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爵士一起

作者: 〔美国〕博比·安·梅森

我从来不关心时事,你们听说的世界上所有的麻烦事。为了操持这个家我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不过现在孩子们都大了离开家了,我开始思考眼下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女儿为什么要和一个男人同居,而且就要生孩子了,却不肯嫁给那个男人?我儿子为什么要住在河边的小木屋里,几个月鬼都见不到一个?不过那些都算是儿女私事。我也在考虑大一点的事情。人的寿命似乎不足以看到自己这一小块在宇宙拼图中的位置。我还不算老,但我想象得出当人老之后才开始思考该怎样生活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这样的念头会在每周社区小组的聚会上冒出来。刚开始那只是个减肥俱乐部,但等到我们都瘦下来了,聚会还在继续。现在周五下班后,我们一伙人会聚在某个人的家里,以类似于访谈节目的形式谈论人生。虽然我们嘻嘻哈哈,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生存。而且它有助于我思考。

要做到待人友善非常难。那是你必须去学的东西。我试图做到这一点,但这可没那么简单。当你来到人生那个更易怒、更不愿意付出的阶段,你会同时开始为自己无法慷慨付出而感到内疚。这两种情感互相矛盾——宽厚和刻薄。有人说,当你真的老了,你会立刻变回小孩,自私歹毒,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在童年和老年之间,生命中夹着这样一道觉悟的浮光——还有良心的掠影,这足以把你逼疯了。

上周五小组活动结束后,我跨过县界去了帕迪尤卡,希望能见到我认识的一个家伙。他自称“爵士”,不过他的真名叫彼得。他一直讨厌那个名字。学校的同学会取笑他:“你的彼得(英语俚语,指男性生殖器。——译注)在哪儿呀?”“哦,你看上去不像一个彼得啊。”等等。我小的时候有些孩子用“落花生”(英语俚语,指男性生殖器。——译注)这个词,那是我听到的第一个代指男性身体秘密部位的名字。我以为他们在说“库伯”(英语“落花生”的发音与“库伯”相似。——译注)。这让我摸不着头脑。后来我才知道应该是“落花生”。我是上四年级时从唐娜·李·沃什姆那里学到这个词的,那天她领我去操场尽头的一棵黑胡桃树下探险。她在内裤里放了两个黑胡桃回到教室,一下午都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还咯咯地笑个不停。教室过道另一边后两排座位上的杰里·雷·巴克斯特有时候会把他的“落花生”掏出来玩。他说话口齿不清, 那学期结束后他没再来上学。

爵士果然在“极品”酒吧里,我就觉得他会在那儿。他端着一杯扎啤,在酒吧里逛来逛去,和别人闲聊。看到我后他缓缓地咧开嘴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新胸罩,在面前的甜菜腌蛋罐和腌猪脚罐之间来回晃荡。调酒师埃德见怪不怪地摇摇头。“又来了,爵士,扒女人的衣服。”

爵士说:“没有呀,我在变魔术。”

我把胸罩塞进钱包。“谢了,爵士。估计你知道我的奶子在下垂。”

他来自田纳西州的奥比恩,从小在里尔富特湖附近打野鸭。现在他常去法国带回成箱的法国内衣,卖给一家时装店,偶尔也卖些给朋友。这些内衣都是设计师款,尺寸和这里的不太一样。他前妻从自己工作的巴黎供应商那里用成本价帮他进货。他一年左右去那边一次,看望他的孩子。爵士平常在建筑工地上班,每次攒够钱后就辞掉工作,立刻赶去法国。我有满满一抽屉昂贵的胸罩——扣胸的、低胸的、交叉背带的、无背带的——都是蕾丝和锦缎材质的,全是他送给我的。

“这副很特别哦,”他说着朝我走过来,“蕾丝扇贝花边加弹力缎面、模压罩杯、钢丝托。一会儿我会检查一下是否合身。”

我咧嘴一笑:“我们走着瞧,爵士。今晚我想一醉方休。”

“克丽茜,再过几个月你就又要当外婆了。这是老奶奶该有的行为吗?”他逗我说。

“但是我很开心啊,真该死!我觉得我坠入情网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爱上我的,克丽茜。”

我要了一杯波旁威士忌。爵士需要的——我觉得——是一个对他有浪漫情感的女人。不过他从来不向他在乎的女人索取什么。他总是让到一边,任凭那个女人爱上某个带给她麻烦的蠢货。

我抬头瞟了一眼电视上的新闻——本地一则关于水污染的最新报道——说道:“湖里的青口贝在消失。都怪那些杀虫剂。”

“我听说是去年的干旱造成的,”爵士说,“这就是自然规律。”

“不久后我将要庆祝一个新生儿的诞生——它何苦来着?看一个死去的湖?呼吸不适合呼吸的空气?”

