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入地下

作者: 李唯

王槐树是王团村的第二才子,第一才子是村主任王义。这个前后位置是王槐树确立的,他给自己定位第二,说在王团村,天大地大不如村主任大,锅大不能大过了锅盖去,所以村主任必须第一。第二才子王槐树大展才华的时刻是在粉碎“四人帮”的那一年。那一年,县里要求各乡各村都要以各种方式积极深入地开展揭批“四人帮”的运动,王槐树创作了一首歌在村里举行的揭批演唱会上演唱。县里文化宣传口的领导和第一才子村主任王义都坐在台下看,要挑选出好节目来到县里去会演。王槐树不光作词作曲演唱还担任给自己报幕,他走上台去报幕说道:“下一个节目,男生独唱,《“四人帮”算个㞗》,演唱者,金积县豫旺乡王团村社员王槐树。”王槐树在自己二胡的伴奏下唱了起来:“‘四人帮’算个㞗呀……”底下的内容不便用文字叙述。台下王团村的社员们,男人开怀大笑,女人则掩面羞笑。

在台下观看的县里领导有一位是文化局的局长,他笑得前仰后合。局长认为这个节目虽粗俗不堪用,但这个王槐树是可以考虑堪用的。王槐树会写词谱曲,一手二胡也拉得有模有样,可以考虑弄到县剧团来当个乐队的演奏员什么的,还可以为剧团写点东西,譬如小演唱之类,当然这要在组织的严格把控下不能让他胡写。局长回去后果真就把王槐树招进了县豫剧团。这样王槐树就从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一步登天成了一名能月月领国家工资的文艺工作者,用本地乡民的土话说:月月都能闹个麦子黄!意即月月都能有一次秋收。

王槐树发达了,直接去找村主任王义,一拍第一才子的肩膀说:“嗨,王义!”

王义不满王槐树这样喊他,翻着白眼说:“王义也是你叫的?”

王槐树不再惧怕村主任,从拍王义的肩膀到直接拿手摸王义的头,他摸着村主任的头说:“王义,谁才是王团村的第一?当然是我!你啥都不是,只会念报纸!”

王义气得蛋儿疼。

王槐树又说:“老王啊,我这两天要走了,没空再去山上拾柴火,我拿点你们家的柴火去做个饭。”王槐树说着,就到王义家的柴火垛上去抱了一大抱。

王义叫起来:“哎,哎,我让你拿了吗?”

王槐树说:“我管㞗你让不让哩,我就拿了!”

王槐树抱着王义家的柴火便扬长而去。

王义更是恨得想咬王槐树。

王槐树进到了县剧团,掂把二胡坐在乐队席里,剧团不光发工资,还月月发肥皂毛巾,还发卫生纸,这是王槐树生平第一次把拉屎和纸联系在了一起,过去他在王团村拉完屎从来都是在地上找块土坷垃擦的。王槐树更加高兴,整日处于亢奋中,精力旺盛得想飞。当时正是粉碎“四人帮”后的拨乱反正时期,各行各业都在恢复被砸烂的旧礼制旧事务,剧团正在复排老戏,豫剧名剧《穆桂英挂帅》,其中有一段著名的唱段:“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哪……”王槐树坐在乐池里听着,那股促狭的邪劲儿上来了,加上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他便改了词,唱道:“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来月经哪……”王槐树唱得台上排练的演员和台下的乐队全部捧腹大笑,尤其扮演穆桂英的女演员,更是笑得一屁股坐在了台上。此后再排练唱到这一段,大家都齐声唱王槐树的词儿,排练场里嬉闹成一团。剧团本来就是一个没多大正经混不吝的地方。糟糕的是,到正式公演的时候,扮演穆桂英的演员唱到这一段,她突然就想起来了王槐树的词,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笑场了,戏演砸了。在台下观看的文化局局长脸色发青,问明始作俑者是王槐树,当即命令,把这个王槐树开除,撵回农村去!

刚当了一个月文艺工作者的王槐树又回到王团村做了农民。

村主任王义用烟袋锅敲着王槐树的头,说:“王八蛋,你这回预备在村里当第几啊?”

王槐树涎着笑脸说:“村主任,我这就上山给你拾柴火去!”

