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点

作者: 〔俄罗斯〕奥列霞·尼古拉耶娃

鲍里斯似乎是个倒霉蛋。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个令人生厌、索然无趣的家伙。表面上看,他简直就是一个废物。妻子跟他结婚不到三个月就抛弃了他,在这三个月里她经常侮辱他,还绯闻不断。大学毕业后,鲍里斯一直靠当语文家教赚几个小钱,一般是从春季,即临近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的时候开始辅导。他还在《植物栽培学》杂志社当校对员。他经常因无法言说的苦恼而郁郁寡欢,沉湎于虚无缥缈的世界……如果说到“在地上的”实际的事儿,他倒是想读一读研究生,也常常在头脑中构想一下未来硕士论文的轮廓,但这论文在结构上他一直未加考虑,反正涉及情节和本事的关系。

鲍里斯表情呆板,相貌平平,常常让人无法一下子记住他,有时甚至连熟人也不能立刻认出他。他说起话来,经常前言不搭后语,而且总是急急忙忙的,似乎总担心会有人突然打断他。他觉得,如果这样,他先前的话就白说了。不但是人,甚至连物品都不待见他。哪怕是质地精良、干净挺括的衣服,穿在鲍里斯身上也是肥大得像只口袋,显得他邋邋遢遢、松松垮垮。

其实,鲍里斯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大学教授。他本人懂两门外语,读过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原著,对中世纪艺术和欧洲哲学感兴趣,热爱音乐。他还时常写些颓废诗,这些诗歌富有典型的彼得堡情趣,而且不失优雅。我毫不怀疑,这优雅是他骨子里固有的。但是他显然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明显落后于时代,至少落后一百年。如果不靠父母接济,他的日子肯定一塌糊涂,凄凉悲惨。然而命运又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让他经历一劫,不无讽刺地回答了关于“情节、本事和终结点”的问题,而这种终结点,他认为,是支撑着整部作品的。

有一次,收到父亲寄来的一个季度生活费后,鲍里斯干了一件荒唐事。也许是秋日的忧郁、自己的与世隔绝和内心孤独,也许是文学作品中对情爱故事的描写激发了他本能的好奇心,他拨通了色情服务电话,把应召女郎叫进了家门。

鲍里斯对这位应召女郎印象不错,正如他所说:“这姑娘入行时间不长,光洁靓丽的脸庞尚未打上‘妓女’的标签。”他委婉地了解到她出来做应召女郎的原因。她叫瓦列里娅,与女朋友在圣彼得堡郊区合租了一个房间。她出来做这行,为的是给母亲和奶奶赚取高昂的手术费。总而言之,她的动机是高尚的,属于自我牺牲。鲍里斯请她吃点心,喝香槟酒。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不知不觉中,鲍里斯谈到了自己最近特别感兴趣的文学问题……这回,他可算找到了听众。他口若悬河,大讲特讲,好像连说话不利索的毛病都忽略了。

“您注意到没有,作品最后的结局决定一切?结局左右着情节的发展。我们就以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为例。您怎么看小说女主人公娜塔莎·罗斯托娃的最终命运?作家可以通过‘娜塔莎想跟阿纳托利·库拉金私奔,被人发现,于是她服毒自杀’这样的情节描写来结束她的命运。这是一种结局。也可以通过‘她与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言归于好,而安德烈最终死亡’这样的情节描写来结束她的命运。这是另一种结局。可是作家却让娜塔莎嫁给皮埃尔·别祖霍夫。作家需要在结局把娜塔莎塑造成一个终日忙于家事、生儿育女的主妇形象。这是第三种结局。”

瓦列里娅坐在圈椅里,意兴阑珊地听他高谈阔论。嫖客对她大谈文学问题,太出乎意料了。她时不时慢吞吞地揪下一粒葡萄,放进嘴里吸吮着。很快,她就感到闷倦难耐,浑身乏力,渐渐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时而也会赞许地点点头,或者把头微微歪向一边,作沉思状,她不打断鲍里斯。因此鲍里斯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亢奋。

其实,这情形俨然一个非常好的文学桥段,一个孤独的、默默无闻的男主人公,向一个妓女分享所思所想,倾吐衷肠。

“或者我们以古以色列国第二代国王大卫为例。他引诱了军官乌利亚的妻子——以色列第一美女拔士巴,并爱上了她。为了得到她,大卫王派乌利亚去最危险的地方打仗,致使他不幸战死。后来大卫王和情人拔士巴结了婚。他们的结合水到渠成,无可厚非。这件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他们一定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瓦列里娅十分肯定地说道,然后用毛毯裹住自己的身体,单手捂住了双眼。

“当然,完美的结合!大卫王与拔士巴沉浸在幸福和欢乐之中。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他们才幡然悔悟。孩子之死是可怜的,上帝正是用这种丧子之痛来教训和惩罚他们。大卫王和拔士巴在上帝面前诚心忏悔。上帝原谅了他们,并赐给他们一个儿子所罗门。这就是三种不同的情节。因此我认为结局决定一切。”

