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渍

作者: 〔日本〕北村薰

1

美希是《小说文宝》杂志社的一名女编辑,对杂志的订阅者,特别是那些长期订阅者,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甚至想要逐个握住他们的手,当面致谢。

美希还负责拆阅读者给杂志社的来信。

有时会有这样的来信:我家附近的那家书店倒闭了,本来一直在那儿购买杂志的,现在只能改为直接订阅了。

书店的不断减少让美希心中隐隐有点不安,但像下面这样的来信又会令她得到一些慰藉。

《小说文宝》的寄达意味着又过去了一个月。订阅帮我免去了忘买之忧。记得小时候买过学习类的杂志,镇上书店的老板总会亲自送到家里来。每到那一天,我一放学就会从学校一路飞奔回家。

手写的书信比电子邮件更能传达出一种亲近的意味。这位读者65岁了,有时会在信中或信末写上年龄。美希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为了早一分钟捧到新杂志的小学生在回家的路上飞奔着,双肩书包在后背左右摇晃。半个多世纪前,有电视机的家庭并不多,看杂志是人们学习或娱乐的重要方式。

这对美希而言,算是相当久远的过去。但这位读者的年纪和最年迈的读者比起来,还差着一大截呢。

那位老读者出生于大正时代(1912—1926),已近百岁,想必没有比他更年长的订户了。

而他的来信字迹也很工整。

实不相瞒,近年来我只会翻看一下封面、图片页和目录,再有选择地阅读一些正文。我订阅这份杂志已有50多年,从未间断,它早就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

我在战前是邮递员,曾走村串户投送书刊。有时收到书刊的人心情好,还会请我进屋喝杯茶。我对他们的心情感同身受,因此总是期待着每个月的投递工作。

“主编!”

美希将这封信放在丸山面前。丸山今天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将脖子围得严严实实。

“嗯?”

丸山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快。

“这个人好有趣。”

有趣——这个说法有些失礼,不过美希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年近百岁,长期订阅,而且昔日还是邮递员,这样一位老读者的来信怎么说都弥足珍贵。丸山听完美希的解释后,也颇有兴趣地浏览起信件来。

“随着眼睛的老花程度不断加深,他阅读起来应该愈发吃力了。即便如此,仍在支持我们杂志,真是不胜感激……”说着,丸山翻到信封背面,“住在茨城县?”

“是的。”

“那你要不要去走访一下?”

“啊?”

这也太突然了。

丸山眯缝起眼睛,隔着厚厚的镜片盯着美希。这是副红框眼镜,除此之外,丸山还有银框和黑框眼镜,每周轮换着戴。

他自己美其名曰转换心情,却苦了杂志社的员工,因为他的心情实在难以捉摸。

“可我现在正忙着考虑下一期给长期订户发放什么礼品呢。”美希说。

杂志每期都要送上能讨订户欢心的礼品。

“哦?”

“是风景明信片,还是手巾呢?要不环游世界旅行如何?”

“怎么可能!”丸山没有和她计较,继续之前的话题,“反正也要制作征订页,用不用得上另说,你去采访一下怎么样?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嘛。”

“现如今活到70岁很常见了。”

“所以呀,拥有更年长的读者是一份杂志的荣幸。我们的征订宣传语就是:读《小说文宝》,享长寿无忧。”

“因果颠倒了吧。”

不管怎么说,美希明白丸山的意思。即使能用的只有几行介绍,但这样铁杆读者的存在本身就能吸引人。

茨城县离东京不远,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车次也很多。巧的是,美希刚做完手上的校对工作,正好有一点自由时间。

要不就去看看?

那时,美希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此去竟会听闻一桩命案。

2

这位读者名叫龟山太四郎。

信上虽然只有住址,但据此很容易就能查到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正是龟山本人。

“你好!啊,是《小说文宝》的编辑?这可真叫人意外。”

老人耳朵不背,口齿也很清晰。

说不定比佝偻着背坐在办公桌前,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丸山更有精神头呢。

“可以的话,能否请您听我说几句?”

“请说请说。”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美希不免有些忐忑。

两天后,为了在约定的时间赶到龟山家,美希搭乘了常磐线电车。

初冬时节,天色晦暗,好在还有银杏和槭树能增添些许色彩。说到树木,美希本以为会看到一栋屋前种有松树的老宅,没想到只是一户位于住宅区的普通人家。

龟山开门将她请进客厅,用托盘端来热茶。

“您一个人住?”

“是的。儿子一家住在东京。”

让如此高龄的老人为自己端茶倒水,美希有些过意不去。更让她感动的是,茶几上的点心盘里还准备了接待客人的大福(一种日本点心,即夹心糯米团。——译注)。

龟山个子矮小,骨架却很大,光从外表看,倒像一个七旬老人。

他身穿淡黄色衬衫,外面还套了一件藏青色西装背心。虽然他已经年长到会称这种背心为“马甲”的年纪,但精气神很足。头上只剩几根芒草穗似的软发,气色却极佳,面颊如在风中奔跑的孩童般红润。

美希从老人最初订阅《小说文宝》切入话题,又询问了他所喜欢的作家。

考虑到老人年事太高,美希并不打算久待,很快便扯起闲篇来。

“听说您在战前投递过书刊?”

