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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牛健哲潘主任的办公室在七楼走廊深处,可也像是走出电梯即到。深入走廊的一段路你可能觉不出步子是自己迈的,在他门前的停顿、敲门的节奏和往里走时的举止也都有一种必当如此的模式,你会自动托身其中。如果你想做出一些自主的改动,最好也先浮升到七楼办公。
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张,但适用于我,尤其是上个月我缺勤了三周之后。我自然请过假,说过孩子的状况,但其间也推了两个文稿任务,其中一个是潘主任的述职报告,因而透支了我在他那里言行出错的额度。人事处直接告诉我,潘主任说没收到我的假条,而且儿子抑郁并不能算作我“旷工三周”的理由,就算是我自己抑郁也不可以。我知道他们与我谈话本来可以隐去领导意见,是潘主任不在乎。很多事他都是可以公开布置的,包括去年人员集中转岗和我们部门处长突然调离的事。
于是这几天我自觉加班,做了些潘主任可能会过问的工作,希望慢慢风平浪静。但今天,我还是被叫上七楼。
潘主任办公室的门口明晃晃的,门开着,有个新招录来的女生拿着文件夹等在门口,也就是说里面有别人。我走过去探看了一眼,果然沙发上有个喝茶级别的客人。女生朝里面一望再望,看来是急事。我轻轻摇头,示意她待客不会很快结束。
日照都变了方向,女生终于等到客人拖沓的告辞,在门口已经把文件翻到了等待签字的一页,客人一出门她便往里走。可潘主任看了看门外,抬手指了指我,要我先进去。
女生愣怔一下,不甘心,“主任,这个件儿很急,李处打电话嘱咐……”
这话显然过于大胆了,引得潘主任说:“等你们李处回来他先签。”
我想她搞砸了,潘主任今天的心情也显而易见,我只能做好准备。
她走后,潘主任让我坐下,拿出一份稿子,在桌面上推过来。是我很久前写的一篇宣传稿,估计压在码放不齐的一摞文稿下面多时,边角变了色。
“还可以,有两段啰唆了一点,总体能用。”他边归置刚才客人用的茶具边说,“就是时间拖得久了,你交了稿就一直没提醒我,现在这事已经不是重点工作了。”
我一边称是,一边想拿了稿子起身。
潘主任倒了杯茶,又说:“当然,你最近家里有事,也是无暇顾及。稿子你拿去,既然写了该见报还是见报,跟报社说我让的。”
我又要站起来,他却又开了口:“你和冯玥是中学同学是吧?我隐约记得有这么个关系,这几天刚搞清楚。”
“哦对,是高中同学。”我知道,前年冯玥二婚嫁给了离异的潘主任。这消息曾让我品咂一时。
虽然多年没见,我想冯玥仍会有些风姿,当年她甚是出挑,很多男生对她都或明或暗地喜欢。当年我和冯玥交往不多,但座位邻近,也时常多瞧她几眼,找机会多聊几句。后来她跟了班上一个少年老成、混迹社会的同学,是和我住得很近的石学群,因而我也见识了少女姣好和少男痞气的相配。
当然会有世事变迁。前年潘主任位子已经显要,分管我们和人事等六七个处室。他娶了冯玥,我们的同窗关系就更难重温。至于今天他主动提起这码事的缘由,我一时想不出,只能加倍用心地听他慢慢透露出来。
“前些天人事处那边的事你不用多想,他们有时就是小题大做。”潘主任居然端给我一杯茶,话里流露出不同往日的宽厚、耐心和某种不属于他的突兀,“我跟他们说过了,都是同事,家有负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另外那个,那个石学群,也是你们同学吧……”
晚上吃过饭,劝儿子吃下药,在遵医嘱例行的亲子聊天中我有点心不在焉,言语徘徊于这几天的陈词滥调——我对他说世间自有公道,事情我已经在咨询律师了,等我们攒足精气神,欺诈和伤人都是要追责的。我又说这倒可能是件好事,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并且学会怎么和它相处。
我收尾时,他已经又开始瞪视着城市频道的减肥操节目了。他笨重地陷在沙发里一声不吭,我记不起他是从什么时候胖起来的,也想象不出那几天他去商场里跳操的样子。他伸直那条皮肉上翻露着几个洞眼儿的腿,沙发也是暄软了些,大有以他为中心翘起对折之势。
进了卧室,我开始翻手机通讯录。没找到石学群的电话是意料之中的,上次聚会时他说过,我没有记,也没跟他说几句话。毕竟我们是不一样的。后来儿子出事后,我真的问过一个做律师的同学,他听了细节,建议我找石学群,可我没有真正考虑过。他介入又能怎么样呢,这件事不只是讨债那么简单,难道他手下有人能做青少年心理医生?
