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躯体

作者: 〔法国〕伊莎贝尔·考夫曼

第一章?手

1935年10月的某一天,一切就这样开始了。那时我六岁。

课堂上,老师让我们把手平放在一张白纸上,手指分开,向外伸展,像树上的枝条,像雏菊的花瓣,像星星,像太阳,像小鸟的翅膀,像梧桐树的叶脉——各种想象层出不穷,直到老师让我们安静下来。我们慢慢地用铅笔沿着手指的轮廓画下来。我们把笔紧紧地贴着皮肤,不漏掉一丝关于这个奇怪的东西的任何细节,虽然它只是我们身体的一小部分。它的形状突然让我们感到很特别,更神秘的是我们突然意识到它还蕴藏着生命。我或许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我感受到了一件神圣的事情:不能作弊。最后,我们在图画上添加了颜色,有些同学令人吃惊地添上了戒指。虽然我们的画上手的颜色不尽相同,但非常相似,那是二十三个健康茁壮的自然界的完美复制品。

圣皮埃尔德尚迪厄学校距离我家四公里远。我们一家的九个兄弟姐妹当时还没有全部出生,但我与三个姐妹两个兄弟的喊叫声和奔跑声从早到晚在田野里回荡。我们一年四季穿梭其间,呼吸雨后的青草味道,采摘还未开花的蒲公英,在骄阳下摘取农民剩下来的樱桃和李子,在11月的薄雾中踩踏核桃。獾、小嘴乌鸦和草蛇,没有一种动物能吓倒我们。我们能找到鸟巢和洞穴,我们追逐金龟子、蝴蝶或蚱蜢,我们摆弄蚯蚓和蝌蚪,它们都是我们的玩具。我们是穷人,靠着机修工父亲的微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但我们的父母疼爱我们,乡间的童年让我们对事物的秩序具有难得的确定性。我们祖籍瑞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在里昂东部的这个村庄里,金发碧眼的我们和农民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和我们基督新教的教育相比,农村让我们更多地认识了大自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季更替、生生不息的发展规律。每个瞬间都有自然现象露出端倪,酷热之后是雷暴雨,狂风之后就下雪,风让云卷云舒。这些如同母鸡孵蛋、母牛产奶一样自然。不变的循环把充实与和谐的感觉带入我们的内心深处。很可能是这种原初的平衡让我从来不会失望、不会抱怨,对未来总是充满信心。也许,它也让我想把这份属于我的幸运和别人分享。

这天我们回到家,我的兄弟姐妹像往常一样奔向井边喝水,然后去厨房,那里总是放着一只装有饼干或可丽饼的盘子,我则走向了母亲,她正站在门前和女邻居说话。我以前见过马松夫人,但从来没有接近过她。她拄着拐杖,提着一只篮子,看起来老态龙钟,但当她用清澈的眼睛对我微笑时,脸上的皱纹和年龄就不那么明显了。她耸耸肩,认命地回答我母亲礼节性的问候。“不太痛……不容易……不抱怨……没有选择……”我边听边伤心地望着她篮子底下干枯的两只白萝卜和一根胡萝卜。风湿病、做一碗汤的蔬菜、孤独,人们对老年人的悲惨命运无计可施。她尖细的嗓音变得嘶哑了,我抬眼望去,瞧见黑色帽檐下露出的一绺白发在晃动。尽管我们可怜的女邻居非常努力和坚忍,却遇到了既痛苦又难以克服的困难,每天早上她都惧怕一件难事:穿鞋袜,这已经成了一种长期折磨。把篮子放在地上,她向我们伸出颤抖的手。我惊愕地发现她的手指变了形,因为扭曲得厉害,它们相互挤压、重叠,好像在打架,畸形的手指瘦骨嶙峋,就像关节浮肿的鸟爪挛缩着。这只畸形怪异的手,和我们早上画的手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找寻着第二只在拐杖上痉挛的手,想看看它是否有同样的疾患。虽然只有六岁,但我被惊到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当然不懂多年来折磨这位夫人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是一种进行性加重且高度致残的疾病,但我明白这种病让她日夜遭受煎熬。我们健康人拥有自由、充满活力的双手,可以享受它们与生俱来的灵活,享受抓、写、握、抚摸、塑造带来的快乐。我们似乎无忧无虑地操纵着神奇而无形的乐器,像演奏音乐般演奏生活。这不公平,我感到气愤。大人们向我解释说没有神奇特效的治疗方法,但马松夫人强忍的啜泣击碎了我的烂漫天真,我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我想要减轻她的痛苦。既然她再也无法使用她的手了,那我把我的手借给她。我决定每天早上去她家,帮她穿鞋袜。

