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别无所求
作者: 〔美国〕黄士芬怒雪纷飞时节,抗议者队伍愈渐密集,蹒跚前行。他们汇聚成圈来抵御风雪,神情毅然决然,前行之势浩浩荡荡,在楼前来回游行。风雪摇晃着队伍,但抗议者仍逆着风雪行进,高声齐喊:
孩子不该死,该死的是焦土导弹!
否则我们终将自取灭亡!
奈玛伫立三楼窗前,见人群游行高喊,心中却不禁想着:“口号还是美中不足,没押上简简单单一个‘弹’字——战、婪、乱……”
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她顿感一阵寒凉。
老师泰吉已悄无声息站在门口,奈玛并未察觉。他欲言又止,反反复复,张开嘴来却只咽下几口凉气。泰吉此刻试图战胜自己的私欲,不再心存幻想——泰吉从不自欺欺人,当下却一直在欺骗自己。
他做不到。
“还是别看了。”泰吉说道。楼里寒气逼人,连心中坚守的和平真理也难以温暖他的躯体,于是他将手缩回袍袖中。见奈玛不畏寒冷,他心中便感慨。
孩子总是这么顽强,有时又不免过于顽强。
“这是我的职责。”奈玛朝着窗户说道,雾气吹在玻璃上。
“你不必担负这些。”泰吉多渴望强行留下奈玛,此时不能自已,声音颤抖,“其实你也清楚,对吧?你——你可以拒绝。”
奈玛自然清楚。老师们常教导她:“你始终可以自主决定。”同时也不忘教导她,这份职责至关重要,必须由一位孩子来承担——不是她,就是她的同学。
奈玛对老师们的教导深信不疑,对和平会坚守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她害怕死亡,害怕极了。死亡像座漆黑无边的大山压在她心上,令她不堪重负。但即使如此,她也不会违背自己的信念——她是被选中的孩子,她必须面对这一切。
新闻报道严词谴责和平会,痛斥其固守陈规,让小女孩面对这样的命运。她才不过十岁,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和平会没资格利用一位女孩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简直残暴不仁!有人认为和平会应该就地解散,或让那群大人自己来服从和平会的安排——他们已经长大,有能力牺牲自己来拯救世界。
然而新闻说辞在另一件事上却含糊不明:废除和平会传统规矩,是否意味着销毁焦土导弹库存?
“老师,您教导过我——”奈玛向泰吉说道,“这份责任至关重要,而让孩子来承担这份责任,同样至关重要。”
那也没有你的生命重要啊!泰吉多渴望喊出这句话,渴望将奈玛拥入怀中,仿佛奈玛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他的女儿——哪怕这份渴望违背了他所捍卫的和平理念。“你不是一定要承担这份责任。”他总算控制住自己,“谁都未曾料到,怎么——怎么会选中了你?你可以拒绝,告诉总统你不愿意。”
奈玛回过身来,只见她面容苍白,雀斑点点,双眼大而明亮。“我好怕总统。”奈玛低声说道,“老师,到时候,你能陪我去见他吗?”
泰吉听了连忙背过身去,不能让奈玛见到他流泪。
没人料到奥托汉最终赢下大选。起初其他参选人都在卖力为自己拉选票,而他只默默处于边缘地位,只一直守着手上已有的选票,谁知最终却后来居上。
和平会起初也并未注意奥托汉,目光全锁在一位女候选人身上。这位女候选人四处煽风点火,掀起选民心中的战争欲,她的支持者为此躁动狂喜,厉声呼喊。最终她在点燃众怒以前,就已引火烧身下了台。见她民意大跌,和平会如释重负;然而她已留下一地鸡毛——大批横眉怒目的示威者嘶喊着:“既然我们有焦土导弹,就应该将它们发射出去!”
他们一无所知,已然忘却历史。当初人们创立和平会,正是为了让人铭记那段历史。
直到总统大选结果出来前两周,才有记者就焦土导弹问题采访奥托汉,他答道:“从军事角度来看,若想保卫国家,我们就必须使用手中的焦土导弹。我国正逢战时,必须不留余力。”
这个答案在外界不声不响,却在和平会内一石激起千层浪。长老们连忙联系报社,恳请记者在奥托汉当选前赶紧向他施压,问他那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否则一切都将为时过晚。
焦土导弹能够将千百里外一座城市瞬间夷为平地,抹去那片土地上的建筑、儿童、医院、战犯、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你怎么能合理化使用这样的武器?这难道不是犯下战争罪吗?