没想到真的要找石学群,是为了潘主任。这两个想必在各自世界里近乎为所欲为的人竟然发生了关联,就算我知道他们之间有个冯玥,脑子里也从没有把他们三个连缀在一起。大概这就是我头脑运行的水平,正如对自己前妻的现任,我完全不知道姓甚名谁。
睡前,我还是发信息给那个律师同学,难为情地向他要石学群的电话。我想这桩事不会因为我的怠惰而不了了之,若不是危局正在森然逼近,潘主任也不会对我说出其中的要害——石学群放话说,要阉了他。
当然潘主任没用这么直露的词,只说对方要“伤”他,让他“断种”,同时他也使足了蔑视竖子和规劝狂徒的声腔,但你知道,他端给我一杯茶。所以直到第二天上班,我一直都在等同学的回音。手头的工作也不急着做了,我觉得自己和潘主任的关系第一次简化也真切了起来。
人事处似乎也在提示着这一点。下午他们的副处来找我,告诉我去潘主任那里取材料,我还没明白就被耳语告知:“那个撤回来了,但你得去他那儿一趟。”我想起他们找我谈“旷工”时,把那谈话的分量定义到了某种严重级别,末尾还让我在谈话笔录上签了字。那个晚上和孩子谈话时我烦躁得发了脾气,好在他早就习惯忽视我了。
于是我即刻去七楼,但潘主任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其中的意味自然显现。后来如我所料,他连续多日都没有出现,接连两个会议因而推迟。我又见过那女生拿着文件上去,又再扑空而返一脸无奈。
这期间,律师同学给过我一个石学群的号码,但无法打通,我又问,便没有了下文。
隔了两天,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地址和一个时间。
在约见的日子,我想来想去,还是打电话叫前妻去照看儿子一晚,下班就奔那地址去了。儿子出事以来,我和前妻的关系更加恶劣了。起初她还不便责备我,毕竟儿子假期去跳操减肥我没理由阻止,受骗后被那人的狗咬伤也不是我能料想的,但后来直到他酿成心病我都没有讨到个说法,就让她得了贬损我的理。而对我那种借此“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的说法她显然不买账。我怕她让现任插手这事使我难堪,就对她说不用废话,我请了律师。
地址指向新区的一个商圈,我问了公交车司机,知道自己要去的居然是一家超市。下车后按照指点,在灯彩刺眼的温泉村对面我找到了那家超市,它的地盘和规模比它的名气大得多,营业区有三四层。我走进去,穿行在买副食零食、厨具衣帽的人流之中,他们不会想到我来这儿是要保住某个人的下体。
我已经迟到了。在三楼迷茫地找石学群时,我愈发觉得这事为难了我。冯玥知道当年石学群和我是近邻,有时放学同路,大概因此她对潘主任提了我。其实我和石学群哪能玩到一处,高中毕业后我们就彻底疏远了,算是我有意为之吧,可能为这,他现在才以这样的方式见我。凭什么解救潘主任我其实并没有想好。潘主任的能量并不限于办公楼里,让人感觉无处不在,从调转、诉讼到子女升学,从来只有别人求他的份,就连我也想过,儿子的事如果到了打官司的地步便只能去求他。我猜这也是他能够并且敢于招引冯玥的原因,但这次他低估了其中风险。记得同学聚会时石学群告诉大家,在本市遇到麻烦可以拦下任何一辆出租车,报他的名字求助。他这么说时调门平实,吐字轻快。
“那如果我想找别人的麻烦呢?”有同学打趣问。
“那报你自己名字就行了。”石学群说,大家笑了。他那松弛的样子如今在我记忆里凸显出来。
