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勇的威尔斯中尉

作者: 〔英国〕查尔斯·托德

1916年6月末

“威尔斯中尉在哪儿?”班克斯登上朴茨茅斯港口的运兵船,准备重返前线的时候,有人问道。

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恼火。“估计已经上船了吧。我没赶上早上从伦敦出发的火车。”

告别的时候总是难舍难分。莎莉听说德国人要在前线发动猛攻,心里很害怕。

“我想去车站送他,可他就是不肯。他一个人去了火车站。他不想看见我哭,他说。但我那是情不自禁啊。我知道这次也许就是永别……你们两个一定都要回来,答应我好吗?”

“你知道我们会回来的,”他握住她的手说,“我们以前不都是一起回来的吗?”

听他这么说,莎莉笑了,但他还是看到了她眼里的忧伤。他赶到她在伦敦的住处,和她道别,他知道这不是明智之举,但是,话又说回来,理智什么时候战胜过爱情呢?

“你会保证他的安全,对吗?”她问。虽然她是个坚强的女子,但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点颤抖。

“从我们俩9岁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保证他的安全。”他提醒道。这是真的。“我向你保证,德国人不会碰到他一根汗毛。”

她踮起脚,吻了他的脸。“上帝保佑你们。”她说。

他恨不得一把抱住她,告诉她他是多么爱她,但他强压住了内心的冲动。

不行啊,他无权这样做。

“威尔斯中尉在哪儿?”他在法国港口下了船,守在入口处的那名军官问道。跟着他一起下船的还有枪炮之类的装备和其他士兵,周围乱哄哄的。

“我一直晕船,哪里顾得上他?”他真心诚意地回答说。穿过海峡的时候遭遇大风,逆风航行不说,更有海面上波涛汹涌,船颠簸得厉害,他扶着栏杆,断断续续地呕吐了近六个小时。他嘴里现在还有呕吐物的味道,风衣前襟上也很难闻。雨还在下着,虽然是6月,天还是有点冷,但雨打在脸上的感觉很好。他本想再加上一句,他又不是他兄弟的看护人,但威尔斯不是他兄弟,而是他的朋友——他们从小就是朋友。

“那个该死的家伙胃实在好,吃什么都能消化。”他说。

那名军官笑了。“他就那么丢下你不管了,是吗?他是去找吃的了吧。”

班克斯一想到吃的,肠子就绞痛起来。

他记得他和威尔斯第一次看见对方时的情形。当时他们9岁,都很想家,但都不想表露出来。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威尔斯不但能吃掉自己的那一份,还能再吃掉班克斯的一半饭。班克斯是小镇律师的儿子,他外公——他的妈妈早已去世——为他交了学费。

“如果一直忙,他就不会那么伤心了。他不会想起以前的伤心事。看在玛丽的分上,我来付钱。”

他的父亲说:“可是我倒宁愿让他留在这里,在家里跑来跑去的。没有了玛丽,又没有了孩子,我会疯掉的。”

“不,你不会疯的,”他外公回答道,“你要忙工作,而且你不是有姐姐嘛——她会为你管好家的。”

最后当然是他外公赢了。小爱德华·蒙哥马利·班克斯被送到一所陌生的学校,在遇到又瘦又高的罗纳尔德·威尔斯之前,他在那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威尔斯的父母在非洲种咖啡,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接受正统的英式教育。第一天晚上,虽然威尔斯用床单捂住嘴,但班克斯还是听到了他的抽泣。班克斯觉得哭出来是一件非常勇敢的事,他也想哭,但就是没有那个勇气,因为他怕其他男生笑话。第一天过后,他们两人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他继续往前走,寻找他的运兵车。最后,他终于在港口最远的地方找到了那辆运兵卡车。卡车上已经挤了一帮威尔士工兵。为了消磨时间,他们正在唱歌。他们每个人好像天生就知道自己该唱什么调子。不同的声音毫不费力地混合在一起,十分悦耳。他们唱的是一首教堂圣歌,着重强调了救赎。这他妈的也太扰乱军心了吧,班克斯想。他走到前面,坐在驾驶员旁边。班克斯希望卡车一驶出港口,那些人就赶紧闭嘴。他太累了。他头晕。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睡几个小时的觉。他努力让自己在一个无法安生的地方坐得更舒服些,同时心想,如果德国人有我一半痛苦,他们肯定就滚回柏林去了。当然了,德国人才不会费那个劲,越过英吉利海峡呢,对吧?

