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
作者: 休·蒙哥马利序1987年11月
卡什吞下塑料盒里最后一大勺微波加热的通心粉和奶酪,把盒子推向小桌的一边,品味着这份平和与宁静。嗯,算是相对的宁静吧。人满为患的综合医院的那种噪声——叮叮咣咣的响动,抬高的嗓门,偶尔的叫喊声——一直在背景中依稀可辨,尽管他回到自己那间医院的公寓,紧闭了房门。不过相比之下,这里仍是一片平静的绿洲,而经过又一次疯狂的病房轮班,踉踉跄跄从一个急诊赶赴另一个急诊,直到他已看不清楚,更无法清晰思考时,这感觉就像在天堂。
一个紧缩版的天堂,当然。墙角有个小水槽和炉子,后者基本上是多余的,因为电热壶加上微波炉足以提供他所需的全部营养;一个塞满医学教材的书架;他坐的那张桌子;两把厨房椅;一把四方小扶手椅,上面盖着一块质地不明的橙色布料,这椅子他基本不用。一间小小的浴室和只够放一张床、一个单人窄衣柜的宿舍式卧室拼成了整幅图景。
它既局促又不舒适,没有丝毫的家居感。
卡什喜爱它。
他明白,担任初级医师很像作战中的士兵:如果你找到吃饭或睡觉的机会,你就要抓住它,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你无从知晓下一次机会何时到来。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填塞一些碳水化合物,加一份富含添加剂的配菜,于是,饥饿感得到满足,现在他的身心齐声呼唤着睡眠;其实他知道自己一旦闭上眼睛,即便像现在这样,后背笔直地(万一你在看呢,妈)坐在厨房餐桌前,也会立刻陷入沉睡,睡眠深度近乎医学上对昏迷的定义。不过,虽然大脑疲惫不堪,临睡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忍住哈欠,他伸手拿过手写板,旋开旁边放着的金色钢笔的笔帽,怀着同样自豪又尴尬的心情第一百万次读着上面的题字:卡什·德万医生:谁会想到呢!他拿笔杆末梢在牙齿上敲了一会儿,便开始写:
亲爱的妈妈:
很抱歉时隔这么久才写信。你应该猜得到我一直很忙。我来医院工作前都不知道什么是忙碌。但这不是借口。我会尽量经常写信。不过你尽管放心,即使我没写信,我也在想你。当然,还有我爸。
对你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没赚到什么钱。至今还没赚到!当然,随着时间推移,我希望能在哈雷街开一家诊所,利用打高尔夫和看歌剧之间的空闲随便做个检查就能收取高昂费用,但现在我——尽管我的显赫头衔让你如此骄傲——不过是个奴隶,由医院的病人随便呼来唤去,不过,请你放心,我很快乐。虽然很累,偶尔也会沮丧,但还是很快乐。我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那是你和爸爸努力工作才让我能做的事,哪怕在最糟糕的日子里坏事连连,在这儿工作仍然比其他我能想到的事情要好。比如在泰伦斯叔叔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这个提都别提!不提了。
对你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我或许是个漫不经心的儿子——请别假装否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肯定的,对,我“遇到”了一个人。请别用那种语气说“终于”吧。记得我提到过,我一直忙着治病救人什么的,很少有时间社交。你一定会惊讶医院里为什么不办茶话舞会,只有这种场合才能结识符合条件的年轻女士。(我都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真的。)所以,疲劳的一周结束后,我们都去附近的酒吧(现在你可以捂住耳朵了)喝得烂醉,哪怕我一整晚都在跟最漂亮、最迷人,对了,还是最“符合条件”、那种你能想得出来(我知道你没少想象)的姑娘攀谈,第二天一早我也记不得任何事情,她也一样。我都看见你在摇头了。你是对的,这套办法一点也不好。不过在一片混乱和失忆之间,我还是设法找到了一个姑娘,我居然能在隔天回想起她的名字,而且,更不同凡响的是,她也记得我的名字——我敢说,在她回想时甚至怀有一丝情感。她这个人怎么样?先沉住气:我还没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呢……哎呀,该死。