爵士碰了一下我的肩头,让我冷静点。“这个世界上烦扰永远会有。没有婴孩生下来就一脚踏进伊甸园。”

我笑了。“这么说话才像你,爵士。”

“你以为你了解我,是不是?”他说。

“了解得都让我为自己总是折磨你内疚了。”

埃德把我的酒放到我面前,我迫不及待地把酒端起来。我对爵士说:“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我发火,让我滚一边去?”

他像哥们那样捶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绝不该在生气的时候离开一个人,因为你们中的一个有可能在回家途中遭遇不测。”

今天,“极品”酒吧的常客都在——在工厂上班的老派男人(这里特指遵循同辈人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的美国南方的白人。——译注);周五晚上老婆带着孩子逛商场,自己四处逛游的男人。正进门的一个高个男子吸引了我的眼球。他走路的样子像个有钱人。他穿着一件荧光绿的衬衫,衬衫上细致的佩兹利纹样让我眼前一亮。裤子的口袋门襟上镶着牛仔风格的绲边,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装饰着紫红色刺绣和拉链口袋的仿麂皮背心。

“那是巴克·乔伊纳,电台的。” 爵士看出了我在想什么。

巴克·乔伊纳是我收拾东西准备去上班时常听电台的主持人。他主持的《清晨狂热》节目包括一连串刺激的恶作剧、下流笑话和直播互动送好礼活动。有一次他竟然给利比亚的卡扎菲上校打电话。他接通了皇宫,和一个带着中东口音说标准英语的官员通了话。

我觉得波旁酒喝得足够多了,就挥舞着手中的酒杯,快步来到巴克·乔伊纳的桌前。

“我听你的节目,”我说,“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加进快捷拨号列表里了。”

他看上去对我有点厌烦。给我的感觉就像自己在见鲍勃·迪伦或一些你知道不会友好的大人物。

“我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我不顾后果地继续说道,“当时你在直播赠送雷·史蒂文斯(美国乡村和流行歌手,词曲创作者和喜剧演员。——译注)演唱会的门票。我想成为第二十五名打进电话的人。不过我时机没掌握好。”

“太遗憾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他和几个穿西装的家伙在一起。他们都一脸漠然。

“我得在时机上下下功夫。”我停顿了一下,仓促地找着话题,“你真该采访一下我周五下午的交流小组。”

“那是什么?”

“我们是一帮妇女。我们每个周五聚在一起谈论人生。”

“人生的什么?”一丝假笑浮上了他的面颊,他是在讨好那两个穿西装的。

“眼下发生的事情。无聊的东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其实远不止这些。这一刻我真的很想让他采访我们的小组。我知道我们闪烁着生活和智慧的火花。丽塔对日托有自己的看法,多萝西可以扯堕胎方面的话题,菲利斯认为精神病医生是巫医。而我,我可以模仿贝蒂·戴维斯(美国电影、电视和戏剧女演员,曾两度荣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译注)。

“这是我的名片。”我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来。名片是一个月前订购的,就是为了能像这样说话。

“能见到粉丝非常的高兴。”他扯着嘴角说了一句——不是真心的微笑。

“少跟我来这一套,伙计。要不是你的听众,你不可能穿得花里胡哨地坐在这里。”

我回到爵士身边,他一直关注着我的动向。“我真想看到奥普拉(美国电视访谈主持人。——译注)让他下不来台。”我对爵士说。

当然,我算是把脸丢尽了。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在友善和刻薄之间迷失了方向。我也不该喝酒。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那位电台主持人那么刻薄,但他作为我赖以开始新的一天的节目主持人,结果却是一坨臭狗屎。从今以后听他节目的时候我会边听边想:傲慢的狗屎脸。不过我自己穿着一件法国胸罩,露出这么多乳沟。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爵士在微笑,抚摸着我的手,又为我买了一杯酒。爵士的耐心像胶带一样牢固。

