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是一位女性吗
作者: 〔美国〕伊丽莎白·温克勒2018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和几位朋友站在曼哈顿的一条人行道上,大声朗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当时我们正在排队等候进场观看改编的《麦克白》,于是决定利用这个时间来重温剧中的经典台词。我用手机找出一段麦克白夫人的独白:“来吧,恶煞凶神,/且怀嗜血的杀心,去除我阴柔的女性。”读着读着,这些魔咒般的话语再一次震撼了我的心灵。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段独白时的情景:那是在我十年级的英语课上,麦克白夫人振聋发聩的声音将我从青春期的混沌麻木中震醒过来,她因不满女性的社会地位发起了猛烈的抗争。“快让我热血冷凝,/快堵死怜悯的通道,免使天良偶现撼动我痛下杀手的决心。”那时“我也是”运动已经进行了半年,麦克白夫人的愤怒和懊恼仍然能够引起我们的共鸣。
回顾在大学和研究生时期学习的戏剧,我发现自己对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麦克白夫人及其他众多女性角色非常着迷。《无事生非》中的贝特丽丝为自己因性别而受到的局限勃然大怒(“上帝啊,但愿我是个男人!我要在市场上吃下他的心。”)。罗瑟琳在《皆大欢喜》中为了突破自己性别的限制,故意摆出一副男性阳刚威武的样子(“心里尽管隐藏着女人家的胆怯,/俺要在外表上装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来,/正像那些冒充好汉的懦夫一般。”)。《一报还一报》中的伊莎贝拉想指控安哲鲁企图强奸的罪行,但又担心无人愿意相信她(“我将向谁诉说呢?把这种事情告诉别人,/谁会相信我?”)。《驯悍记》中的凯瑟琳娜拒绝听从丈夫要她闭嘴的命令(“我这一肚子的气恼,/要是再不让我的嘴把它发泄出来,我的肚子也要气破了。”)。《奥赛罗》中的艾米莉亚在伊阿古杀死她之前,曾与苔丝狄蒙娜争辩,认为女性也拥有和男性一样平等的权利(“让做丈夫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妻子也和他们有同样的感觉”)。
我还回想起了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些令人难忘的女性角色之间的情谊:《无事生非》中的贝特丽丝和希洛亲密无间,相互信任,艾米莉亚对她的小姐苔丝狄蒙娜始终忠心耿耿;《冬天的故事》中保利娜为了维护埃尔米奥娜而勇敢无畏地面对恶势力。这样的例子还有许许多多。(例如:“我们再商量商量怎样对付这个好色的骑士吧。”温莎的那些风流娘儿们下了决心,要找福斯塔夫复仇。)这些关系亲密的女性联盟都是剧作家的原创,在剧作所依据的历史传说或故事中并不存在。莎士比亚在根据一些历史作品(例如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的作品)创作戏剧时,剧中的人物往往会被女性化,剧中不少男性传奇人物形象也都是通过母亲、妻子或情人的眼睛来刻画与描绘的。“为什么莎士比亚能够从女性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俨然就是一位女性作家?而这一点与他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却无人能够做到?”莎士比亚演出公司的创始艺术总监蒂娜·帕克在她那本研究莎士比亚戏剧女性角色的书中提出了一个同样久久困扰我的问题。
有关威廉·莎士比亚(1564年出生于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1616年去世)是否真的写出了那些闻名于世的文学作品的怀疑由来已久,这种怀疑几乎已经和那些文学作品同样古老。真正的作者其实另有他人的说法一直都有不少支持者,而且也曾经涌现出不少作者候选人,例如弗兰西斯·培根和克里斯托弗·马洛等,牛津郡第17任伯爵爱德华·德维尔则是其中最受瞩目的一位。对作家身份持怀疑态度的人在这件事上的热情有时接近于狂热,而相对应的,那些正统的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们则已经习惯于固守他们认可的传统说法,即使只是提出对作者身份的质疑也会被认为是一种缺乏信念的表现,是出于心胸狭隘而对一个手套商人儿子的天才不予认同。我认为,是时候集合双方阵营的力量,重新检视这场关于作者身份的争论了。有没有人这样设想:这些剧作里众多非凡女性角色的创造者可能其实是一位女性?因为任何一种认为真实作者是另一位男性的提法,都需要一套复杂的理由才能解释何以他要署上别人的名字,而且目前可能的作者候选人中没有一位能够否定或替代这位来自斯特拉特福的莎士比亚。然而,如果要问伊丽莎白时代的一些英国剧作家为何要用笔名发表作品,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可以解释清楚:因为她们是女性。