兄弟姐妹的嘲笑和不吉的预言都没有让我改变主意。我和父母商量着手安排。我们决定每天晚上把钥匙放在门旁边的土罐子下面。此后我比以往起得更早。每天清晨,我总是快速穿衣,狼吞虎咽地干掉一碗牛奶和一片面包,跑着穿过花园,去我的邻居家,再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楼。我到马松夫人的房间时,她裹着披肩、两腿垂在床边,虚弱地坐在光线暗淡的床上等我。刚从夜间的阵痛中挺过来,她又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坚强。“啊,你来了,我的小玛丽-安托瓦内特。”这样的见面让我们俩都很高兴。我非常认真地执行着我的任务,没有人要求我做什么,也没有人来纠正我。我先把黑羊毛长袜捋直,然后卷紧,接着轻柔地把袜子沿着老太太细瘦的腿向上提。最后,我毫不费力地绕过僵硬的踝关节把拖鞋套在她脚上。这样,不到十分钟,穿上鞋袜的马松夫人就可以体面地迎接新的一天了。我又匆匆地跑回家,拿起书包,不去理会兄弟姐妹的不耐烦,和他们一起去学校。

我经常想起一首唱给幼童听的儿歌,表演时先握紧拳头,然后边唱边把手指一根一根地伸出来。拇指代表爸爸,食指代表妈妈,接着是大哥、大姐,最小的成员是小指。一个完整的家庭是由坚固而舒适的手掌联结成的,比如我们家,还要再添加三根手指。其他许多组合完整的家庭也一样,没有病痛的烦恼,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然而还有其他人,那些生病的人、残疾的人,他们常常是孤身一人,就像我们的女邻居。我现在明白了,除了这些手之外,是其他人使我感兴趣。

第二章?心脏

罗讷河岸边的圣约瑟夫医院,心脏内科,我的第一个护士职位的所在地。夜晚,放着二十五张床的大病房里,除了几例感染性心内膜炎和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心肌梗死是主要疾病。病人都是大烟民,每天抽三四包不含滤嘴的香烟。他们或多或少伴有高血压、糖尿病和超重。在1955年,梗死的危险因素没有像今天那样可以免费普查。心脏病发作需要急诊住院,但那时没有介入放射学,医院里不施行冠状动脉的疏通或扩张。治疗以抗凝血药物为主。当时还没有一次性给药、药物能在一天内逐渐释放的缓释剂型,也没有电子注射泵,我只能每隔三个小时通过静脉注射给药,这就意味着一旦给第二十五位病人治疗一次之后,我得赶紧给第一位病人重新开始注射药物。

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靠门的一盏小灯亮着。携着手电筒,我在昏暗中走动。几乎不用看,靠着触摸,我把针刺入静脉,放开止血带,推动注射器的栓塞,然后把玻璃针筒悄无声息地放在金属盘中。这个过程唯一被中断的情况,就是我给气喘的病人吸氧的时候。对我这个身高一米六的人来说,这是名副其实的在运动中创造的佳绩。我经常跑去找放在大楼外过道上的氧气瓶。这个高我一个头的氧气瓶,重量超过十五公斤,我勉强可以把它拖进大病房,再拖到病床边,将其与氧气面罩相连。在两次注射的间隙,我奔走在整座病房,一会儿接上氧气瓶,一会儿又断开,同时每次都要在调整氧气流量之前,调节好病人的面罩。紧接着,我又为下一位患者注射药物。

因为没有治疗疼痛和焦虑的药物或其他措施,病人感到透不过气来,痛苦不堪。患病的心脏引起胸部深处的疼痛,延伸至背部,放射到肩膀和下颌骨,同时使颈部肌肉痉挛。每个人都辗转反侧、气喘吁吁、烦躁不安,毫不优雅地咳嗽或低声抱怨。他们嘶哑的喘息声在黑夜中起伏飘摇,如同涨潮时脾气暴躁的海浪上下翻滚。浓痰声阵阵,从一张床到另一张,互相呼应,像乌鸦叫,像狗的低声吠叫,像嘎吱作响声,像打鼾声。这一连串的声音从不曾断过,就连早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都伴随着我。我听到了他们在两次失眠间的梦里做出的挣扎。这些勉强脱险的病人,他们很清楚这是短暂的幸存期,因为死亡还在游荡,在之后的时间里继续威胁着他们,就像俄罗斯轮盘赌。这里的子弹是血凝块,整个心脏内的血液不是在流淌,而是停滞不动。