“是啊,说得没错。这就像做爱一样。”瓦列里娅突然附和道。她这么比喻,大概是职业习惯所致。

鲍里斯觉得,瓦列里娅的比喻俏皮机智,不免尴尬地哈哈大笑起来。他把酬金递给她,因为服务时间已过。他顺便要来她的电话号码,以后他就可以直接打电话约她,无须中介。

从那以后,他们开始频繁约会。每次约会结束时,鲍里斯都会正常付酬,他时而把钱放入插着一枝小花的信封里,时而放入装着一小盒糖果的纸袋子里。如果不是付费服务,简直可以说,这就是一场富有浪漫色彩的恋爱。他们常常促膝倾谈,让那些寒冷的秋冬夜晚充满温馨浪漫。他们一起看时下流行的国产情感大作《无爱可诉》和一些外国大片,一起烤制在外卖餐厅买到的羊肉串,做西红柿蔬菜沙拉,品尝优质的意大利葡萄酒。鲍里斯甚至还给她读了自己创作的诗。最初读时他因不自信而战战兢兢,后来逐渐克服了胆怯的心理,声音变得有穿透力,语调也富有表现力了。她说,她喜欢他的诗,说他像俄国白银时代象征主义诗人勃洛克,甚至还引用了勃洛克的一首诗《教堂唱诗班里有位姑娘在祈祷》。瓦列里娅的鼓励和肯定激发了鲍里斯的创作灵感。他先后创作了多首诗,其中一些是写给瓦列里娅的。他戏称她是自己的应召女神。她如醉如痴地听他读诗,常常习惯性地把长着一头鬈发的小脑袋歪向一边,显得娇媚温柔,那超凡脱俗的样子,让鲍里斯很是倾心。

鲍里斯自己也搞不明白,他是怎么爱上这个女孩的。有一次,他意外得知,瓦列里娅曾在夏天和女友去过土耳其。当然,这件事让鲍里斯对她为亲人赚取昂贵手术费而甘愿牺牲自己的说辞产生了怀疑。但是他没让自己深陷疑惑,也不想把精力耗费在解疑上。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让她把出国护照带来,说自己也打算办一本。他想看看出国护照到底什么样子。这样他就趁机把她的护照留了下来。然后鲍里斯决定奢侈一回,倾全部积蓄买了埃及“全包”双人七日游。俄罗斯正值冬季,圣彼得堡室外温度达到零下30度。寒风呼啸,刮得满地积雪乱飞。白天极短,户外经常是黑漆漆的,有时伸手不见五指。这时的埃及适逢炎夏,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清澈湛蓝的红海,明媚的阳光,柔软的沙滩,迷人的浴场……他把所有的钱全部换成了美元。尽管父母给的第一季度生活费三月份才能到账,但鲍里斯并不打算把美元再换回卢布。他决定打电话叫瓦列里娅来。要么向她赊账,要么她免费提供服务,怎么都行。毕竟他们已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如亲人一般。等她来了,他就向她奉上一份巨大的惊喜——两套旅游证和两张机票。

当然,他这么做还暗含耍小聪明和试探之意,看看她意下如何,是否真的愿意不要酬金和他在一起?因为他爱上了她!

鲍里斯给瓦列里娅打电话,只字未提给她准备了意想不到的礼物的事情,只提议两个人“随便”见面聊聊,他不付报酬。结果一向温柔可人的瓦列里娅突然厉声对他说:

“你给我滚!我不会去见你的!没钱你对我还有什么用。没钱,你自己坐着喝西北风吧!”说完,她嘭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按理说,他与瓦列里娅的交往本该到此结束。在与她相处的日子里,鲍里斯为她付出了浓郁的浪漫和丰富的情感,同时他也想英雄救美,拯救一个堕落但无辜的灵魂,甚至想过要向她求婚!他跟瓦列里娅谈及小说情节的艺术架构、人物的语言特征时,她美眸灵光乍现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结果她却突然来了句:“你自己坐着喝西北风吧!”如果不是她撂下电话,说不定还会说出更难听的话。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岂有此理!他手握两套旅游证,兜里塞满一沓美金,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她!现在可倒好,她不来了!带她去埃及旅游的美好愿望破灭啦!他感到自己不仅笨口拙舌,就连终身大事也如此不遂心。哪怕他已身陷爱河!

想到此,鲍里斯百感交集,瞬间崩溃。坐在自家光线昏暗的厨房里,仰望阴郁的天空,忍不住泪如雨下。内心的伤痛和爱情交织在一起,突然他感到心脏阵阵发紧。虽然他很难受,但内心却充盈着感动、爱意和幸福。他想,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然能拥有一份这样炽烈的情感。他时而感动得泪流满面,时而感觉心里异常幸福安宁,平日里的那些磕磕绊绊此时竟然相形见绌,实在不足挂齿。和瓦列里娅的事就这样了断也好。

但是,如果他和瓦列里娅能够继续交往,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鲍里斯心潮澎湃,一不留神,差点跌坐到地上。这下他亲身体会到了“眼前发黑”可不是什么修辞手段,而是实实在在的病例。纵然他年轻,但心脏痛得简直要到喝可尔瓦乐镇静剂的地步。他甚至以为,凶巴巴地跟他说话的不是瓦列里娅本人,而是她的同事或女伴。但理智又告诉他,那正是瓦列里娅本人银铃般的声音!天哪,该怎么办?独自一人乘飞机去埃及有什么用?