感谢上帝,驾驶员他不认识。班克斯不喜欢与人攀谈。他闭上眼睛。港口一片混乱。驾驶员是个下士,他不紧不慢地开着车。班克斯知道,如果能睡上一觉,他就会恢复精力。他迫切需要休息。但是,只要他闭上眼睛,莎莉的脸就在眼皮后面等着他呢。

从知道威尔斯干了什么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决定不再想她了。他不希望破坏自己或莎莉的名声。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做。但是他知道自己将永远爱她。该死的威尔斯,该死,该死,该死。班克斯一直无法确定,威尔斯是也爱上了莎莉呢,还是在知道他爱上莎莉之后才想得到她。在他们友好相处的岁月里,班克斯从未对威尔斯有过任何不满。他总是把最好的给威尔斯,好像这是威尔斯的神圣权利。在莎莉这件事出现之前,班克斯一直觉得那样的状态很有趣。而这一次威尔斯丝毫没有考虑班克斯的感受,也没有问他是否介意。在莎莉这件事上,等到班克斯明白过来的时候,威尔斯已经向莎莉求婚了。“莎莉让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男人……”威尔斯开心地宣布,这一消息几乎让他五内俱焚。

从港口到他所在的防区要开三个小时车。连续下了四天的雨之后,原本糟糕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更加难走。卡车很快就开掉了一只轮子,他只好换了一辆车,继续北行。这次的驾驶员认识他。

“中尉,”班克斯爬到驾驶员旁边坐下时,驾驶员开心地问,“长官,伦敦怎么样?”

拥挤不堪,他本想这样回答。人们忙忙碌碌。食物短缺,所有人都穿着黑衣服。但是,他没有那样说。他回答道:“和以前差不多。”因为对那些没有获得休假机会的人来说,他们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感谢上帝!威尔斯中尉在哪儿?”

“估计他已经到前面去了吧。我在运输船上的时候就没有看到他。”班克斯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坐的火车比他晚。我的火车在一条支线上等了半个小时。我还以为我会赶不上运输船呢。上船后我一直晕船。”

“叮当兄和叮当弟。”驾驶员笑着说。他是个中士。“他们在背后就是这么叫你们俩的。你知道吗?”

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班克斯想,但他只是大声回答说:“我猜到了。”他和威尔斯总是待在一起。在上学的时候,从小学到中学,老师总是会把他们俩混淆。老师不愿费劲把他们俩区分开来。他们在学校里做第一次作业的时候,老师把他们安排在相邻的两张桌子上。希望老师这样安排的是班克斯,而威尔斯也没有想到什么更好的主意,他听从安排。在生活中,他们俩好像一切都共享——除了莎莉。他们从来没有共享过莎莉。莎莉能毫不费力地将他们俩区分开来。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偏爱过他们中的某一个人。

中士和道路进行着艰苦的搏斗。班克斯的那句简短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收住话头。“大家觉得你们俩会带来好运,”中士说,“当兵的那样说你们并无任何恶意。”

“是的,我想他们确实没有什么恶意。”说到运气,威尔斯已经用完了。他在两个晚上之前就这样说了——不,也许是三个晚上之前说的?班克斯筋疲力尽,意识麻木,他现在已经很难回忆起来了。

“我以前总是愿意相信,我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威尔斯说,“但我现在觉得那只是乐观的想法而已。你的那一面比较阴暗。可能是我不愿意看到你的阴暗面,但也可能是你非常聪明,善于掩盖你的阴暗面,或者,这两种情况兼而有之。”

班克斯回答道:“有些人的运气就是好,所有的好事全让他给占了。我曾希望你的好运能够匀一点给我。如果真能那样,也许我就没有阴暗面了。”

“是的,”威尔斯说,“这么说吧,我的运气已经用完了。你还记得你替我出头打的那些架吗?因为你比我强壮。你知道,我把这些都当成理所当然的了。我认为你应该这样做。我是一个傲慢自大的家伙,不是吗?我告诉自己,你父亲服务于我父亲那样的人,因此,你也为我服务。我和莎莉说过类似的话,你知道吗?她为此笑话我,喊我势利鬼。但是,我觉得我的话她是听进去了。如果她必须在你我之间做出选择,我的话也许能发挥一些作用。”

“已经发挥作用了吗?”