作为唯一一个过去曾遭受焦土导弹打击的受害国,我们向来认为绝不可以对外使用焦土导弹!否则,你要如何面对这片大地上流过的血泪?
还有一个问题与那位十岁的和平会少女,与所有关心她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道你真的如此渴望发射焦土导弹,以至于为了获取导弹密码,宁愿遵照法律要求,亲手杀死一位本国的孩子吗?
然而记者还来不及问出这些问题,奥托汉就已当选总统。
两百年前焦土导弹摧毁了国都,诗人民安(原文诗人名为“Akuta Myssoutoi”。Akuta在日语中指“芥”,即“尘埃、没有价值的东西”,笔者猜测这里寓意为“卑微渺小的众生”;Myssoutoi与英文Mistletoe同音,即槲寄生,圣诞树的树体,寓意为“幸福”。综合而看,笔者猜测原作者应寓指“渺小众生的和平与安定”,因此笔者将诗人名译为“民安”,取“国泰民安”之意。——译注)的家人悉数殒命。奈玛常常想起民安给后世留下的那首诗:
雪飘落大地,
白茫茫一片
真干净。
请给我三座矮坟,
让我插香来祭奠。
我怎么已失去一切?
只剩空中回荡着的
轰炸声。
诗文字里行间荒芜惨淡,使她愈加深信和平会长期教给她的理念,以及和平会的正义性。
最后一节诗在她脑海中闷闷地回响着,她一抬头,诗文背后仿佛浮现出奥托汉残暴无情的浮影,横刀在握,双手沾满她猩红的血。
她握紧泰吉的手,战战兢兢。
尽了职责才是最重要的,害怕就害怕,对吧?一个月前,奥托汉刚刚胜选而未入职,人们便同时在奈玛胸口下开刀植入了一颗胶囊,留下了一道伤疤。那道伤疤仿佛已经融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她和泰吉一同走在国都长廊上,金属与石砖倒映着刺眼的天光。一位高大而黝黑的老师、一位矮小而苍白的学生,二人紧紧相牵。
不说二人身着和平会长袍,光是他们的脸,在这儿已是尽人皆知,因此他们来到塔楼不久,总统便传入内接见。一群服装齐整的塔楼员工并不过问他们的身份,径直上前带他们来到总统办公室。
奥托汉在桌后起身相迎,象征性鞠了个躬,泰吉也象征性回礼。
原来总统先生这么高大。奈玛心中愣愣呢喃道。奥托汉一身冷漠的硬气,令人望而生畏。
“幸会,泰吉长老。”奥托汉姑且表示敬意,“想来她便是密码载体。”
“是的,总统先生。”奈玛连忙答道,“您好,我叫——”
“你大可不必告诉我。”奥托汉转过身背对泰吉,“和平会的牧师让一个小女孩来做密码载体,简直泯灭人性。”
“她叫奈玛。”泰吉语气波澜不惊,心中却不平静。发射焦土导弹才叫泯灭人性;要泯灭人性的不是我们,而是你!焦土导弹将致使生灵涂炭,那时才是泯灭了人性。这位总统大可以当场表明将放弃使用焦土导弹,奈玛也将性命无忧,而他也将一如以往即位者般放弃实权。
是他拒绝如此。
“将军们已向我汇报过了,”奥托汉说道,“我也告诉过他们,距离和平会最初立下这条律法已过去数百年,我们自然已不必杀孩子来使用焦土导弹,可和平会偏要墨守成规。长老,你说是吗?”
“我们认为这才是万全之策,先生。”奈玛替泰吉作答,干巴巴挤出一句话来。老师们的叮嘱在她脑海中盘旋:切记要与总统交流,切记要融入总统的思想和生活之中。
闻言,奥托汉的目光猛地向奈玛刺来,奈玛不禁浑身一凛。
“你们当然这么认为。”奥托汉又看向泰吉,“这种话全是你们这群大人教的!你们把密码植入孩子身体之中,我若想获得焦土导弹密码,就必须把孩子杀了……你们简直卑鄙无耻!”
