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塞万提斯的精神对质

作者: 于德北

春天

“哦,哦。”她一直这样说着,把地铁口后边的花园当作了森林。她一只手紧拉着狗绳,一只手在半空用力地挥舞。她穿了一件套头衫,这使她的身材显得更胖。她笑了,牙齿在阳光下泛起贝壳的白。她的狗和她的表情相近,只是狗的嘴唇太厚、太黑,让它的牙齿显得十分不真实。她梳着齐耳的短发,据说每天都需要去指定的理发店打理,每次都要花掉卡里的二百余元。她很享受这样的消费,让她内心愉悦,感觉与众不同。在小花园的长椅上,有一个老男人阴沉着脸注视她。他用力撕扯手里的树叶,用脚后跟踢椅子下的泥土。

有人把车停在不规则的停车场上,自顾自地说:“变了,一切都变了。”

那时这里是一家医院——现在,搬到了马路的对面,红色的楼体,灰白色的屋顶,有一个方烟囱,只在早晨和傍晚才冒出黑色的或白色的烟。每次冒烟的时候,都有一群孩子在花坛的圆台上奔跑,他们跌跌撞撞,不时地滚到地上。但他们异常兴奋,指着彼此用号叫一般的音量大喊:“你爸死了,你妈死了。冒烟了,冒烟了。”接下来是追打,一个孩子很快骑到另一个孩子身上。他们把泥土和沙石扔到对方的脸上,肚子一鼓一鼓的,时刻准备以另外一种方式压倒对手。

医院正对过儿的马路是一个凹兜,雨季大量存水。这里曾发生过多起车祸,有人受伤,有人就此死去。马路笔直,行道树的树冠交接成荫,大地一片阴影。路边有警示牌,告知此乃事故多发地段,但是因为字体太小,开车的人无法看清。那些受伤的人会用手掌或拳头捶打警示牌,斥问肇事者眼睛是不是瞎了,这么大的字难道看不见吗?因此,警示牌上血迹斑斑,时不时发出苦腥味儿,遭到苍蝇们无度的青睐。

“是的,我得承认。”她说,不知是对狗还是对自己。

停车的人说:“我必须遏制自己,回忆往事是可耻的。”他一字一顿,“不是明智之举!”

那个老人伸手去抓装满纸壳和矿泉水瓶的婴儿车,一副摇摇欲坠的状态。

“任谁都得承认,这是事实。”她又说。

有些树开花了,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

声音一定是从二楼传来的。这之前,她的厨房一直在反水,污水从地漏里反上来,很快向地势较低的地方聚集。她打电话喊来管道疏通员。他很快就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来。管道内壁有许多动物油脂,一层一层地凝固,用不上多长时间就把管道封死了。处理的方法很简单,烧一壶开水,缓缓地向内壁浇去,促进油脂软化、溶解。

“就这么简单吗?”她问。

“就是这么简单。”管道疏通员回答。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慢慢地向她凑近。她手里拿着一张单据,对周边一切事物都不甚在意。管道疏通员突然趴了下去,鼻子尖儿贴紧她拖鞋的鞋面,更具体地讲,贴紧了她涂了指甲油的大拇脚趾盖儿。那脚趾盖儿上画了一朵花或是一株草,画面已经出现轻度的磨损。他趴在那里,保持镇定。她的长筒袜在脚踝的地方被齐齐剪去,只保留了以上的部分。如此操作,不知是个人好恶,还是潮流如此。她的脚很白,隐约在长筒袜里的肤色也有一种挣扎中的幽蓝。他并未抬头向上观看,却分明听见她体内传来轻微的声响。

“这可不是谁的生日。”她说。

“你就不能慈悲一点儿?”他问。

“所以,你不必向我征询。”她说。

“谁知道呢,你把我介绍给那个人就好。”他几乎哭了。

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终于意识到他的不雅,轻轻向前移动了脚步,把他——依然趴着——留在水污里,自己则走到有阳光的地方。