王槐树被村主任派去修水库。王槐树给村主任拾了大半个月的柴火村主任还是派他去修水库。修水库是农村最苦的活儿,王槐树干的是炸山扦石头垒坝,这又是最苦里的最苦。天天握钢钎抡大锤,两三年干下来,王槐树的一双手不能看了,手指头弯曲得再不能掰直。水库陆陆续续修了九年,王槐树也干了九年,九年后,王槐树的手简直不能摸自己的胳膊腿以及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摸就嘶拉拉地疼,那双手根本就成了钢锉,王槐树觉得要是劲儿使大一点,都能把身上锉下一层皮去。

最让王槐树觉得苦的还不是劳作的苦,而是他从二十多岁干到了三十多,他三十六岁了,还没碰过女人,没有女人愿意给他当老婆,连寡妇也不愿意,他太穷,也腌臜,脏兮兮的。王槐树平时唯一能接触女人的地方,是水库工地的灶房,灶房里有五个女子,分别叫王银花、王苗花、刘翠枝、赵鲜鲜、赵桂桂,号称“五朵梅”。五朵梅也是王团村的,被派到工地灶房做饭。五朵梅里有本村的女子,也有从外村嫁过来的,王槐树皆喊她们嫂子。王槐树三十六岁了日子过得实在寡淡,尤其对女人向往得很,就有事没事溜到灶房里去和嫂子们撩骚。撩骚是王槐树的强项,他能说,还能唱,时常逗得五朵梅笑盈盈。王槐树撩拨得狠了,五朵梅就一拥而上,把王槐树按倒,扒了他的裤子,把灶房里的萝卜啊,茄子啊,豇豆啊,还有韭菜、芹菜、小白菜、芫荽这些,塞满他的裤裆。农村的大嫂大婶们只要结了婚奶了孩子,闹起来就凶悍得很,同时她们这也是没把王槐树这样穷寒低微的人当个男人看。王槐树嘴上吓得哇哇叫实际上心里高兴得很,这是他三十六岁了唯一快乐的源泉,这是他生命里的歌。

然而社会是越来越进步了,社会上已经出现了“万元户”。王团村没有万元户,王团穷,出不了这种人,全豫旺乡只出了一个,传说那万元户走过镇街上的包子铺!都不说买几个,只说“端”!让只管往上端包子,吃到撑为止。王槐树惊叹还有人这么吃包子的。又传说,还是在镇街上,万元户碰到乡长也去尿尿,和乡长一起进了公共厕所,他站在乡长旁边,都敢一直尿完,王槐树想象不出来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还传说,也是说这人上茅房,在旁边没有乡长的情况下,他牛得不是一星半点,小便时,手都不扶下面,就腆个肚子背着手尿,说“尿尿不抓㞗,爷耍的是龙抬头”!从此他的外号就叫“龙抬头”。龙抬头的事迹听得王槐树仰慕不已。

过年了,水库工地放假,王槐树回到了在王团村的家,家是祖辈留下来的老屋,墙上都长了苔藓,夏天会生出来一层青绿,冬天是干枯的灰白,墙上是一道又一道龟裂的口子,屋顶和房檐下则是一个又一个的洞,那是老鼠、臭鼬、黄鼠狼和野猫出入的路径。屋里清锅冷灶,因为长久不生火,灶台上是一层冰霜,屋外是王团的村街,已经提早响起迎除夕的鞭炮,鞭炮喜气洋洋地炸响着,更衬托出王槐树家的苦寒。王槐树立在屋中异常心酸,想,同在一个乡,同是一块太阳照着的地上,人家已经是万元户,自己才是个二十元户,王槐树口袋里有二十元,那是他准备买咸盐和灯油的,王槐树因为缴不上八十元的拉电线的费用而家里一直没有通电……王槐树最后决定,去㞗,盐和灯油不买了,就用这二十个元,去村头小卖部买一斤挂面,买一瓶农药“百草枯”,再买一斤水果糖,吃了挂面后,就喝百草枯去死,活着没甚意思!至于水果糖,王槐树听说百草枯喝着很苦,他想嚼着糖喝,苦活了一辈子,他想最后甜甜地死。

王槐树吃完了挂面,没有马上去死,他把半锅面汤也喝了,憋了一泡尿,就先去尿,想着尿完再自杀。王槐树本来应该是到屋外去小解的,但他想,都要死了,还可惜这破屋子干啥!他就到墙角去尿。尿液唰唰地浇在墙角的地上,热流融化了一层凝结的冰碴,接着渗透下去,瓦解下面的土层,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凹陷,那凹陷的范围开始扩大,且不断地扩大,扩大得很不合常规,仿佛下面是一个中空,这引起了王槐树的狐疑,准确地说是好奇,他蹲下,用手扒开被尿浸泡的土层去掏……天爷!最后竟掏出来两个瓷陶罐!罐口用蜡密封着,揭去蜡封,一个罐满腾腾的,是银圆,另一个罐不太满,但要沉重得多,是金条。王槐树把金条和银圆尽数倒出来,摊在地上,数,确定银圆是七千一百一十四块,金条掂在手上估重,一根应该是老秤十六市两一斤的,共六十五根。金条罐中还有一卷契约文书,是一份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的典卖契约,注明时年九月白露节,售卖人将宁夏银川市山河湾街柳树巷的一间面粉铺和一间五金铁皮社还有一间交易骡马猪牛羊的牙行,售卖于卖售人,得银圆若干得金条若干,另得“宁夏银行”发行的银圆辅币券若干(这个瓷罐里没有大约是花掉了),售卖人和卖售人以及中人均有签字。售卖人的签名是王宁葆,这是王槐树的曾祖父。这表明这些金银是王槐树的祖上通过出售祖产而得之,是世代积累的窖藏金银,现在应是王槐树的私产。