我总算出离人流,来到一个走廊口,里面应该是超市办公区。正迷乱,一个穿职业西装的女的跑过来,客气地问我是不是石先生的客人。我点了头,她就引我向走廊里面走。温度略微降低,有些嘈杂,也渐渐有了些烟味儿,截然不同于我们单位楼里温暖安静的七楼走廊。
几乎走到最深处,引路的女的敲了一扇门。有人开了门,我闻到了火锅味儿。里面宽绰得空荡,当中央一张方桌后坐着石学群,他脸前的火锅正水雾蒸腾,几盆吃的还没下锅。
开门的壮年男人让我坐在石学群对面,他坐在侧面,开始往锅里下料。石学群在调蘸酱。
“我跟他们说,你不到我们就一直空烧这锅水,烧干为止。”石学群边说边打发了那女的,这话不知道是欢迎还是怪罪。
“新区够热闹的。这超市是你的?”我边说边找自己该用的腔调。
“不是,他家老板找了我们而已。平时我不来的,最近因为停车场的事,店里跟对面温泉村那伙人总谈不好——那伙人凶得很,哈,吓得我不敢不到。”他指指正下菜的那人,“哦,这是我一个兄弟,帮我开车呢,算我司机也行。”
司机刚刚闪去夹克,剩一件深蓝色半袖汗衫,和我互相点点头。上次聚会时大家觉得石学群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有这司机在旁,他就得算清瘦了。
石学群分了我一碟蘸酱说:“听说你儿子被欺负了你都不找我。”
不知为什么我说:“事儿太小,再说,他自找的。”
他笑了,“你不是离婚了吗,当心儿子也不跟你。”
我略微停顿了筷子,然后继续搅动蘸酱。开场有话可聊也不错,我就告诉他,儿子去学减肥操, 其实多半是想陪一个女同学,结果教练收了他们钱不久就跑了,他犯了倔,到教练家的园区找人家两口子,要讨回他和那女生的钱,一来二去,倒被人家的狗咬了。
“不错啊,人跑了他还能找到。”石学群给我夹了菜倒了酒,碰杯喝了一口。
“有什么用,那骗子说操课基本上完,咬人的不是自己的狗。人家换了场地另做小孩生意,他自己倒话也不说、学也不上了。”
“听说了,他们说你儿子被玲珑城一个开淘气堡的欺负了,我好奇打听了几句。”
我谢了他的关心,端杯向他和司机示意了一下,自己喝干一杯。
“其实有事你该早点跟我说的,我记得高中时会考你都帮过我。”
我记得,他有一科会考补考,是我替他去的,一个监考老师看出我不是石学群,但另一个让他别管。我看了一下桌面,那司机吃东西声音不小,但始终不言语。石学群酒喝得比我多,面色不错。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跟他喝下一半,乘势说:“那个姓潘的,是我单位领导。”
石学群认真打捞火锅里的肉和菜,分给我们三人,司机去门口叫人。
我觉得他听清了我的话,就接着说:“他怕了,让我来求你别阉他。”
刚才那女的又进来,端来一盘海鲜,有海蟹扇贝,还有几个鲍鱼,有的螯肢招展有的软体翕动,应该就是来自超市卖场的水产区。
“这儿海鲜还行,多吃点。” 石学群把它们倒进锅里,吩咐再捞一盘。
我连忙说够了,“最近事情多,我胃口也不怎么……”
“我付钱买的!”石学群突然瞪起眼吼了一声,吓得那女的不敢接空盘。司机仍然闷声,他已经改喝了矿泉水,却喝得同样津津有味。
“吃顿饭你怕什么?合法的!”他看着我说,“你怕我阉了他是吧?好啊,我不阉他了。同学一场今天咱们好好吃一顿饭喝一顿酒,要是你想聊咱们就好好聊,怎么样?”
我觉得这时我应该笑一两声,但只做到脸皮轻微地抖动一下。司机摆手让那女的赶紧出去。
一只螃蟹不肯入锅,石学群掰掉了它所有的腿,把它修剪成一个徒有两眼动弹的脏器匣子,扔进锅里盖了锅盖焖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