“哔哔——哔!”旁边桌子上的传呼机刺耳地响了起来。不是常见的“有人要你看屏幕上的数字”提醒,而是紧急呼叫。卡什站起身来,抓过已开始说话的传呼机。“心脏骤停。特伦查德先生的办公室,门诊部。心脏骤停。特伦查德先生的办公室,门诊部。心脏骤停。特伦查德先生的办公室,门诊部。”
卡什在走廊上飞奔,肩膀碰到了防火门,门把手狠狠撞在石膏墙上。20米开外也有人在跑动,同样的撞击声接续传来,让他加快了脚步,同时加重了他的困惑。心脏骤停,明白,可怎么在特伦查德先生的办公室?这毫无道理。
他在走廊上飞奔,又一个转弯,跑进医生食堂,又从另一头出来,穿过一道纱门,惊动了急诊部外焦急等待的病患亲属。随后经过科室之间的长廊,雨水在头顶的天窗上敲出节奏。在一个转弯处他失去了平衡,滑倒在地,他的随身腰包里撒出一团止血带、他那本《牛津手册》、四支注射器、两根绿色针头、一把折叠髌骨锤和几支彩色圆珠笔。他手忙脚乱地收拢这些东西,这时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拉起他。他抬头一看,是马克斯,一个笑起来脸歪向一边、爱说笑话吓人的年轻医师。
但他现在不说不笑。
卡什站起身,点头谢谢他,与他一起向前赶去。
门诊部在深夜这个时段通常一片死寂,但当他们到了这边,就听见地下室长廊的尽头传来异样的声响。卡什看见一片光亮溢出特伦查德办公室敞开的房门,接着,一种奇怪声音——嗯,无疑是霍尔斯特的《行星》,是《火星——战争使者》,在以最大的音量轰响着。卡什在特伦查德的办公室多次听过这种背景音乐,它会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的脑际。他觉得,这差不多成了特伦查德的主题乐:强劲有力,指挥若定,冲破一切阻碍。卡什一听见它,就会想,是的,这就是你要做的成功外科医生的样子——像特伦查德先生那样真正成功的外科医生。他放慢脚步,第一次感到忧心忡忡,不知自己会看到什么。马克斯超过了他,接着又冒出来一个夜班护士,端着便携式急救箱和除颤器,这再次燃起了卡什的紧迫感。他咬紧下颌,匆忙跟着她进了房间。
他几乎立刻停住了,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放在额头上说了句:“真他妈的见鬼。”
围在地上那具形体四周的人们齐刷刷转过身。从未有人听过他这样发狠诅咒。
1三个月前
胜利医院一度占据了伦敦东南部公园边一块富丽堂皇的空场,但现在它坐落在几条道路的交会处,周围是一座环形天桥和一座高速公路桥,早上7点,桥上已是车水马龙。卡什挤在一辆拥堵中的59路公交车上,眯着眼睛,透过顶层的窗户向下望,不知他眼前面目狰狞的庞然大物是否真的是他希望和梦想的终点。不再学习,不再考试,也不用再演练。这才是动真格的。算是熬到了头。他终于可以对病人说“相信我,我是个医生”了,哪怕他自己都不太相信呢。
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就像甜食店橱窗外的小孩子那样,卡什想象着自己信心十足地大步穿过走廊,身后或许还跟着几个小字辈,一边巡视病房,一边随口抛出精准的诊断。红绿灯变了,公交车猛地向前一冲,卡什的额头撞在玻璃上。胜利医院消失在视野中,卡什意识到自己就要坐过站了,片刻间他心里一慌:如果他还不下车,公交车就会一直开下去,越开越快,胜利医院连同他的所有希望和梦想都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渐渐远去,消失不见。
他跃身而起,按了一下车铃,从一个身形粗重、提着两只鼓鼓囊囊购物袋的女人旁边挤过去,来到底层。司机好像不愿意搭理他,紧盯着前面的路,随后他才猛地减速,转向路边。车门喘息着打开了,卡什感到自己被后面几个心急的购物者使劲推了一下。他伸出一只胳膊让自己站稳,在空中胡乱抓着,踉跄了一步,一只膝盖狠狠撞在水泥地上。他发出一声惨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担心自己要是弄断了髌骨,第一次进胜利医院就得让担架抬着去急诊部,别想大摇大摆走正门进去了。
随着疼痛消退,他松了一口气——他的大日子总算没变成一场灾难。猛然间他发现自己一直攥着的那几张人事表格在公交车颠簸而去的废气中飘飞。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以前自己遇到过这种情况,或者将来还会遇到,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靠近了他。他抬头望去。一个女人在他身旁弯下腰,另一只手熟练地抓住就要飘过机动车道的人事表格,看上去像个慈祥的老母亲,但她那双眼睛表明她经常会看到她不情愿看的东西。卡什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的灰羊毛大衣下面是一件护士的白大褂,用一只银胸针固定着。