“没错。我本是农家子弟,有幸被招到邮局去上班。”

“就这样成了邮递员?”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龟山眯缝着眼睛说:“应该是昭和时代(1926—1989)的最初几年吧。之后我被转为内勤,又被任命为邮局局长,在各地任职,直至退休。”

美希只对这条时间线的上半部分感兴趣。

“您做邮递员的时候要跑那么多村子,一定很辛苦吧?”

“有自行车倒也不觉得辛苦。只不过刚开始时记不住路,很头疼。不像现在都有地图。”

“邮局竟然没有地图吗?”

“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好像有个什么‘参谋本部地图’,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东西。”

“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没错,过去记什么都得靠自己的脑子。”

美希又一次感叹:“很辛苦吧?”

“不,比起我这种,电报投递员才辛苦呢。因为要24小时待命,就连晚上也是说送就得送。他们赶夜路时会将灯笼挂在自行车上,感觉像是回到了更为久远的年代。”

“您是说灯笼?”

“是呀。我听他们说,电报就是命令,大雪之夜都得送。更艰苦的是,如果路上积雪太厚,自行车没法骑,胶底布鞋走起来又重,那就只能光脚跑着去送。”

美希听到这里震撼不已,脚底竟然传来一股寒意,心想若换作自己,恐怕走不了几步就会摔跤。

“那不会冻伤吗?”

“这个嘛——现在的人肯定是做不到了,但在以前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江户时代(1603—1868)的贫家子弟不都是在雪天光脚走路的吗?脚就是他们的鞋子。今日非同往昔,人们的出行方式完全不同了。”

“哈哈……”

3

美希切实地感受到时代鸿沟的存在。

“我那时工作的地方,比这里还要偏僻得多,到了车站要换乘民营铁路,到站还得再往下走。那时候除了信件,我还要投递东京出版的新读物。在我之前的人,大部分只在一个月定期送上一回。”

“杂志吗?”

“不,是书。昭和初期出现的‘元本’,你这个年纪怕是不知道呢。”

“倒是听说过。”

“元本”这种贩卖形式在日本出版史上足以占据一席之地。

“我记得——这种形式好像是由改造社开创的。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后,经济不景气,杂志和书都卖不出去,于是出现了一种全集形式的图书,一册一日元。”

“一日元……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呢?”

“大概两三千日元吧。那时图书的定价普遍高于这个价格,花几日元去买一本书对很多人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但人们又渴望读书。在这种情况下,一日元一册的图书横空出世,而且还是囊括了诸多作家代表作的合集,所以一下子就大卖了。”

“是这样啊。”

“据说订阅人数达到了50万。”

美希不由得张大嘴巴。好羡慕啊,这是让她垂涎三尺、梦寐以求的订阅数。

“您……记得可真清楚呀。”

“我年轻时听说过的数字,到现在都能清晰地记得。倒是最近发生的事,一点儿也不往脑袋里留了。”

说着,龟山风趣地一笑,好像在暗指“你以后也会如此的”。

“这么说,全国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了?”

“没错,大获成功。首先,要汇给改造社一日元订金,等第一册寄来后,再汇出书费一日元,就会收到第二册——照这样持续下去。最初的订金就权当最后一本书的书费。”

“这么一来,没能坚持到最后的人岂不是亏了?”

“是呀,而且征订时还会强调,中途退订订金不予返还。订金就相当于契约金,而最后一本书等于是赠品。”

这种形式会让读者更不容易中途放弃。

“这个办法真不错,它不仅仅是金钱上的牵制。一般来说,人们一旦开始收集就不会轻易停下来。”

这是所谓的收藏家心理。如果在一个系列中缺了某一件,就会想要凑齐,这是人之常情。

“确实是个好办法。而且说实话,我也深受其惠。”

“怎么说?”

龟山一边示意美希吃大福,一边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50万的订阅量意味着有50万人汇款转账,而且还是每个月都持续的。从出版社那边也有50万册的邮费可收,对我们这些邮局的工作人员来说,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吗?”

“啊……”

听他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这样。

“元本这一火,其他出版社也都争相跟风,掀起了一阵出版的时代热潮。”

美希吃了口大福后说:“被您这么一说,感觉是邮局的阴谋似的。”

龟山说:“那时候还叫递信省呢。”

4

“对了,因为元本,我还撞见过一桩命案。”

美希正在喝茶,冷不丁被呛了一下。

这人怎么回事?

“是……什么案子?”

一时间,龟山不停地眨巴着细小的眼睛。

“哎呀,真是对不起。从元本的事说到送书,不由得就想起来了……”

“是吗?”

“这案子发生在昭和初期,和此案相关的人想必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讲出来真的好吗?”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已是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

“应该没关系了吧。”

龟山一听,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之前的那个邮递员后来调到了内勤的储蓄部。他说他在定期投递的过程中,偶尔会向人问路。这其中有两个人令他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事关案件,在此隐去真名。姑且称一个人是A村的A,另一个人是B村的B。”

“很好辨别呢。”

按这种称呼,哪怕一直到Z村的Z,一连说上20多人都不带混淆的。

“我当时还没干这行,那位前任也才刚刚开始投递,对道路不熟。有一次从出版社同时寄来了两本书的包裹,他先送到了A处,然后向A打听路,‘我还要把同样的东西送去邻村,请问该怎么走?’对于邮递员而言,第一条规则就是要保守书信的秘密。严格来说,连‘B也收到了同样的东西’这句都不应该讲。但是,他也是出于投递的目的,所以还算是在可以原谅的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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