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作者: 王铭婵我再见家乐时,他身边排满向日葵,他还是又黑又壮,还是爱说“怪好”。我觉得这个“怪好”,像是一个孩子交付给成年人的鼓励,在我身上起到尤为突出的作用。我蹲下身子,看着向日葵的根,和培它的土,一直懂得家乐的这颗心,更懂得最高层长年招贤纳士,要的是像家乐这样的人才,虽说家乐还是个孩子,可看起来总比那些为了高薪职位,靠编故事赚钱的人靠谱得多。镶着大金边的咖色圆盘正随风摇摆,蜷曲内扣,黄澄澄的一片,使我不由想起燕昭王的黄金台。
园长阿姨开着很大的车,带圣民去玩好玩的了,怪好,家乐说。我的同事孟娇是家乐口中的园长阿姨,她在李总监的安排下管理“小哈津”幼儿园,那台很大的车叫“绿森林”,两年前被孟娇开走了,车上坐着天生头脑不清的圣民。大夫说过,几年后世上会添一个“星星”上的孩子,言外之意,圣民早晚要自闭的。
我告诉家乐,他们会回来的。我穿过一排排向日葵,坐回车上吸烟。眼前的烟圈令胸口时紧时松。孟娇去哪儿了,我若是能把她找回来,她会原谅我吗?第一次接触她,是为算计她而去,但,我不知道她和李总监之间的约定。约定之前,我不认识孟娇,孟娇认识我。为了营销方案的顺利进行,我们心照不宣地接上头,在各取所需中,我才知道李总监为我量身定制的包装计划,远不止我一个主角,至少还有孟娇、圣民。这条计划线在时光中拉得很长很广也很惨重。
港城第一家车行落成时,沸扬不止,凡能来填个空的闲嘴,都抢着说,最终说成满街跑轿车何等壮观。渴望他们说,是我们的心思,说多了,就把心思说动了,有余钱有刚需的会买,没余钱没刚需的,也会心动,借贷着,也要翻个儿,一起蹦跶。消费者在外面蹦,我们在里面蹦,不过几桶银子罢了,其他品牌一入驻,能撑多久,谁也不清楚。但李总监始终一副有招儿的样子,说着一套又一套虚实不定的打算,往往都会付诸行动,颇见成效,他确实是实干型。但那回视频会,他起先装作要从与会人员的眼神里索取些什么,而后才看向我,轮我上场了,我说,与其给车做广告,不如包装个人。他眼睛一亮,抹了油般乱转,这种前期配合好的伎俩,我们屡试不爽。他又说,要动用集团旗下的“海陆空”,接着又看向我,言外之意让我这个经历过“海陆空”培训的人谈点想法。我说集团财大气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上游的都有涉营,利用可靠的资源开发新的资源,这就是创新。他开心地鼓掌,与会人员鼓得更响,隔着屏幕,我甚至可以听到手骨头互相击打的声音。我清楚,他们都如饥似渴地想登上“海陆空”,这道重要的镀金工序与高薪是一对。他们向我看齐,甚至有的想成为我。
视频会议后,李总监发出临行前最后一道指令:速战速决。与会人员也发来提前祝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4S店的总经理,打理着集团在全国各地的4S店,李总监监管我们,但李总监格外器重我,我是他一手培养的,不像他们年过半百跳槽加入,不能代表李总监的职业水平,由此我的压力特别大。半年前,我失眠加重,四肢像注了冷水一抽一抽地痛,脑海无力再释放兴奋剂——各品牌入驻港城,及媒体的透明度,无不敲着消费者的耳鼓和眼眸子。黔驴技穷了,我和他说,我得离职了,我和他说。他说能意识到没招,正是有招的开始。这话也算是培养,他把包装个人的想法先提了出来,一锤子买卖,借着媒体的艺术化效应指不定就歪打正着,滚滚财源。我又蠢蠢欲动了,谁会和哗啦啦的银子过不去,钱是好东西,越多越想要,就像赌博,越输越想赌。那阵子,我爱打量 “绿森林”试驾车,这台原装大吉普底盘距地半人高,狠帅型,新车跑上十万公里,性能越发收不住,抢手是必然的,颜值、实力三七开。我拍了拍它微翘的后屁股,深吸一口气,那时,对这车充满信心的就不止我一个。
孟娇一直光顾我店。销售的说,单看眼神儿便知囊中羞涩,再看穿戴,自以为是的胡搭在她身上过着恰到好处的瘾。干销售的势利,又讨人喜欢,留得住大主顾全凭这两点,要说起他们驱赶所谓的无效客户,也实在有一套,白眼、口沫、指桑骂槐,但这些对孟娇不起作用,她的脸皮像是一块钢板,正是李总监要的火候。
砰!砰!砰!白日礼花绽放,天上飞起一串浅色,浅到看不见,欢呼声比音响更驳杂,我按计划循声去了“小哈津”。在没有幼师证的情况下,孟娇让我做班主任,例行参加会议。嘀嘀,群里信息,幼师们正为八月十五收礼焦虑得很,怕大件物品惹人眼,虽说这早已熟视无睹。会上正重申这事,说归说,孟娇收的红包最大,幼儿园不提干,不分房子,不拥有成年人想要的任何世界,就剩这点可怜的物资了。
