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图书馆

作者: 〔美国〕刘芃琳

2125年8月18日

挪威克勒夫塔

你们好奇这封信能揭示什么,因为你们觉得自己已经知晓未来图书馆的一切。谁不知道呢?那是“新闻镜头”上每天唯一的故事,向来如此。他们还拍了一部电影,设计了虚拟现实体验,甚至制作了一款色情游戏。我猜,一切皆可色情,就连森林也没逃过。你本人甚至可能已经加入图书馆的“持续竞选”活动,希望自己从数十亿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每年百位人选之一。这一百位胜出者将会名垂青史。

我没有参与拍摄官方纪录片,因为这一切都是谎言,还因为当时我以“环境恐怖主义”的罪名被关押在监狱里——这对冒号是我故意加的。因为我的罪行性质,我在审判前后无法使用计算机,也无权接受采访。未来图书馆的律师们确保了这一点。

贡纳来乌勒斯莫监狱见我之前,我被判终身监禁。

不过没有什么永久不变,终身监禁会改变,一片森林也会改变。

就连持续竞选都会变。

他们对你们隐瞒了太多,但是不能再这样了。

我叫英格丽·哈根,是我发现了树木可以交谈。

我是植物学家出身,不是图书馆管理员,不擅长讲故事。树叶和根系,小菜一碟,可文字我从来都不擅长,直到后来才有所改变。

我得从头讲起,这样你们才会明白。

我生长在奥斯陆中央车站北边紧邻的格陵兰地区,我母亲在2050年的夏天早产生下了我,当时半个美国和南欧大片地区都陷入火灾,他们说到处都是干旱,气候炎热不堪,冰山大量融化,运输业还在过量使用化石燃料,如此种种。那年夏天被称作“红色夏季”,因为当时没人能知道,火灾在那个夏季结束时还不熄灭。从本质上讲,它绝不会真正熄灭,最后只会烧光树木。不过那段时间,挪威还是灰蒙蒙、湿漉漉的,甚至偶尔还有点冷。我最早的记忆就包括恳求妈妈借给我平板电脑,这样我就能观看绿色行动组织保护雨林的国际联合行动。

作为孩子,我不理解气候崩溃的政治意义,但是我喜欢那些剪辑的视频。激励人心的讲话、大型拖拉机在土地周围构建保护性围栏、从中国增加人工降雨的工厂拖来的大型水桶以及至关重要的植物学家。他们看起来充满了冒险精神,穿着磨损的靴子,戴着汗湿的脖套,工具带上挂着攀岩钉和绳索。看他们攀上攀下树木,我能看好几个小时,直到母亲让我吃饭或做作业。

等到我上大学的时候,植物学已经成为一种死亡的艺术。地球上仅存的树木十分宝贵,可是它们数量太少,不需要很多植物学家。我不得不一路读到美国的田纳西大学。毕业之后,我最终追随专业领域内不断缩减的剩余植物学家来到巴西,努力阻止亚马孙雨林的大灭绝,可这就像是用创可贴来挽救车祸受伤者一样徒劳无功。我以前从没觉得风会像那里的那样炎热和憋闷,太阳可以透过你的衣服烧灼身体——甚至在闷热潮湿的田纳西也不会达到那种程度。我感觉更像是在亚马孙雨林中游泳,而不是行走,仿佛一切都被淹没在水下,这水还在沸腾。

我们也不断努力,直到绿色行动组织开始解雇我们。所有的资金先是被转投去阻止杀死大量城市人口的CHA7-MRSA超级细菌,然后又被投入解决全球空气污染危机。我们失去了雨林。

十个月后,我正在奥斯陆的一家食杂店——不,既然要坦承一切,我们就实话实说吧——我正在挪威国家酒局的打折区,用自己可怜的银行账户余额采购足够喝醉至少一周的酒,那时我头一次遇见了克莱尔·中村。

“是香槟。”我留意到,主要是因为在我的生命里,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值得庆祝的事情了。绿色行动组织曾经承诺,他们只要重新争取到资金,就会再聘用我们,可是他们遣散我们那天我就知道,他们再也不会雇我们了。雨林,我最爱的树木,都没有了。

“这瓶好喝吗?”她用英语问我,声音有点像我在巴西共事过的一位新西兰植物学家阿维纳。当时克莱尔作为一名来自奥克兰的小说家已经名声大噪。可是就像我说的,文字从来不是我感兴趣的领域,我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不重要,”我回答,“只要场合恰到好处,它从来都很好喝。”

这把她逗笑了。“我刚继承了一片森林。”她告诉我。

森林。

“真了不起。”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语被大声说出来了,单是听到它就能让我内心澎湃。

