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
作者: 〔美国〕凯特·麦金泰尔在和黛拉结婚第八年的3月初,弗恩失去了在石灰石采石场担任爆破员的工作。主管告诉他这一消息后,他拿起安全帽、保温杯、午餐桶和保护背带,骂骂咧咧地走向自己的皮卡。回到家,他发现黛拉在厨房煮了一锅果酱。看到他满身灰尘、胡子拉碴、垂头丧气的样子,黛拉明白自己最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采石场的那些白痴终于让我走人了。”他告诉妻子。黛拉觉得应该让丈夫把头靠在自己胸前,用手抚摸他纤细的金色头发以示安慰。可是她刚在果酱里加了果胶,此时得不停地搅拌。再说,弗恩活该被炒鱿鱼。他曾吹嘘自己每次走过主管的工棚时都会在棚子上踢几脚,还偷偷地抓些沙砾丢进工友的午餐桶里。当他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她同情地点点头。弗恩从不觉得他应该被质疑。
“我现在该怎么办?”弗恩问。他双手叉腰站着,下唇鼓起,就像他们的儿子哈兰沮丧时那样。黛拉摇了摇头,看了眼冒泡的果酱。除了采石场的工作,弗恩什么也干不了。
弗恩和黛拉是在采石场认识的。她在工棚里做工资单,看工人们劳作。主管曾说过,像弗恩这样的爆破员,要么是最愚蠢的,要么是最勇敢的。黛拉以前觉得弗恩是最勇敢的。
黛拉怀孕后,弗恩让她辞职。她不想辞职,可是他说他会养她,19岁的时候,听到这样的承诺,她觉得很美好。如果还在采石场工作的话,她或许可以盯紧他,不让他恣意妄为,从而保有两份薪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人都没了工作。
果酱可以倒出来了,可黛拉还是搅拌个不停。弗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双手,想激发她说点什么。黛拉默默地搅拌。在婚礼那天她有过同样的感觉——那个神圣的场合也被弗恩搞砸了。此时,她已经难抑心中的怒火。如果开口说话,她会停不下来,直到在这该死的果酱变质之前,说得弗恩颜面扫地,灰溜溜地逃出厨房。她没说话。弗恩悻悻地走了。
她在脑海中列了一份关于弗恩所有优点的清单:他不酗酒;他从不打骂孩子;他没有在赛狗场或者赛车场浪费钱;他以前很有魅力;自从她父亲去世以后,除了两个儿子,他就是她唯一的家人了。黛拉的父亲并不喜欢弗恩。他说,一旦你褪去他细密的金发,剥去他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去除他多筋的肌肉,你会发现他剩下的只有恐惧。黛拉觉得她认识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自从小镇逐渐消失,只留下一些低矮杂乱的乡村房屋,而乡村房屋也变得稀稀拉拉之后,弗恩、黛拉,还有他们的儿子哈兰和麦兰就一直住在老40号高速公路旁。离得最近的房子也在好几公里之外,即使大喊对方也听不到。他们在5英亩的地皮上盖了一座七居室的牧场式住宅,以及一个独立车库。百叶窗上贴了心形剪纸画,护墙板则用的是新型乙烯基材料。院子里散布着哈兰和麦兰的玩具卡车、大轮童车和水枪。弗恩的雪佛兰皮卡停在砾石车道上。车库是弗恩自己修建的,有些歪斜。
丢了工作以后,弗恩花费大量时间在院子里,用刻有他们婚礼图案的冰锥从茂盛的深绿色草坪上挖出杂草。他们的银行余额一分不剩了,但他不愿意再找一份工作。黛拉尝试给点建议,但没有什么适合弗恩的。当黛拉给他读《萨利纳日报》上的招聘广告时,譬如地毯清洗工、轻型润滑油技术员、公路平板车司机,他会摇摇头。弗恩也看报,不过他对罪案报道更感兴趣。
最后,他申请了清洗筒仓的季节性工作(悬挂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四散的小麦颗粒吹到他的鼻子上,动力喷雾器带走他的愁绪——这正是弗恩想要的,黛拉估计),可是他们说他年纪太大了。
一天,黛拉从镇上送完果酱回来,看见弗恩跪在草坪上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柔软的杂草和几张报纸环绕着他,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青草味和油墨的旧轮胎味。“这周镇上有个女人被强奸了,还有,有人从一辆皮卡里偷走了音响。要是我的音响被人偷了,我一定会心疼的。”他说,用冰锥指着她,随后把冰锥手柄上的葡萄图案上的泥土去掉。
“那个可怜的女人,”黛拉说,“他们抓到强奸她的人了吗?”