“你是德万,”她不带感情地说,“卡什·德万。别那么惊讶。没那么神。我在病房巡视板上见过你这张脸。或者说你这张脸的照片。他们喜欢展示新人。好让我们这些老兵知道都有谁来了。”她停了下来,而他还蹲在排水沟里,那副排空肠道的蹲姿让她觉得滑稽可笑。“好了,起来吧,卡什。你不能整天闲逛。要见见人。要救病人。血压,便盆,有不少事;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顺便说一句,我是瓦尔护士长。”她从大衣里面掏出手表,一块挂在制服口袋里的银表。“马上我们两个就都迟到了。我估计特伦查德先生要不高兴了。”
放眼望去,胜利医院没什么特别之处。它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靠捐款建成的,在二战中被炸得面目全非,又从灰烬中复活,与其说是只凤凰,不如说是羽翼残损的市井之鸽。外部,它的面容已然风化开裂,窗户上蒙了一层灰尘。里面,不可或缺的“医院绿”涂层像湿疹一样从渗水的墙壁上脱落,涓涓细流和污渍是水槽和内部管道堵塞的征象。但这些对卡什来说都不重要。这是一家伦敦市中心的教学医院,它的外观如何并非重点。就这样,他站在胜利医院的入口——这里有污迹斑斑的油毡布,带着凹痕的门,熔断的灯泡,血腥、汗水和空气清新剂的气息。在随后一年内,这里是他的家和通往辉煌未来的发射台。
走上石板铺就的台阶,经过空荡荡的接待台,沿着走廊继续前行,瓦尔护士长停了下来。“给你的指令是什么?”她问,“还是说就‘今日事今日毕’?”
“差不多吧,”他承认道,“上一位实习医生肯定把他的传呼机和交接单留在食堂文件架上了。我得取过来,然后去病房见专科住院医师。”
瓦尔护士长又看了看表。“好,那快去吧。”她匆忙走着,一边指了指医院的几个关键部门。药房在一方,门诊部在下面,旁边还有一排办公室。他注意到“医院之友”咖啡店,餐厅,最后是医生食堂。瓦尔护士长推开一扇古旧的橡木门,在一片破败当中,这扇门显得格格不入,暗示着里面是个魔法王国。然而,里面除了比萨盒、扔下的饼皮和破塑料杯之外,什么都没有,脱了线的地毯上还有零星黄色的米粒。
瓦尔护士长推开门,但没往里走,是出于厌恶还是自认不够资格,卡什无法判断。在房间的尽头,几个文件架立在吧台旁边。在上面他找到一张A4纸,上面写着“卡什/特伦查德先生办公室”,用两根松紧带裹在传呼机上。卡什抓起它,回到瓦尔护士长身边,得意地挥了挥。
“特伦查德?哦,是吧。”好像某种现实这时才结晶、成形。片刻间她似乎身子一软,随后才恢复过来。“对,来吧。先送你去病房。你可以在那儿跟住院医师见面,他七点半巡视病房。”
他们来到病房,瓦尔护士长指了指一扇门。“医生办公室。也许在那儿能找到备用白大褂——随后你可以从洗衣房拿件新的。整理一下,然后到病房去。先这样吧。”她伸出一只手。“祝你好运,卡什。如果有什么弄不明白,就问。你最好快点。特伦查德很守时。”她停了一下。“哦,还有,卡什,看来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当心身后。”她一转身,快步走开了。
当心身后?至今为止,所有让他夜不能寐的事情中,这一点本不在其列。他耸了耸肩,进了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他这样想——用“功利主义”这个词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一张长长的办公桌。两部电话,几支圆珠笔,一个光秃秃的文具架,以及一个金属台子,每个抽屉都装满不同种类的表格。三把直背椅。一个堆着病人档案的病历推车。一张褪色的“心肺复苏术”招贴用发黄的胶带三点固定在墙上。门后,几件白大褂软塌塌地挂在那里。他选了一件没有名牌的,把手册、笔记本、《英国国家药典》、卷尺和几支笔塞进口袋,然后将一枚红白相间的别针(用于神经系统检查)穿过他的翻领。他把传呼机夹在腰带上,止血带则深深埋进他的裤袋,甩掉背包,叠起病人交接单装入上衣口袋,打开门,向病房望去。
他站在那里,细细品味着这一刻,就像蓄势待发的潜水员站在高台边缘,既恐惧又兴奋。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