“人们通常可不是这种反应,”克莱尔笑道,“其实没人有你这种反应。”

“我是一名植物学家。”

她拉住我的手,被她触摸的皮肤像赤热的火焰在燃烧——让我意外、眩晕。我如果集中精神,仍然能够体察到她的手指最初接触的准确位置。她闻上去有股咸味、户外的雨味以及墨水味。

“你相信命运吗?”她问我。我能听出她在开玩笑,但又不完全是。后来我了解到,作家都有这样的看法,他们似乎觉得一切都像命运或者魔法,而且这一向都是完全正常的。

“我相信香槟。”我说。

这是个糟糕的笑话,但是它起作用了,至少没有搞砸我的机会。

她咬住嘴唇,突然有点害羞,似乎在鼓足勇气要说什么。最后她举起酒瓶,“我要一个人喝这瓶酒,因为我的朋友还都在奥克兰。”她说,她的眼睛呈极暗的绿色,仿佛春季的刺柏,“你想来看看我的森林吗?”

我想。可是说实话,在那一刻,即使有机会欣赏森林,我也真的只想看着她。我们乘火车从中央车站出发,整个途中我都替她拎着漂亮的酒瓶,心脏剧烈跳动,手指用力攥着酒瓶的细部,紧得我都怕把它捏碎。

“话说,那是一片森林,但也远远不止一片森林。”克莱尔为我介绍,因为兴奋而气喘吁吁。

最后我就是这样来到未来图书馆工作的。

这很难让人相信,因为如今人人都在谈论未来图书馆,可是在当时我从没听说过,毕竟距它正式成为图书馆还有三十多年。那时候树木只是一些小树苗,还在生长。

克莱尔从刚刚过世的未来图书馆创始人凯蒂·帕特森手中继承了管理者的职务,这个项目由凯蒂始创于几十年前的2014年,比我和克莱尔的出生还早近半个世纪。当时,世界的森林才刚刚开始消亡,但是仍然还有很多。克莱尔是自己了解到这座图书馆的,因为她受邀为该项目写一部小说,于是就来到挪威,因为她想自己选择一棵树。

你们当然已经读过她的作品,《树叶之歌》,未来图书馆发布的第一部作品。

我嘛,就读到得更早啦。

在董事会把未来图书馆歪曲成如今的样子之前,凯蒂·帕特森最初按照一个文学和环境公共艺术项目打造了它。获得挪威政府的批准之后,她从费夫来到努尔马卡森林购买了好几英亩地,那里位于奥斯陆以北,只有几小时的路程。除了要继续照看在那里繁荣生长的数千棵白桦幼苗和松树,她还在那里种下了一千棵挪威云杉,显然这种树常因其高质量的木材而被熟知和砍伐。然后她开始邀请作家。

那天晚上我们走在树木间的黑暗之中,只有月亮和手机上的微光照明,克莱尔说那个创想是要说服一百位作者各写一部作品,不发表也不给人阅读,交由未来图书馆保存一百年。在这一百年末,也就是2114年的春天,作者们和凯蒂·帕特森早已去世,未来图书馆的新任管理人会在凯蒂种植的一千棵树中砍伐一百棵,把一百部作品印在这一百棵树造出的纸上,供子孙后代阅读。

作者可以随意书写,“主题强调想象和时间”即可。克莱尔拔下香槟的塞子时为我介绍,她的笑容那样甜美。她是第五十七名受未来图书馆邀请进行创作的作者——凯蒂·帕特森在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初去世前选择的最后几位之一——可她却是第一个受邀来到森林选出自己作品将来成书用的树木的。克莱尔短暂的旅程结束时,年事已高且疾病缠身的凯蒂已经决定把未来图书馆交由她来管理。

克莱尔回到家,把自己生活中所需的一切装进一个手提箱,然后申请了挪威居留签证,可是仅仅又过了几个月,未来图书馆秘书伊可打电话通知她,凯蒂在睡梦中过世了。

即使有希腊爆发犬-禽-马流感而导致的局部旅行禁令,克莱尔也没有停下脚步。她中转六次、在边境等待十二个小时、两次测量体温、三次抽检血液、四次接受鼻拭子采样,还戴了十天的腕部追踪器以替代隔离,途中花了四十个小时,最后终于回到奥斯陆。差不多整整两天没有睡眠,可她的第一站就是我们相遇的挪威国家酒局。

克莱尔的树,那棵要被印成她那本书的树,没有标志——树林中没有任何标记把她的树跟其他人的区分开——可是我们相识的头一晚之后,我就把它的样子牢牢记在了脑中。那是一棵新种下的挪威云杉树苗,在一块阳光特别充足的空地上,凯蒂种下了包括它在内的许多棵。树冠中透过明媚的阳光,根系充分展开,即使位于森林的极北部,风也被严密地遮挡住。