他坐起身,双手支在地上。

“应该关掉水龙头?”她问。

“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他反问。

这是春日的午后,树木繁盛的气息令人感动。

“你能替我想想吗?”她又问。

“真要命!”他开始收拾工具。

她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

是的,那声音一定是从二楼传来的,真切,不容置疑。

正如一个走到邮局门口的人在别人眼里是专门来寄信或取汇款单一样,她和她的狗被许多双眼睛关注着。其中有两个年轻人,是准备去教堂的,却在这里下错了车。女生一直在哭,并述说着她来这里之前的事情。她穿过一片阴郁的树林——和她一样,和这个男生会合。他们都没有能力分辨城市树丛与真正的森林的区别。走到一栋大型写字楼前,学生正在上课。从窗子望进去,只能看到大小不一的黑色的脑瓜。学生的头发都很浓密,泛着油光。写字楼的山墙上有一幅画,典型的涂鸦。在蓝色的房梁和红色的屋脊上,爬山虎已茂盛到失去缝隙。星星随意地游动或坠落消失,没有人会追问它们从哪个星系始发。她找到他——约她去教堂的男友,在他的带领下,一声不响地穿过生锈的栅栏,小心地踏着松软的泥土地,从楼栋与楼栋之间的过道来到大街上。公交车站人很多,他斜睨着眼睛瞟一下斑驳的站牌,选择他们将要乘坐的线路。他在她面前逞英雄,武断地指定一行汉字下的英文单词,含混不清地说出站名。她很信任他,像信任他们所信奉的神明。罪与罚。严格的阶层。出场顺序。唯唯诺诺。谨小慎微。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另外一个人。关注金钱,喝酒,这是每一个男人都要面对的。他也一样。而女人只需隐秘地盛开,像柏油马路中间突然长出蘑菇,更在乎情操的高贵,场景的宏大,声音的嘹亮,还有欢愉的质量。这一切,某一类男人在某一种瞬间就可以抵达并满足,犯下令人痴迷的单一的重复性的错误。

实际上!

在邮局这一站下车,和去教堂的方向南辕北辙。

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指点着上边一行文字朗诵道:“月复一月,他要让所有这些人——出版商、读者、批评家、学者——满意,他们全都装备着自己的种种观念,诸如,写作是或者说该怎么样?小说是或者说该怎么样?非洲是或者说该怎么样?还如,满意是或者说该怎么样?你们会想,面对所有这些人,作为作家,这个家伙是如何轻松地忠实于自己的本质的?为了让别人满意,为了成为别人认为他应该成为的样子,为了写出别人认为他应该写的东西,他面临很大的压力。你们觉得这家伙能一直不受这等压力的影响吗?”

他慷慨激昂,读着别人的著作,仿佛在宣讲自己的观点一样。

“花坛里的蜜蜂行吗?或者蝴蝶?”女生问他。

“谁也不能成为谁的林阴道。”男生合上书本,一副危言耸听的样子。

“一大群蚯蚓,在教堂广场的草坪上。你说!该怎么办?”女生提高了声量。

“那是你永远的假设。”男生回答。

“那你的边界感又在哪里呢?”女生问。

“给它吃点儿什么?你说!给它,给它们吃什么?”男生反问,并使劲擤了两下鼻子。

一辆救护车从大家的面前呼啸而过。

“灵魂!你的灵魂!”

“要么活着,要么死去。”

男生指着远去的救护车,伫立成一条人偶广告。

正如一个走到邮局门口的人在别人眼里是专门来邮局寄信或取汇款一样,她和她的狗被许多双眼睛关注着。这又能怎么样呢?之于上帝——的确不知道他是否存在,他们都是无聊的残败的风景,没有哪个画家会欣然受命在这幅画的任何一个点上涂上一星点儿颜色。

“你到底走不走?”男生问。

“灵魂!你的灵魂!”女生愤愤不平。

就像电影里表达的那样,天在下雨,这意味着春天已经结束。但是,准确地说,夏天还没有真正地到来。在这片老城区,尤其是这条小街上,下雨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这条街上的人不习惯打伞,无论去上班,还是去买菜、会友,当然也存在一部分趁着雨天出来闲逛的中老年男人。他们一律不打伞,抬头看着闪电,嘲笑般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半空划出半圆或三角,以此来增加形体外带表情的优雅。他们有的头发白了,有的已经拄了手杖。他们看气流在天边移动,目视云层与云层之间的银灰。下水道有些老化,如果雨大一些,或持续的时间长一点,路面就会积水。他们跳着脚走路,看背影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年轻。

她从窗口看这些风景,就像看电影一样。

她在脑海里数这条街上的店铺。

左手是一家理疗店,这两天,房东和店主正商量房租的事情。房东要把房租上调十个百分点,店主在据理力争。店主力争的方式就是哭穷,说三年来他一直在赔钱,而在赔钱的状态下,并未让房东减免一分钱房租,房东这个时候涨价,于情于理都是有失道德水准的。房东是大学老师,是高级知识分子,在维护社会道德水准这一点上,应该自觉地成为普通人的榜样。房东当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说辞,用来击碎道德绑架的重重封锁。这些事和她关联不大,她对他们争执的内容也不感兴趣,她只是不喜欢店主,每次和房东较劲完毕,总会转到她这里吞云吐雾,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忧烦。她的狗也不喜欢那个脸上坑坑洼洼的店主,他一来,它就吠叫不停,就连生殖器也不知羞耻地暴露出来。