旅游证退不回去,钱收不回来。尽管如此,但鲍里斯还是打定主意不去埃及了,决定披着毛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来度过整个假期。新年将至,他终于收到半年前的课时费,于是他立刻买了白兰地和伏特加。父母曾叫他回家一起过新年,他谢绝了。他说自己要跟好朋友一起过新年,这个好朋友实际上指的是他自己。未到跨年夜,31号大白天他就喝得醉醺醺的,四仰八叉倒在沙发上,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眼泪鼻涕。厨房里堆着一大摞没及时清洗的餐具,久未倾倒的垃圾散发着臭味。快6点时,鲍里斯家的门铃骤然响个不停,铃声透出惊慌和绝望。接着又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后来竟然是用双手砸门、双脚踹门的声音。鲍里斯忙不迭地趿拉着一只拖鞋跑到门边,透过门镜,瞥见来人是瓦列里娅。她站在门外,没戴帽子,头发蓬乱,颧骨上有瘀青。即便是透过模糊不清的门镜玻璃,鲍里斯也看得清清楚楚。他赶紧打开门。

“锁门!”她大吼大叫着闯进来。

瓦列里娅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门,顺势坐到地上,后背倚着门流泪,她刚刚遭到毒打。她说,鲍里斯打电话的时候,一个皮条客正好在场。在他的监视下,她迫不得已才跟鲍里斯说了那样的话。必须那样说,否则皮条客会打死她。现在她好不容易摆脱监视,逃了出来。她低声啜泣着,搂住鲍里斯,柔声请求他原谅。鲍里斯脱下她鱼皮般单薄的大衣,把她抱到沙发上,给她擦眼泪,又端来一杯水,让她喝下。然后像哄小孩一样,他轻轻摇着哄她。

“他们扬言要打死我,”她抽泣着,盯着鲍里斯说道,“把我藏起来吧,或者带我去远一点的地方。”

这时鲍里斯却感到很兴奋,他觉得自己一下成了救世主!他一边向她显摆着机票和旅游证,一边说:“你来得正好!明天一大早我们就飞走!”

他俩缱绻了一小会儿,然后匆忙起身收拾行装。鲍里斯把随手找到的小背心、游泳裤、牙刷等东西胡乱塞进运动背包里。

他向她承诺:“你的用品到机场再买。”

鲍里斯真在机场免税店给她买了化妆品、泳衣、无袖连衣裙、短裤和T恤衫。

他们乘坐的飞机下午3点钟降落在埃及沙姆沙伊赫国际机场。5点钟,他们就在大海里嬉戏畅游了。7点钟,他们共进晚餐,遍尝当地各种美食,还享用了葡萄酒。10点钟,他们在酒吧喝鸡尾酒,欣赏现场娱乐演出。11点半,一位油嘴滑舌的阿拉伯青年男子邀请瓦列里娅跳舞,她扭腰摆臀地跟着这个人下了舞池。一刻钟后,鲍里斯发现那名阿拉伯男子开始对瓦列里娅动手动脚,还用力把她搂到胸前,吓得她突然大叫一声。鲍里斯看不下去了,他灌了自己一杯白兰地,随后又猛灌下一杯茴香烈酒,借酒壮胆冲上去,和阿拉伯男子厮打起来,结果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午夜时分,鲍里斯被带往警察局。警车在路上行驶了好久,时间长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他英语不错,但也无法解释清楚酒吧里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傍晚时分,脑袋缠满绷带的他被带出拥挤不堪的囚室,接受审讯。因为没有俄罗斯驻埃及使馆领事官员在场,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又被带回了囚室。他从囚室一个同胞狱友处得知,要离开埃及的监狱并非易事。或许有人已经悄悄在他身上放了毒品,他恐怕在劫难逃。

“什么?毒品?”鲍里斯吓了一跳,说道,“我可从未接触过毒品。”

“这话你得跟警察说去。”狱友讥笑道,“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拘留我?他们给每个人捏造同样的罪名。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等着收赎金。有没有能给你缴纳赎金的人?我倒是能帮你张罗一下,给莫斯科打个电话,当然不是免费张罗。如果没人替你交赎金,那么你就在牢里待着吧,别着急。”

“你傻啊。”另一个面庞黝黑的人操着纯正的俄语反驳说话的狱友,因为他脸黑,鲍里斯起初以为他是阿拉伯人。“这里不会因提供担保而释放任何人的!你是在骗这傻小子的钱吧?年轻人,你星期三被捕,够倒霉的。星期四已经过去了,现在你至少要在这里蹲到下周一,因为埃及人星期五开始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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