“没,他们没抓到。这是你不应该单独去萨利纳镇的又一个原因。你太漂亮了,”他对她说,“但不是很强壮。”
黛拉对最后一句有异议。做果酱的时候,她得长时间地举着果酱罐,以至于手臂肌肉变得坚硬了。可是弗恩总是碍手碍脚,她有很多果酱要做,而一天只有这么多时间,于是她说:“也许你可以去送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见一些人,说不定会有人告诉你有什么活可以做。”
弗恩哼了一声。
黛拉赶紧对他说:“好吧,你现在不用找工作,我来养你吧。”她可以把果酱产量增加到一周三四百罐。或者用小一点的罐子。在她朋友克丽丝特尔那家名叫“朴素的幸福”的商店,购买她果酱的人们将果酱作为礼物送给邻居、牧师和邮递员。克丽丝特尔说,人们并不在意每盎司的价格,只在意漂亮的包装。可能她说得对。
“你如果频繁地往镇上跑,那还怎么照顾孩子?”弗恩说。
最近黛拉觉得她不是在跟一个人打交道,而是在跟一个生病的动物打交道。最好是让它自己在角落里爬,舔它的伤口。没必要让它违背自己的本能做任何事情。孩子们都很好。
可是黛拉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嚷道:“又怎么了?”
“我很难过,黛拉。我已经没有目标了,”弗恩说,“主管说我一无是处,从雇用我的那天起他就知道我一无是处。我工作了12年,他却这么说。”
“唉,弗恩。”黛拉说,摸了摸他的肩膀。他躲开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同情。我只是觉得那事太让人糟心了。”
他经常这样做,惹她生气,然后让她觉得对不起他。他这套很有效,即使她对他这套把戏了如指掌。
黛拉说:“我想说的是,你已经照顾了我们这么长时间。每个人都应该休息一下。”
5月,也就是弗恩丢了工作两个月之后,黛拉把酸樱桃蜜饯舀入消毒过的罐子中。弗恩站在她身边,问她这批蜜饯是不是煮过头了。孩子们从学校回到家,小心地偷瞄着厨房。最近弗恩变得很亲热,把孩子们抱起来使劲拥抱他们。孩子们一看见他,就赶紧开溜。她希望自己能像孩子们一样身手敏捷。今天她让孩子们进到厨房来。两个儿子长得圆润,结实,有一头跟他们爸爸一样的浅金色头发。冬天他们穿上蓬松的大衣,哈兰的大衣上是堪萨斯城酋长队图案,麦兰的大衣上是迷彩图案。夏天他们穿上印有机器人或老鹰和美国国旗的T恤,以及松紧短裤。此刻她蹲下来拥抱他们,把鼻子深深埋在麦兰散发着香草和婴儿洗发水味道的头发里。她问他们今天过得怎么样,哈兰告诉她:“我得搭造一个立体模型,一座城堡。”
“好啊,”黛拉说,“听上去你爸可以帮你。他的手很灵巧。你说呢,弗恩?”
弗恩对别人给予的赞美总是感觉尴尬。“是啊,儿子,我想我能帮你。”他站在几英尺外,“在妈妈做好晚饭之前,我们去翻翻那套百科全书吧。”黛拉的肩膀松弛下来。孩子们和父亲来到地下室,从1981年版的《世界百科全书》中找出C卷,这套百科全书是弗恩从他叔叔那里继承来的。弗恩的叔叔去世之后,他的堂兄弟们不想要这套书。黛拉怀疑他们阅读能力有限。
当黛拉叫他们去吃饭时,弗恩和孩子们冲上楼梯,大谈特谈炮塔和垛口、长矛和投石车(他们告诉她,投石车也称为弹射器)、弓箭、锁子甲和塔楼,还有护城河。
“她是我们的王后,”气喘吁吁的弗恩用手指着黛拉,向孩子们宣称,“我是国王,而你们是勇敢的骑士。”
哈兰指着麦兰说:“我觉得他应该是骑士的扈从。”弗恩笑了,在哈兰的肩上打了一拳。哈兰跳了起来,高兴得眼里盈出了泪水。
“没错,我们的房子就是我们的城堡。”黛拉赶紧说,翻了个白眼,但微笑着,以确保弗恩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
“对,”弗恩说道,“我们的房子就是我们的城堡。”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取得了进展,”黛拉对孩子们说,“我明天放学后要做一大批苹果酱,我需要几个强壮的男人来帮我。你们谁能帮我?”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弗恩。“我不知道,”哈兰说,“也许我能帮你吧。”
“也许,啊?你有什么计划吗?”黛拉问。
哈兰再次看向弗恩。弗恩眨了眨眼。
黛拉注意到那天晚上弗恩睡得出奇地好,没有翻来覆去。他白天运动量不够,晚上通常会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他走进厨房,黛拉问他要不要喝点咖啡。他说要,谢谢,但他得先去叫醒孩子。他笑着。他以前从不笑,也从没主动叫醒过孩子。最近,孩子们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他也没起身。
黛拉听到从孩子们的房间里传出的哈兰和麦兰的咯咯笑声。弗恩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很含糊。他说了很久。她怀疑他们在计划一些她会反对的好玩的事——也许是去卡丁车场,或者是去玩撞车比赛。
他们三个跑进了厨房。孩子们冲着她笑,好像他们有一个迫不及待要说出来的秘密。弗恩说:“现在,我们不能操之过急,女主人有最终决定权。”黛拉把培根、鸡蛋、番茄酱和吃剩的炸鸡递过来——只有几只鸡大腿和鸡小腿。
见盘子里放满了食物,弗恩转向黛拉,“我要在这片地上挖一条护城河。因为我的房子就是我的城堡,你是我的王后。但我不会止步于护城河,你记得我们一直说要有我们自己的生意吗?”