早在蒂娜·帕克对莎士比亚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极强的人物洞察力表示惊叹之前,其他人早已对其作品中随处可见的女性同理心敬佩有加。“人们会认为他已经由一个男人蜕变成一个女人。”17世纪的哲学家和剧作家玛格丽特·卡文迪什这样写道。评论家约翰·罗斯金则说:“莎士比亚笔下没有男性英雄——他只塑造女英雄。”这些女英雄中有好多位是拒绝接受规则束缚的:至少有十位女主角反抗父亲,拒绝了不喜欢的婚约,勇敢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还有八位则女扮男装,机智地摆脱了父权控制——莎士比亚笔下出现了众多性别特点错位的角色,比他之前任何一位英国剧作家塑造的此类角色都多,他的作品中甚至还有六位女主人公是率领军队的将军。
然而,比较盛行的观点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英格兰并没有女性从事戏剧创作,因为那是违反惯例的。如果女性有文学创作的兴趣,宗教诗歌和翻译被认为是适合女性的创作领地;如果女性只写一些仅供阅读而不上演的“案头剧”,也是可以被接受的。戏剧舞台对女性来说则完全是禁区。然而,近年来有学者发现,那个时代的女性实际上已经参与了不少演出公司的事务,她们有的成为赞助人或股东,有的是演出服装供应商或入场费的收取者。此外,整个16世纪80年代,正式印刷出版的戏剧作品中有80%是由匿名作者创作的,直到17世纪初,匿名作者的比例才下降至50%以下。人们普遍认为,在文艺复兴时期英格兰大量涌现的商业戏剧中完全没有女性作家参与的痕迹,但是至少一位知名的莎士比亚研究学者,如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菲利斯·拉金,对这种普遍认同的看法提出了质疑。弗吉尼亚·伍尔夫对此也有同感,她曾经慨叹,如果真的有一位女性莎士比亚,她的写作生涯必定会遭遇巨大的障碍“:看着这一排书架,上面的戏剧作品没有一本是女作家写的。我想,毫无疑问,即使那时候的女作家写出了作品也肯定不能署上自己的名字。”
伊丽莎白时代的著名文学评论家加布里埃尔·哈维曾在文章中措辞隐晦但意味深长地提起过这个话题。在1593年的一篇文章中,他神秘兮兮地谈到有一位“非常出色的淑女”,她写了三首十四行诗和一部喜剧。“我不敢详细介绍她的情况。”他这样写道,尽管他已经对她极尽赞誉。
她所有奇妙的艺术构思都被理性之光照亮,她优雅又亲切的谈吐使言辞变得美妙动听……她的头脑中似乎存在着某种神圣的逻辑;她的舌尖和笔下流淌着天赐的绝妙语言……我敢毫不犹豫地为她担保:她写的任何东西都必定成为不朽的作品,那些出现在她笔下的人物,哪怕是最愚蠢的人,也会因为她那巧妙、优雅、独具风格的文笔而在最活跃的时代留下一份永久的记忆。
在莎士比亚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正式出版物上的同一年,写出“不朽作品”的这位女性到底是谁?莎士比亚首次发表的一首诗名为《维纳斯和阿多尼斯》(诗中维纳斯企图引诱男性),是对传统的男性诱惑女性的传说进行戏仿。哈维对她的称赞是非比寻常的,然而这些称赞却几乎完全被正统的莎士比亚研究学者和反斯特拉特福派忽视了。
直到最近,一些大胆的局外人才开始提出莎士比亚很可能是一位女性的观点,而且指出这位女性有可能是彭布罗克伯爵夫人玛丽·西德尼(著名诗人菲利普·西德尼心爱的妹妹)。玛丽·西德尼是她那个时代接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女性之一,是一位翻译家和诗人,也是威尔顿文化圈(一个致力于推动英国文化复兴的文学沙龙)中元老级的女作家。这些线索都在吸引着我们,而且我们还了解到西德尼和她的丈夫还是一个最早演出莎士比亚戏剧的剧团的赞助人。莎士比亚这个名字会不会只是一个有用的伪装,目的是让西德尼得以发表在那个时代她无法发表的戏剧作品呢?