王槐树没有兴奋,他第一时间感到的是恐惧,他知道一个人守着这一堆金银是多么凶险,这就像一条野狗守着一堆肉而四周有一群野狗在环视是多么凶险一样。王槐树静悄悄地,他竭力做到静悄悄,将金条和银圆分别用烂布或者是烂棉絮包好,包成六小包,分别塞进房顶和房檐下那些由老鼠、臭鼬、黄鼠狼和野猫钻进钻出时掏出来的洞,外面再糊上一层黄泥,这简直是太天衣无缝的掩藏,即使有人专门盯着查看,也只能看出是为了补屋子的破洞而进行的修缮。而后王槐树更加静默,家里还剩有一点苞谷面,可以蒸上几个苞谷馍,他预备在家里静悄悄地一天吃一个吃到春节过完。王槐树想过年银行大概是不上班的,他准备等银行上班后去卖给银行。这是王槐树唯一知道可以将这些金子和银子换钱的途径。

大年初八,王槐树带着一千块大洋和七根金条去城里。这是他财产的大约七分之一,王槐树想先带上这些去探探路。王槐树还带上了那一卷售卖铺子的契约文书,他得证明这些是他的曾祖留给他的不是他偷的抢的。另外王槐树还带上了那瓶“百草枯”和水果糖,王槐树想,如果银行不收,他一个村里的农民,实在不知道还有啥别的路可走,他就在城里找个地方,最好是没人的一个犄角旮旯,他不想吓着任何人,特别是不想吓着娃娃,他就吃糖喝农药,死。

银行看了王槐树带来的银圆和金条,让王槐树先到办公室休息,然后秘密通知了公安。公安很快派人来到银行,这么大一笔资产让小镇上的公安派出所惊心动魄,公安仔细看过王槐树带来的契约文书,而后让王槐树继续在银行办公室里休息,他们自己回去打电话给宁夏回族自治区公安厅,让紧急调阅旧档查看证实。约一个小时后,省厅的回复电话来了,证实在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七年期间,银川市老城区柳树巷一带,确实有个叫王宁葆的大户,经营面粉加工和五金加工,同时兼做牲畜交易的经纪,经纪就是交易人,也查明了王槐树和王宁葆的隶属关系。派出所公安再次回到银行,仍然不放松,又问了王槐树一个问题:从交易售卖文书上看,交易得到的金银远不止你带来的这些,剩下的呢?王槐树说,不知道。我挖的就这些。那些怕是让老祖们都花了。王槐树留了心眼,没说实话,他担心都说出来数目太大国家会让他搞捐献,像抗美援朝常香玉捐飞机那样,所以他说可能是让先祖们花了。公安想想,觉得这也合逻辑,让先前的人花掉了或者是分头埋在其他地方没找到这都有可能,公安于是不再问,认定这些都是王槐树的合法继承所有,让银行给王槐树付钱。银行按照时价,付给王槐树七万三千八百一十六元四角七分。王槐树接过钱时,身子剧烈地抖,一下就尿了,湿了裤裆,他想起来那个“龙抬头”,想起那人的吃包子和敢站在乡长旁边把尿一直尿完,现在他自己一下成了七个龙抬头!银行动员王槐树把钱再存入银行,王槐树不从,坚决地不应允,王槐树说他连梦都没梦见过他一次兜里会有五十个元,这里的乡民都把人民币的单位叫做一个元、两个元……五十个元,到五十个元就止了,因为很少有五十元以上的交易,王槐树说他要把这些个元带回家,枕着这钱,先美美地睡上一阵子,像睡女人。

由于钱太多,这在八十年代的西北乡下,算是空前的一笔巨资了,公安专门派了一辆车护送王槐树回村。王团村的乡民们猛然看见王槐树居然坐着警车回来,像大白天见了鬼,又听说是因为钱太多由警察护送,王团举村沸腾!

王槐树回家把钱包好塞进臭鼬洞里,仅身出得门来,他首先又去找村主任王义,又是一掌拍在王义的肩上,说:“嗨,王义!”

王槐树拍王义的肩时眼泪同时幸福地落下来,他又成王团村的第一了。

王义对王槐树异常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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