她往右边数。

一家早餐铺子——他家的包子特别好吃。

她的狗喜欢。

一家咖啡店——一对沉默无言的夫妻经营着它。

它的室内室外堆满了各种绿植。

一家心理咨询所,医师是一个花白头发的汉语说得不太利落的朝鲜族女人。她说她记日记,一记到自己真实内心活动的时候就下不去笔。原因是怕她有朝一日成为世界名人,日记被公开,自己的丑陋也就公布于世。所以,她的日记里只记那些光明的、美好的思想和事件。

一家隐含在楼体内部的棋牌室。

一家理发店。

一家彩票站。

一家烧烤店。

一家家常菜馆。

一个快递站。

就这些吧,再远她就记不清楚了。

家常菜馆最近摊上一场官司。他家的一个常客,也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因为喝酒换了肝,休养两年后开始复喝。换肝的人和这家老板太熟了,熟到没有远近。他偷偷跑到这里喝酒,老板不但没有制止、劝告,反而夸赞他是一个把一切都看开的人,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结果那个人肝病复发,死在了他的店里。这件事上了新闻,家常菜馆贴出了关店的告示。

她一条一条地想着这些。

狗趴在廊檐下,头在两只前爪中间。

街上,有两个年轻的男人拥抱在刚刚变得紧凑的细雨里。雨水早已淋湿了他们的头发、肩膀、衣襟、一大截裤脚,可他们就那么紧紧地抱在一起,像被人从广告公司遗弃出来的残损的石膏像。

雨从中午一直下到傍晚,她一直坐在那里,脑海里除了这些杂乱事情,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夏天

这个夏天较之往年的夏天有点儿特别,风很大,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春天一直没有结束,又好像秋天提前来临。树叶过早地凋落,只是颜色尚未变黄。她遛狗的时候,认真地观察地铁站后面的小花园的景色——如果它有景色可言。一条水泥柱拼接起来的长廊,很多年以前种过一株紫藤,后来死掉了。园林工人只把它的残枝收拾干净,蚯蚓一样的根部却留在了地下。他们又在这里种了葡萄,葡萄长势很好,不到三年就开始结果了。先青后黄,最后变成紫黑。每到秋天,就有一群老人抢着采摘它们,捣汁酿制葡萄酒,待到再开春的时候,相互品鉴。谁也没有注意,死去的那株紫藤又发芽了,并以迅猛之势爬满水泥架,花穗下垂,闪烁得人眼睛生疼。

在这个不大的公园里,有一条行人踩踏出来的小道,园林工人如何封堵,也不能阻击为抄近路而纷至沓来的人群。正常地讲,出了地铁口,他们应该逆时针从大路转过去,但是他们一律选择折损树篱,从这里斜插而过。小路旁边生长着蒲公英,金黄的小花,像苍穹落入大地的星辰。它们已经开过一茬了,在春天的时候;它们会一直开下去,直到秋天吹去它们头顶最后的绒球。

她站在一棵紫椴树下,脸上甚至还保留着一股不能轻易磨损的稚气。

她不太喜欢说话。

耳朵却异常地好使。

她听见有人在空气里游泳,张开双臂,像鱼激动地张开两鳃。男人的裆部耸起一座山丘,而女人的乳房也因沾了水而显露出来。他们红着脸,早已完成了彼此的挑逗。空气中的水是深绿色的,不足以大面积地遮掩他们的羞耻。男人反复跳跃,把水花溅起很高。他每次浮出水面时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宽大、白亮的前额上,让她错觉他戴上了一顶水草编制的花环。他的身体在无限膨胀,大脑无法发出正常指令。手臂强直,血管也在燃烧。她从他脚下潜泳过去,一口气潜出很远,当他发现她时,她的脚已经用力地击打出水花。在空气里游泳,这又是谁想出的主意呢?男人大喊:“我喜欢你的房间。”女人便想,她那个小小的公寓,隔音一点儿也不好,破旧的家具使之更显简陋,随便置放的衣物又有效地证明了它的逼仄、狭窄。她躺在有大小两个破洞的沙发上,一条腿跷起来。男人似乎有些惊恐,不安地环顾着屋内的一切。阳光正从对面楼的玻璃上反射过来,地上有了阴影,一块方形地毯如同被油画色弄脏了一样。他们所有的关节在跳,不容控制。他们像患上了某种疾病,每十天左右就会发一次烧,抗生素也不管用,任何物理疗法都不能使其温度降下来。他们从额头到脚趾都是荒凉的,皱纹像废弃的琴键一样无力地颤动。不过,现在好了许多,他们在空气里游泳,在贝壳和水草上签下他们的名字。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