会后,孟娇留下我,杂七杂八地说话,似套近乎的前奏。我说,拿孩子发财不好。她说,哪个不拿孩子发财。这次计划,确实要用到孩子,我语噎,浑身像粘了毛刺,这刺不使我痛,提了一口气,我说这不一样。她掸掸袖子说,那台车先卖我吧。我说,不到日子。她叫道,试跑100000公里多了,外观及内饰全落了档次。哪个做惯营销的,不是一张油光光的存储器似的老脸,封住许多表情,所以我只是淡淡地说依旧抢手。孟娇起身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她隔着一扇廊窗看圣民。
圣民趴在地上,露一只眼睛朝上瞟,眼白像凝滞的发胶。家乐常说,圣民想玩玩具,怪好。孟娇看不上家乐,一听这话,就扔他的衣服,捉弄他。不玩玩具,我挨着家乐坐下,他在玩手,一旁的圣民又开始拼命地剜脚板。孟娇看了家乐一眼,问我,他们长得像吗?他们真像一对双生子,我说。她像得到某种肯定,推我出去,急切地说,要么交车,要么活动尽快。我打量着葱郁的森林,光滑的赛道,这幅壁画一进园便吸引我。她替我收回目光,谈起“绿森林”的车史——发动机的代际,宣传片的效应,浑圆的汽车后屁股视天气变幻漆色,尾翼大灯是“绿森林”的眼睛,开上“绿森林”上高山,蹚河流,一直在路上,她眼眶布满密集的泪珠,像气泡一样,我还从没见过眼泪以如此方式安放。她哭,我不可怜她,就像我大脑失去兴奋剂,我不可怜自己。我一直不解她为什么要执着于这台车,便说,可以高铁、飞机,徒步更省钱。她一愣,像我把天聊死了。停顿不久,她另起话头,说邀请第一位客户试驾“绿森林”后,客户立马签单,第二位则隔了一个周,后面的就前赴后继了,有钱人真多。她知道得真不少,像是我的同事,我想。她又说她去海上学游艇设备代码,学风向,去地面消防做扑火外援,跟着蹦极的团队感受飞翔的力量,她语无伦次了,就像她喷薄的泪水,我想。
家乐跑来问八月十五分享好吃的吗,得到肯定回答后,家乐抱住我的腿,被孟娇瞪了回去。当家乐拉着圣民出来时,孟娇就柔和多了,一同移步秋千架,圣民握着秋千缆,翻向天空的眼白和云一个颜色,尖叫“绸颤”“绸颤”。长久以来,我是不是也在类似地尖叫,吊在某个位置上,下来不愿意,上去更难,我抖了一下,像是要有一番清醒的认识。
这天夜里,孟娇来电,问我收了几张卡。我说没收。她说骗人的话不要讲,我加大音高,没收就是没收。孟娇说,等更大的吧,接着电话一撂。这段时间,没有家长给我送东西,我不像其他幼师有一出儿无一出儿地暗示他们。最能搞暗示的要数领头人孟娇,在我眼中,她像个吃不饱的强盗,一边抢夺,一边忏悔,所以当她撂下电话后,我觉得她既可怜又可恨,希望这个日子快过去,可家乐却一眼不眨地期待到来。
家乐的分享终于来了。那天,他兴冲冲地提着薄薄的塑料袋,结实的脸蛋凝出两朵红,圣民发出“场,场”的音调,嘴角歪出口水,孟娇在门旁笑得左右摇摆,一把扯过袋子,问,装的什么。家乐说金币巧克力!孟娇拿过袋子,啪!——一扔,说,快抢金币,快抢。家乐蒙住,转脸看我,说,园长阿姨逗我玩,怪好。直到孟娇离开,他才哼哼出眼泪。圣民红了眼眶,锁着眉头“绸颤,绸颤”地喊着。这个秋,常伴雨,湿气重,幼儿设施从未干透过。玩具上有水,感冒了,怪冷,家乐说完,坐回位子,发呆。中午时,孟娇又来了,她没有扔家乐的衣服,而是摸着一动不动的家乐,笑得肩头倾斜,起身时,她说,家乐不该来“小哈津”,他和圣民一样穷,就是有个好脑子罢了。
孟娇不止一次提到家乐的脑子,言外之意,家乐可以做圣民的脑子,她一度把家乐当成健康的圣民,却发现家乐是别家的孩子,圣民才是自己的,她生气,认为家乐偷了圣民的脑子,有问题的该是家乐,她变本加厉地折腾家乐,像是这样圣民就能接住家乐的脑子。不久后,家乐跟着家乐妈走了,据说回老家了。