“你觉得如何?”克莱尔背靠着主干上的树皮,微笑着问我。天空已经破晓,我们不用手机照明,仅靠日出的柔光刚好能看清对方。

我愿向她求婚,可是实际上,我请求为她工作。

“树干测量、树叶采样和土壤pH值测定,都需要非常精准的知识和经验,”我拼命吹嘘,“每一天我都会检查树苗,从根系到树梢。”

我努力让自己显得严肃认真,可这几乎是个谎言。尽管亚马孙的雨林都化为灰烬,亚热带和温带的森林正在缩减,可是努尔马卡森林的树木却格外健康。不过假如告诉她我想余生与她为伴,我担心会把她吓到。因为我们仅仅才相识八个小时。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有可能不会吓到她,因为她相信魔法和命运。

是她先吻了我。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分开。我们第二天乘火车返回奥斯陆,我去打包衣服并退掉公寓,然后搬进图书馆最简朴的小屋居住,它就位于森林之外,克莱尔那间的旁边。三个月后,我搬进了她的小屋,又过了三个月,我们结婚了,婚礼就在森林里举办,由她最喜欢的图书馆管理员贡纳主持。

她作为妻子陪伴了我三十年,同时我还是这片森林的首席植物学家。白天,克莱尔会裹上一件毛衣待在办公室里,她和她的管理员可以说是藏在成堆的书籍、文件和摞在一起的茶杯之间,我会跟其他植物学家到户外,弄得浑身是泥,在我们的树上爬上爬下。夜里我们会一起坐在篝火前,她会给我讲图书馆那边的所有事情,关于文字、故事和书籍,我会告诉她我这边的一切,关于根系、雨水和叶子。

完美生活。

有时候我无法相信时间过得有多快,有时候我无法相信自己得以那样幸福地生活了很久。

抱歉,即使到了现在,我只要一想起克莱尔,仍然很难思考别的事情。

假如你们回顾新闻档案,寻找提及未来图书馆的内容,那么你们会发现起初基本上没人关心。2014年的在世者没有人活到现在见证这个项目,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九十年代末,未来图书馆项目只有十五年就要开花结果的时候,这段时间似乎一下子变得没那么漫长。来访这片森林的人次上涨,文学媒体开始刊发文化报道。有人甚至创建了一个倒计时,人们可以让它一直运行在“新闻镜头”设备的角落。我没有使用,因为爬树时它阻挡我的视野,不过克莱尔在用。即使我们都已记住了时间,她在每天早晨的头一件事儿,还是伸手从床头柜拿起“新闻镜头”,透过它看着我,大声地欢笑着告诉我剩余时间。

“你确定自己能做好?”未来图书馆正好还有一年就正式开放的时候,她问我。当时她的声音已经非常虚弱,比呼吸声大不了多少。

那天下午之初,我乘地铁从弗隆纳塞特伦返回奥斯陆,去同一家挪威国家酒局购买我们半生前相遇时的同一款香槟,并把它带回去。第二年春天的同一时间,我的植物学家们会伐倒第一批作者的树木,准备好造纸的原木,让他们的文字能印刷出来。

克莱尔却没法活到那时候见证这些。

“我保证。”我让她放心。

以前,我对此是认真的,图书馆是她的梦想。我可以允许他们砍伐一百棵命中注定成为书籍的树木,再心平气和地照顾余下的树木。我本可以跟她一起做到。

可是现在……

克莱尔努力从自己的杯里微微吸了一口,然后便放弃了。

我能看出她也不相信我。三十年来,她曾每天看我像母亲关心孩子一样照料树木。她知道那些树木已经变得有多珍贵,到那时,2113年初,努尔马卡是世界上仅存的最后一片森林,而且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阿根廷和智利境内的瓦尔地维亚雨林、中非洲米翁波林地、日本的岚山竹林,都已经绝迹。我们听说,前西方国家加拿大在新钦西安集体农场的密封生物库里有少量实验室生长的树苗,它们在钦西安植物学家努力完善的人造增强土壤替代物里拼命扎根,可萌芽几年后总是向内卷曲然后死掉。在他们的生物库外散布着最后的野生样本,它们从灭绝森林的灾难中活下来,尽管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尽一切努力挽救,但它们还是缓缓地衰亡了,枯萎得只剩树皮。偶尔会有发现一棵树存活的新闻报道,可结果总是弄错了或是被骗了。土地污染太严重,又没有降雨,太阳也显示出强大的破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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