“说句老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的确曾经思考过,她选择我是不是因为我让她想起了她父亲,”他苦笑道,“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我可没时间伺候那个人。”

“有趣啊。他和我相处得还不错。”

对话到此结束了。那天深夜,班克斯想不明白一件事:他们两个人怎么就成了朋友呢?也许是习惯使然吧,他想。他们在学校里一起面对其他同学的霸凌,他们之间好像存在着某种纽带。实际上,他们二人的母亲是远亲。他们都讨厌公立学校那种冷冰冰的气氛,二人之间的那种纽带给了他们些许安慰。他们俩都不太擅长体育运动,学业上也表现平平。他们俩和其他同学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家里没有钱,也没有什么社会地位,老师不喜欢他们。那些出身高贵的同学板球或橄榄球打得很好,头脑灵活,深得老师的喜爱,令他们羡慕不已。在哈罗公学的那段时间没有给他们留下美好的记忆。为了不露怯,他们自称“异类”。因为顽强,他们才得以度过那低人一等的五年。他们回家后都不敢讲出实情,因为家人已经为他们交了高昂的学费。

莎莉的出现,对他们俩的那种纽带关系来说是一种考验。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班克斯就知道会这样。莎莉有着一头阳光色的头发,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她爱他们两个人。这让人难以承受。

“你们是双子座,连生日也一样,”她笑着说,“想想啊,本来只是去上学的,没承想却找到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嗯,差不多是孪生兄弟吧。你们两个我都喜欢。我该怎么选择呢?”

她的无心之语和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他们俩都痛苦不堪。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出现了裂隙。一开始他或威尔斯都没有注意到。但裂隙就在那里,而且将越来越大,最后是威尔斯的背叛摧毁了两人的友好关系——至少班克斯是这样认为的。

他不怪莎莉。他不能怪她。甚至在威尔斯冒冒失失地要求班克斯支持他的时候,他也不怪莎莉。“毕竟,我认识你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威尔斯咧嘴笑着说,“不过,我问了莎莉,问她是否介意。她说她不介意。”听了威尔斯的这番话,班克斯震惊不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每天晚上祈祷,祈祷自己在战壕里不被炸死,祈祷自己能看见威尔斯在举行婚礼前被德国人打死。上帝没有答应他的这个请求。威尔斯和莎莉的婚礼如期举行,班克斯无计可施。但是,威尔斯不是说过,他知道自己的运气已经用完了吗?是啊,有些人就是知道,真奇怪。班克斯没有料到威尔斯是那种有先见之明的人。尽管他每晚都在祈祷,威尔斯那么说还是令他吃惊不已。

班克斯到达前线的时候,他的防区正遭受着猛烈的炮击。一名中尉神色焦虑,疲惫不堪,身上有几处伤口在流血,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班克斯将他换了下来。

“威尔斯中尉在哪儿?”乔丹上尉问。

“他早就已经到这里了,不是吗?”班克斯回答道。

乔丹上尉是个精明能干的指挥官,他不会认错人。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那恐怕只有上帝知道啦。前线乱成了一锅粥,在过去的十二小时里,我们和威尔斯的防区失去了联系。你看你能不能联系上他们?”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索姆河沿岸各阵地之间的通信时断时续。英法联军的进攻受挫。他们往往是进攻、后退、再进攻,才能向前推进微不足道的距离。这一仗简直是场灾难,每一次冲锋都要死数百人,班克斯以前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也没想到自己能亲身经历。他和手下的士兵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成功地使精疲力竭的德国人后退了一百多米,这样,他们好歹能够靠近“无人地带”,将自己的伤员救回来了。此时,他已经三十七个小时都没有合眼。

有人喊口渴。班克斯借着微光寻找着。他看见弹坑里有一名已经牺牲了的军官。不,确切地说,是那名军官的一部分。军官的下巴被炸飞,躯干部分被炸烂了。六名德军士兵倒在那名军官的周围。这家伙临死之前还拉了几个垫背的。班克斯想,这名军官当时是不是已经疯了。战斗到了白热化的时候,有人确实会变得疯狂起来。人一旦疯狂了就要发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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