“一条护城河?像中世纪那样?谁会想要在自家院子里挖一条护城河?”当他昨晚温顺地睡觉的时候,他脑子里是在构思这个可怕的想法吗?她想笑,可是他看上去很严肃。此外,他们已经开吃了。
“我们会叫它弗恩护城河。我会从那些想要在自家院子里修建护城河的人那里收取佣金。我们先在我们这里挖一条,让每个人看看我们能做什么。这将是一条用作展览的护城河。我们会在公路上放一些广告招牌:‘来看看护城河展览,并了解一下怎样拥有自己的护城河。’”
需求量将是巨大的,他告诉她,尤其是在情人节的时候,虽然冰冻的地面可能会带来挖掘问题。他在采石场的时候就已经掌握挖掘的基本知识了。他甚至计划为狗窝建造小型护城河。他觉得,出于审美和安全的考虑,萨利纳县的每个人都会吵着要建护城河。“护城河也很浪漫,正如我所说的关于王后的那些事情。王后的城堡自然应该有条护城河。我们可以出售看起来像鳄鱼或护城河怪物的草坪装饰品。护城河装饰品,我们就用这个名称。”
“我的天哪!”黛拉说。她的丈夫和孩子们都盯着她的脸。
“我就知道她不会喜欢,孩子们,”弗恩生气地说,“她可以有自己的生意,但决不允许其他人试图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孩子们把目光转向地板。麦兰用力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这个想法。”黛拉说,一半是为了孩子们,一半是为了让弗恩有点事做,这样他就不会碍手碍脚,也不会有妄想症了。他一直关注报纸上的罪案报道。“说不定这是件好事。你和孩子们一起挖沟。”
弗恩从座位上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只鸡腿。他的肩膀很僵硬。他又坐回椅子上,把鸡腿上的肉啃干净,将鸡腿骨扔进盘子里。“不是沟,是护城河。”他抱怨道。
哈兰问:“你会用C-4塑胶炸药来挖护城河吗?”
“不会,儿子,我们不会挖到10英尺那么深,也不会挖到房子的地基。不过,如果我们挖到那么深,我们就不需要用浇花园的水龙带取水了。如果挖到10英尺,我们会挖到地下水位,护城河会像一口大的老井一样自己填满水。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黛拉说。弗恩一口气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他用孩子们做诱饵来让她上当。
“我知道,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护城河不能及时完成,不能用来作为我们结婚周年的纪念礼物。6月2日!你肯定以为我忘了。”弗恩向后踢了一下椅子,挠了挠肚皮。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据黛拉在厨房里看到的,喝醉是弗恩的护城河计划的一部分。他会喝掉六瓶“高级生活”牌啤酒,醉醺醺地在院子里踱步,每走一步,他那双罗圈腿都会抬得更高。
他会气喘吁吁地冲进屋里,抓住黛拉,告诉她一些事情。有一次他说发现了这块地的问题,以及整个堪萨斯州的问题:“房子周围的地太平了。一棵树都没有。任何人从路上瞥一眼,都能把我们的整个范围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黛拉说。
“可是,如果你在前院打理花园,穿着短裤弯着腰,短裤在你的腿上往上溜,被一些变态狂看见了,怎么办?”
“我觉得不大可能,弗恩。每天只有四五辆车开过。”
“只要一个变态狂就够了,”弗恩说,声音低沉而含有不祥之意,不过仍然面带微笑,“某个人把车停在半英里外的路上,天黑后拿着一把大刀溜回来,强奸你,还让孩子们看着,最后割开他们的喉咙,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有机会反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