零零星星地,我在周五小组交流会上做过以下的交代:我的第一任丈夫吉姆·埃德是我高中时的男朋友。我们在高中的最后一年结婚,学校没让我毕业,因为我怀孕了。过去我常说我在那事儿上几乎一窍不通,但那是说谎。我经常夸大自己的纯真,像是在为自己陷入的混乱找借口。回过头来看,我明白了当年为什么要套牢吉姆·埃德,因为我担心这辈子不再会有另一个机会了,他是那里最好的选择。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我抓住任何看起来像是好机会的事,就在此刻、就在此地。我甚至有暴食倾向,好像担心再也没机会吃上一顿好饭菜了。“这是因为骨子里你就是个乡下姑娘。”我第二任丈夫乔治总这么说。他是个爱分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有一套理论。说起大萧条时期我们父母那一代的心理状态,他的话让人听了作呕。他上过大学。我一直没回学校取得我的高中文凭,不过那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乔治无法就事论事地享受一样东西。我们烤牛排的时候,他会思考我们烤牛排的理由。他说那要追溯到穴居人的行为。他说我们是在表演一种古代的生活方式。他让我觉得自己深陷在历史之中,好像我们还没从穴居人进化过来。我估计人类的演化跨度其实也没那么大。真的,我敢打赌,穴居人时代就有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男人让他的女人感到愚蠢。

过了一段时间,我不再在意乔治说什么了,但随后我的小女儿死了。她得了脑膜炎,发生得相当突然和可怕。一个月后,当乔治开始唠叨悲伤的恰当表现方式和悲伤的不同阶段时,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我彻底爆发了。我让他走人。我们应该做的是分担悲伤。我相信最基础的教科书都会这么说。但恰恰相反,他在教我如何悲伤。一个人是无法与悲伤导师一起生活的。我告诉他,我会安静地消化自己的悲伤。凯茜不是他的女儿。他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我来说他似乎已经不那么真实了。他还住在附近。我听说他又结婚了,养着兔子,住在靠近巴德维尔的乡下——都是我想象不到的事情。不过,你敢相信吗,这么小的地方,我却从来没再见到过他。也许他的变化太大了,见到他时我没认出来。

“爵士,怎么这么巧你口袋里就放着那副胸罩?”我想知道,但他只是咧着嘴笑。我觉得这跟随身带着避孕套以防万一一样。胸罩正好是我的尺寸。我去卫生间把它换上了。原先戴的那副有点松了,于是我把它丢进了垃圾箱。让别人遐想去吧。

刚开始,我以为凯茜只是得了感冒。她在发烧,她说她的头疼得裂开了——说得如此平静,她完全可以用同样的语气说她的手弄脏了。那是夏天,不是流感季节,所以像往常一样,我急忙把所有的孩子送去他们的姥姥家,想着乡下的空气会让凯茜好起来。唐和菲尔不停地骚扰她,因为她既不想和他们在姥姥的阁楼上玩,也不想去外面的粮仓。她盖着一条她姥姥的被子躺着,后来我恐怖地意识到,不知怎的她知道了自己会死。你永远不知道小孩子在想什么,他们到底有多害怕,他们又在想象中把事情夸大到了什么程度。她十二岁,几个月前刚来月经。我以为她的病与此有关。当我提起这件事时,医生却因此嘲笑我。你能想象他竟敢这样吗?直到现在我才开始为这件事生气。不过我听说那个医生得了中风,现在住在养老院里。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保留那些不好的感觉对你又有什么好处?爵士是这么说的。

乔治责怪我送她去她姥姥家。那天他去纳什维尔参加一个工程会议,当时他是联合碳化公司的化学工程师。他说小孩子肯定是能从脑膜炎康复的。他在我的面前晃动一本书,但我拒绝了解关于这种疾病他读到了什么。我觉得,一旦知道了是我的过错造成了她的死亡,这种想法会要了我的命。或许乔治不是个坏人。他只不过有他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我想我们都一样,似乎没人知道怎样做到足够的体贴。可能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情况。最近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他在为当时不在家而感到内疚,就像我因为没能注意到凯茜当时有多么安静和孤僻而内疚一样,安静得就好像她在那儿独自解决问题。凯茜是四健会(美国农业部下属的一个非营利性青少年组织,创立于1902年,使命是让年轻人在青春期尽可能地发展自己的潜力,官方标志是绿色的四叶苜蓿。——译注)成员,那一年她正在为义卖会制作霍利·霍比(著名童话《嘟嘟和巴豆》里的主角。——译注)展品——一个把脸藏在印花棉布帽里的玩具娃娃。凯茜先前自己缝了娃娃的服装,随后她开始做一只小毛绒狗,还用一个花篮来装饰整个场景。我还保存着那个未完成的霍利·霍比展品——就放在壁橱里一个装音响的盒子里。也许我该把它处理掉,因为如果凯茜还活着的话,她已经超出那个年龄段了。但我只剩下这些与凯西有关的细碎物品了,这是她生命中留下的唯一真实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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