但是在那几位被认为是真正作者的候选人中,更令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位女性。如果说玛丽·西德尼出身高贵而且才华横溢,那么这位女性则带有异国情调且只能算作那个时代文学界的外围人物。在那次观看改编剧《麦克白》后不久,我了解到伦敦莎士比亚环球剧院已经着手探究这位女性与经典戏剧作品的关系。该剧院2018年的夏季演出是以一部新剧《艾米莉亚》结束的,剧情讲述的是一位与莎士比亚同时期的名叫艾米莉亚·巴萨诺的女性。艾米莉亚·巴萨诺于1569年出生于伦敦一个来自威尼斯的移民家庭——这个家庭的成员大多是音乐家和乐器制作者,而且很可能是犹太人——她是英国最早出版诗集的女性之一(她的诗既带有宗教色彩,又具有惊人的女权主义色彩,有很多为女性争取自由和反抗男性压迫的内容)。她的存在是牛津历史学家A.L.罗斯在1973年发现的。罗斯推测她当年可能是莎士比亚的情妇,即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描述的那位“黑女郎”。在新剧《艾米莉亚》中,剧作家摩根·劳埃德·马尔科姆将剧情编写得更进了一步:巴萨诺的情人莎士比亚其实是一个剽窃者,他的剧本《奥赛罗》中艾米莉亚为女性申辩所说的那段著名台词,其实是盗用巴萨诺说的话。
巴萨诺对当时社会造成的影响会不会比我们目前所了解的更广泛和更直接呢?这个想法感觉像是女权主义者对那个年代的幻想——但是,话说回来,关于女性被遗忘和成就被湮没的故事往往都带有一种梦幻的特质,往往会为我们揭示一段与我们所了解的完全不一样的历史。我是不是有点忘乎所以了,按照我们这个时代的想象重新塑造了一位莎士比亚?又或者,我看到了一个真相:在过去的时代因为存在着对不同性别的各种限定,于是女性——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女主人公们——都把自己巧妙地伪装了起来?也许,让我们认识这位杰出女性的时机现在终于成熟了。
对莎士比亚持怀疑态度的人组成了一个文学界非主流阵营——成员包括一批跨学科的学者、演员(其中德里克·雅可比和马克·里朗斯也许是最有名气的)、作家、教师、律师,还有几位最高法院的法官(桑德拉·戴·奥康纳、安东宁·斯卡利亚和约翰·保罗·史蒂文斯)。再往前追溯,你会发现这个阵营里还有一系列大名鼎鼎的人物,例如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沃尔特·惠特曼、马克·吐温、亨利·詹姆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海伦·凯勒和查理·卓别林等,他们对于这些经典戏剧作品和诗歌的真实作者的看法不同,但是都一致认为莎士比亚肯定不是这些文学作品的作者。
他们的怀疑源于一直缺乏莎士比亚是作家的实证。以那个时代的标准来看,莎士比亚的一生已经拥有相当详细和完整的记录——但是纵观其生平记录,并没有任何记载能够毫无疑问地证明他是一名作家。从现存的70多份文件资料中,我们能够确定他曾经做过演员、一家剧院公司的股东、放债者和房地产投资者。据这些文件资料显示,他曾经逃过税,在粮食短缺期间曾经因为囤积粮食而被罚款,曾经进行过小额诉讼,还曾经受到过某项限制令的约束。这些文件资料非常一致而且合乎逻辑,可以看出所记载的就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唯利是图的演艺经纪人,这些文件中唯一缺少的是能够证明这个人曾经从事写作的记录。
学者黛安娜·普莱斯已经证实,与莎士比亚同一时期的其他主要作家的生平记录中都没有出现这类空白。那些作家中许多人留下的生平记录比莎士比亚的少,但这些记录中都会包含手稿、信件和稿费记录等,完全能够证明写作正是他们从事的职业。例如,一些法庭记录表明,本·琼森曾经因“他的才智和写作成就”获得过报酬。因为迫切希望拿出类似的记录材料来圆莎士比亚的作家形象,18世纪和19世纪的学者们伪造了一些莎士比亚曾经从事写作的证据,不过这些伪证后来都被揭穿了。
可以确定的是,在莎士比亚的有生之年,他的名字确实与一些文字出版物有联系。从1598年的剧本《爱的徒劳》开始,莎士比亚这个名字陆续出现在早期被称为四开本的一些单剧本的标题页上。(有几部后来被认为是莎士比亚创作的戏剧作品最初是匿名出版的。)当时的评论家们点名向这位作家表示致敬,说“莎士比亚的措辞准确优美”,还称他是“能言善道的莎士比亚”。但是类似证据只是证明了这些作品的归属,并不能证明作家的真实身份,一些正统的莎士比亚研究学者也认同这样的看法。“我真希望能找到一份莎士比亚生前那个时代的书面文件,上面写着威廉·莎士比亚是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一名戏剧作家,”伯明翰大学莎士比亚学院的荣誉退休教授斯坦利·威尔斯说,“这样就能让那些家伙闭嘴了!”
相比之下,有记录表明,不少莎士比亚同时代的人士曾经指出,一些并不属于莎士比亚的文学作品却署上了莎士比亚的名字。1591年,剧作家罗伯特·格林写过文章批评一些“欺诈性的勾当”,因为当时有人“像巴蒂琉斯一样拿别人写的诗署上他自己的名字”。(巴蒂琉斯是古罗马的一个平庸诗人,但是他声称古罗马伟大诗人维吉尔的一些诗是他写的。)在写出这篇文章的第二年,格林又警告他的那些同行剧作家们,有一只“突然冒出来的自命不凡的乌鸦,拿我们的羽毛去美化它的身体”,而且这只乌鸦还认为自己是“将会震撼这个国家的唯一天才”。当时莎士比亚是一名接近30岁的演员,大多数学者都同意格林所说的“乌鸦”指的就是他,而且学者们从格林的话中得出结论:这位当时崭露头角的剧作家已经开始惹恼那些鼎鼎有名的人物。反斯特拉特福派还从格林的话中看出了另一层意味:在《伊索寓言》中,乌鸦偷窃了别人华丽的羽毛却表现得趾高气扬,不知羞耻;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在书信集中提到的乌鸦指的就是剽窃者。学者们认为莎士比亚之所以受到攻击,并非因为他当时在戏剧创作上崭露头角,而是因为他不过是一名演艺经纪人,却为了虚名窃取别人的文学作品。“为自己找个更好的经纪人吧。”格林发出倡议,并敦促他的同行们不要再让那只乌鸦盗走他们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