“总统先生——”泰吉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南蛮岛在我国南部边境做了什么,想必你们不知道吧?那群蛮岛野人承诺给同盟国什么好处,想必你们也不知道吧?他们同盟国可是手握焦土导弹,若是让南蛮岛给拿到手……想必,想必南蛮人绝对不会让自己的领导人杀什么小女孩来使用焦土导弹;就算真要杀,想必他们领导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泰吉可以从各个角度来与总统争论良久,告诉他如何权衡权力与道德,详细阐释他和平会的核心理念——如果杀死近在眼前的孩子让他感到残忍,那他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堡垒重重的塔楼中按下按钮,杀死远在天边那群看不见摸不着的孩子?
若不赋予总统这样的重担,总统又怎能明白发射焦土导弹意味着什么?
“听说她将成为我的贴身侍从,”奥托汉说道,“我还不能拒绝。”
“是的,先生。”泰吉答道。密码载体须与总统形影不离,以备总统不时之需——违背和平理念的不时之需;而密码载体若能走进总统内心深处,则可拯救自己的性命,进而拯救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这便是和平会的任务。
“好,长老,你可以走了。奈玛,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奥托汉俯视奈玛。
“是的,总统先生。”
“希望你清楚,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奈玛无言以对。她只不过是个被人选中的孩子,难道她想走到那一步不成?因为和平会认为这一道程序是必须的,所以他们就想走到那一步不成?难道有谁想走到那一步不成?
民安的诗文又在她心底徘徊。
无线电传来消息:
“我们必须投降。”
那时他们却扬言:
“我们必须开战!”
不久以后,奈玛坐在总统办公室一角,咬着电子笔一端——和平会中的一位老师曾试图,却最终没能改掉她这个坏习惯。奈玛已换上了塔楼制服,将稀稀疏疏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扎了个辫子,颇有贴身侍从的风范,但塔楼中的人仍然认得出她来——路过弧形走廊时,他们窃窃私语,却对她眼神躲避。
“坐着闷头想什么呢?”
奈玛从座位上跳起来。这么些天来,奈玛千方百计想与奥托汉交流,然而他都极力回避。当然,当奈玛为他端茶送水、递送文件时,他倒是会说个“谢”字;但他肯定从未主动向她提问过。
“总统先生,我在构思韵脚。”她坦言道。
“韵脚?怎么构思起这个来?”
“我喜欢写诗。”奈玛合上电子纸本,转过身来好望向宽阔的总统桌,“我知道诗并不一定要押韵,但因为我还算不上大诗人,所以写不好无韵诗。”
“诗人——”奥托汉饶有兴致,“没事,念一首来听听。”
奈玛脖子一红。和平会长老鼓励她培养兴趣——他们认为载体要有血有肉才好,因为只有这样,若将来被选为了密码载体,当权者才会不舍得杀死她;除此之外,他们也希望载体有机会长大成人。只是奈玛还从未在人前出声背诵自己的拙作。
近来奈玛写的诗大都苍凉黯淡,比如昨日那首《来年?》。
桃瓣漫天翩飞,
粉色雪花飘落。
释然的雪。
连忙紧握在胸。
静候死亡吧。
除了这阵落花,
我已别无所求。
奥托汉对她来说仍很陌生,因此她不好分享此诗与奥托汉。万一他斥责她呢?更甚者,万一他态度冷淡,甚至嘲笑她呢——决定权全在奥托汉手中。
“几周前游览田园国度时,我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小诗。”她迅速想起一首无伤大雅的田园诗,说道。悠然闲适的田园主题自然无妨,是吧?她深吸一口气,趁紧张感掐紧她的喉舌以前连忙背诵起来。
她总算念完了整整五节诗,但越念声音却越小。奥托汉朝她笑着,原来他也会笑。
“你自己写的吗?”奈玛读诗才罢了,奥托汉便问道。
“没错,总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