黑暗里我仔细听着,警惕着太深的叹气、短促的叫喊、消失的低语。我让他们喝水。全然不顾汗水粘着头发或者渗汗的额头,我轻柔但坚决地扶起他们的头。我轻拍他们的枕头,使之重新蓬松,这种微不足道的幸福,可以让病人无力的颈部倒在整理过的枕套上,这样可以让他们获得片刻的舒适。有时候,他们就是一堆毫无生气的肉体,已经冰冷的躯体沉重地落在我的手腕上,或者更有甚者,在我扶起他们的瞬间,心脏骤停了。起初,我哀求似的轻唤他们的名字,焦急地找他们的脉搏,把耳朵贴在他们的胸口,润湿他们的额头,边推动他们的身体边喊:“库图瓦先生……格莱布先生,昂泰尔姆,于勒,安德烈……老爷爷,您醒醒……”但这些都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能够重新启动骤停的心脏。心脏按压的奇迹没有被教授过,还没有人了解它。我独自在这个黑夜的海洋里,无法把渐渐漂远的溺水者从起伏的海浪中救起来。我无能为力。我无计可施。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听说是迁移的血凝块、栓塞、心律失常、心室颤动、坏死,这些复杂的名词几乎没有在我的课程里出现过,如今却变成了声音、名字、脸庞和眼神。

治疗和监护很快就达到了极限,心梗早期的并发症是很可怕的。每个晚上,我们都会失去两到三位病人。我叫值班的住院医生来确认死亡,然后我们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把安放尸体的病床撤走,用帘子将其挡在后面,等天一亮就把尸体送走。这时候,圣凡桑德保尔的修女们戴着白色的修女帽来到了我们的医院。犹如大鸟振翅的样子,伴着长袍发出的窸窣声,她们成群结队而来。

修女是医院最古老的助手。对一些人而言,她们心地善良、无私奉献;在另一些人看来,她们尖酸刻薄、强人所难,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像里昂公立医院的修女那样严厉。她们都是农民的女儿,被送往修道院,没有受过任何培训,甚至没有上过学,而在实习期间,我观察到了她们令人失望的行为,有时候简直是虐待狂。

在圣约瑟夫医院,护士都有责任感,但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也没有任何体恤之情。没有唉声叹气,没有浪费的时间,但也缺少微笑和安慰的话语。我总是欣赏她们的效率,然而,有那么多的修女缺乏人文关怀,令我震惊。尽管她们经验丰富,但我不把她们当作榜样。我不叫病人的床位号,那样像在喊集市上的摊位;我不像对待孩子那样给病人分发药物。每个病人都是不同的,但从衰弱到衰竭,从担忧到焦虑,他们的痛苦是一样的,都需要帮助。我不自诩可以拯救他们,但至少可以减轻他们的病痛。在医生开医嘱前尽心地接待病人,就是帮助他们的开始。我面带微笑陪伴他们,询问他们的家庭、住房和职业。他们不太害怕、不太难受了,他们直呼我的名,我就像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姐妹、他们童年时的妈妈,有时候还是他们的太太。他们对我从来都是尊敬有加。我不是为了等待什么感谢,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我只希望对别人有所帮助。即使生活缺失了一块,但仍然能够继续,如同一根蜡烛上的火焰,被一阵剧烈的穿堂风吹过,虽然有摇摆,但还是重新直立了。

心内科值夜班期间,独自来回奔忙让人疲惫不堪,然而,我毫不犹豫地承担着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我非常清楚,我感受着,我行动着。红十字会学校非常棒,但它并未让我做好岗前准备,这要归功于我在农村度过的童年。我相信是大自然的和谐造就了一直指引我的乐观主义,也造就了我改变厄运的欲望。不可动摇的乐观主义,宛如我心中的太阳发出的光芒,给我如此强大的力量。我从没想过要遁入空门。我周围世界的秩序和人类的秩序对我已经足够了。我整个一生都按照自己的方法采取一种简单的解决方案。一个简单、直截了当的道理,基本得就像孩子学习的自然定律:有人病了,另外一个人应该给予帮助。我就在他身旁听他倾诉、替他包扎、支持他,用我的一臂之力扶住他的臂膀,好让他重新站立。我决心已定,势不可挡。

在这第一个工作岗位上,我必须接受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明白活人与死人只有一步之遥。这是一件被遗忘却显而易见的事,在活人死去之前,抓住瞬间性,这是每晚在我眼皮底下、双手之间发生的深奥的事实。抓住这个字很准确,因为一个瞬间、一次喘气、一个微小的颤动,就足以改变生死阵营,且通道是不可逆的。但是,脸蛋、体重、身材、发色、疤痕、美与丑、牙齿、舌头、指甲与毛发、名字、记忆、梦想、出生、家庭、经历的苦难与快乐没有改变,肝、肾、胃、性别和头脑、指纹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一切都完全相同,除了一个简单的搏动:心脏的跳动。这颗心脏,生命里神秘未知的关键,只是一台自动泵,一台环形循环提供氧气的机器,这种气体是所有生物持续运动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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