孟娇中午依旧来。圣民跳高,她就抬手,圣民再跳,她就再抬手,往复不断,直到圣民累得口水直流。接着孟娇还会说,脚呢,脚在哪儿,圣民令人焦灼的一幕再次上演——拼命地剜着脚板,就像那里灌满了无数个什么东西。孟娇露出的一排小牙,似乎在增长。我严厉地赶她,她说再给我一个月的工夫,另谋高就。什么意思?我问。她说不想看见我。我说更不想看见她。她拉过圣民问,跟王老师走吧,去看大汽车。圣民扑向我,我心跳了一下。当晚在李总监电我前,我先电了孟娇,熟悉的呼吸声和哭闹声惹得我手心冒汗,胸口猛然压上一块巨石,在我匆匆挂掉电话后,收到她的一条信息:你毁了我的全部。李总监隐瞒了什么,从一开始,他说我做,我做他评,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他究竟想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我睡不下,与那些漫无边际的营销计划不无关联,更与他随时操控我的大脑有关。如果说圣民的大脑将来要落在星星上,我的则早已挂在他的命令中。我盯着电话,等他。他来电说新媒体、纸媒体会连番包装我,企业家形象很重要,让我继续跟进孟娇,建立紧密的商业关系,计划一上岸,我的职业生涯将迎来里程碑的时刻。我想抠掉这些话,就像圣民抠脚板。什么叫商业关系,李总监问,我说合同关系,他纠正说具体是前方有个看得见的好处,就成了关系。我翻了个身,脑腔里全是“绸颤”“绸颤”,突然又想起“园长阿姨逗我玩,怪好”。可家乐走了。我也得回去了,活在命令中的人,腿在他处。
凌晨的风嗖嗖的,车行门楣闪着脏兮兮的清光,办公室桌上摆着媒体清单,日程排得很满。飞机、游艇,会出现,汽车自不必说。它们曾是我的“海陆空”培训,以任选搭乘的方式完成,直到今天我不明就里,但我知道管理者需要一个听话的人,我听话。想到这里,我迅速打开电脑,进入集团内网,试着搜索孟娇,她果然是我的前同事,但从没有人对我讲过,想想也是,在人员流动迅猛的今天,三年或许相当于上个世纪十五年的光景。她从基层做起,办事不拖延,主意大得很,那时开车的特少,来店的几乎都到办公室坐坐,她顺势启动老客户带动新客户的业务,每月五十笔签单直压销售部总量,晋升主管,她又观察卖车修车,每天跟去纰漏单,跟踪服务态度、维修质量,一年下来,车行投诉为零,集团大喜,以干股打赏。网速慢,相片刚出来,那时的孟娇比现在还漂亮,两排小牙亲切极了。她却是个反对培训的人,认为远没到培训的时候,不过借故玩弄时间,还耽搁正事儿,更滋长攀比心,业绩早晚下滑,由此,她得到的谩骂和诽谤多到有一天她走了,我来了。哦,我脑窍一开,风向、代码、消防、蹦极,是孟娇的“海陆空”自慰,或者说她后悔了。
一声闷雷,雹子敲窗,黑压压的天色流下来,清雪纷纷。我抓过清单坐回车上,看雪趴窗上,白茫茫的,像圣民趴在地上凝滞的眼白,无力时化成水。李总监算着日子,催我回来,可他算不出我目前的想法,也算不出我会马上联系媒体。或许钱还未到账,几个城市的主流媒体人懒洋洋的,他们不习惯见不着钱的夜生活。他们机械地说拍摄环节,特像某个五花大绑的电影不得不搬上荧屏。我说老掉牙的包装,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张媒体说历久弥新,这类炸裂式的宣传,不见不散。另一个孙媒体说,无助的眼神,快艇,天上的降落伞、明亮的微笑……我冷笑着,《无间道》的剧组搬到茅坑了。可以剪一个宣传片集锦,张媒体继续说,在各地商业旺角滚屏播放,指不定能拿世界级大奖……五花八门的想象,像堵不住的下水道,似乎准备夜以继日地响不停。他们忘记了进账,只想在这个片子里,自己的角色有多重要。
突然,车前晃过一个人影,跳跃着,格外扎眼。孟娇!我摁了电话喊出声,没来得及多想,便推开车门,叫她上来暖和。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在雪中,令人产生不小的消极情绪。她打量车,按压前风挡上的雪粒子,直到僵了指头,指了指夜空下,圣民没完没了地转圈跑着。我抱住圣民,送上车,待回头时,孟娇也坐了进来。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说开吧。我问去哪儿。她说找李总监。我说在集团。她说打电话问。雨刮疯狂地摇摆,雪片子也大起来。她说,有些事,说清楚些好。我拨过去,李总监接了,似乎一阵欢喜,等着我的下文。孟娇拿过电话,说,我们在一起,一切就绪。李总监说,感谢!电话挂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圣民,上车后,他喝了一口水,就睡了。我拿过水闻了闻,她说不用闻,没有这个,他会彻底睡不着。我把水泼向窗外,感觉整个天空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