,他一个人躺在郊外新建住宅区的一座房子的最里间。
在约定的上午九点到他家时,老人的家人已经全都出去了,他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
“……哦,我在等着你呢,来这里吧。”
老人皮包骨头,苍白的身体躺在床上,敞着睡衣,露出了尿布。他眼珠向上看着幸枝说:
“哎呀,不是以前那位了嘛……啊,无所谓啦,我腰疼得受不了了。”
他的声音好似哀求。幸枝奔上前说:
“好的好的,我来看看,爸爸。是长褥疮了……真遭罪呀。”
她说得很自然,没有丝毫胆怯或害羞,跪在床边立刻开始工作。老人安心地吐了口气。
据说,老人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子一大早就出发去三天两夜的家庭旅行了。
“也难得喘口气,儿媳平时累得够呛吧……我又何尝不是呢。”
老人卧床四年,孙子长大了,最近也想有个自己做功课的房间,老人的卧室最初就是按孩子的书房设计的。
“孙子呀,常常过来……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房间。”
老人张开没戴假牙的嘴,有气无力地笑了。无论他说什么,幸枝都附和着,手上还麻溜地忙个不停。
老人的话题源源不断,包括少年时代的回忆、与亡妻新婚时的生活、在银行工作时的事情等等。
这些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身边的人大概早已听烦了,但幸枝却觉得新鲜,听得津津有味。
这十多年来,幸枝在家都没有认真听过人说话。
丈夫有忙不完的工作,从不在深夜前回家。幸枝自己也在超市打工,每天忙个不停。他们住着与身份不符的住宅,过着忙于还贷的日子。
因此,他们的独生子上中学后仍黏着和他们一起住的奶奶,老太太也变得没有孙子就过不下去,儿子有事不是找妈妈而是找奶奶。
在这期间,丈夫在外有了女人,满不在乎地连续几天夜不归宿,幸枝终于忍无可忍了。
对于幸枝来说,跟老人在一起的三天过得很安稳,有一种久违的平静感。
她觉得自己能打心眼里善待老人。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到了第三天,老人含着眼泪依依惜别:
“你下次还要来呀。我跟你在一起就像跟女儿在一起一样。谢谢你。”
他从枕下拿出一个餐巾纸包着的东西悄悄塞到幸枝手中。幸枝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纸币。
她总算明白合同里为什么会有那项条款了。
3
幸枝回到宿舍时,双层床上有了一位室友。
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算不上美女,但穿着得体、举止庄重,只是有一种落寞感,周身笼罩着不幸的阴郁。
“我是半年前住到这里来的……昨天刚结束了一份为期一个月的工作回来。”
她边叹气边说,客户是个重病的“妈妈”,三天前刚去世,所以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她疲惫不堪,一直睡在床上,第二天早晨才又跟幸枝搭话:
“你也是在哪突然被石山所长看中的吧?”
幸枝点点头,她顿时多了几分亲切:
“果然如此,咱俩完全一样……绝对不是美女,但有一种家庭主妇的稳重,而又带着落寞和不幸的感觉。”
她们对彼此的印象如出一辙。看见幸枝目瞪口呆的样子,她接着说:
“据说这就是老年人所希望的女儿类型……女儿不能太幸福,也不能太活泼,必须看起来在婆家吃过苦、可怜兮兮的,让父母想安慰她,塞点零花钱什么的。”
若非如此,照顾得越好,老人越会有一种自卑感,容易陷入自闭之中。
“是吗,真不简单呀。”
幸枝感叹道,再一次为石山所长的周到而惊讶。
三天后又有了新工作。
“这位老人住了很久的院,现在医院允许他回家一趟,可是回家后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想让我们照顾两天……你去当他的女儿吧。”
所长嘱咐后把地址交给幸枝。
这是一位七十三岁的独身老人,住在一室一厅的公建房里。住院半年间,他一次也没回家过,加上平时疏于打扫,家里积满了灰尘。
在老人回家前去把家里打扫干净,幸枝的工作从这开始。
“您回来啦……爸爸。”
老人一到家,穿着围裙的幸枝就到玄关迎接。老人睁圆了眼呆立在被水冲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上。
“爸爸,洗澡水烧好了。” 身材瘦削的老人端坐在房间一隅,如同在别人家一样拘谨。幸枝催他脱了外衣,就像催自己的父亲一样。
“来,让我帮您冲冲背吧。”
老人像孩子似的缩着脖子,腼腆地脱光了衣服。他泡在浴缸里呆呆地看着幸枝,低声嘀咕道:
“啊,世上还有这种生活呀。”
晚饭的餐桌上还摆着一小罐啤酒,老人看着菜肴开心地说:
“就像做梦一样。我一直想这样跟家人一起围着餐桌吃饭……哪怕一辈子只有一次也好……”
一点点啤酒就让老人有了醉意,不等幸枝问,他就没完没了地回忆起自己长年的独身生活。他三十岁从战场复员回来就一直独居,家里人全死于空袭。
两人隔着拉门而寝,半夜里幸枝听到轻轻的呜咽声。
第二天早上,老人带着爽朗的笑容,对送他到玄关的幸枝说:
“谢谢你。你扫清了压在我心头四十三年的阴霾……我已经不会再回这个家了。”
他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幸枝自己已是胰腺癌晚期,说完坐上了来接他的出租车。幸枝半天喘不过气来,呆立在那里,连一声“再见”都没能说出口。
4
离家出走已经超过三个月了,在这期间幸枝接了十二份工作。
她并非没有想起丈夫和儿子。每次工作结束后回到宿舍,她总是在双层床上度过不眠之夜。丈夫会找她吗,还是趁机把情人带进家了呢?
她工作时是幸福的。只要在照顾老人,她就一下子忘了自己家的事。
幸枝当过十二位老人的“女儿”,他们也并非全是病人,其中有几位另类的“妈妈”。
“儿媳回娘家了,就今天一天……你啥也不用做,坐在这里就行。”
幸枝刚到客户家,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妇人就开讲了,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七点,滔滔不绝地讲了十个小时。
在这期间,幸枝的工作就是附和对方,时不时地为她沏茶。饭是老妇人请她吃的,中饭是寿司,晚饭是鳗鱼饭。泡茶的水烧了满满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