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卡

作者: 魏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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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雯这几天睡不踏实。她经常光顾的健身房要关门了,留下一个打不通的会员服务电话。

周五中午,筱雯去菲力酷健身会所上最后一堂舞蹈课。这是一家品牌连锁店,总公司在上海,北京有五家店。她入会的朝阳路店离单位只隔一条马路,可以充分利用工作日的午休时段减脂塑形,不耽误相夫教子。走进旋转玻璃门,人比往日少,门厅多了一块公告牌:本店因租约到期,月底结束营业。筱雯办卡才三个月,刚刚体会到健身的乐趣,心里杂糅着落寞不舍以及被愚弄的愤然。网上流行一句话,办卡容易退卡难,而健身行业是纠纷密集的“重灾区”。

即使见到阿汀,她的心情也没有好转。阿汀是菲力酷人气最旺的教练,每周来这家会所教两次尊巴舞。健美又健谈的教练不少,但阿汀的舞姿和嗓音天然魅惑,目光所及之处给人以专注深情的感觉。他能在激越舞动的回眸瞬间捕捉到每个学员动作的瑕疵,不厌其烦地进行指点。预约他的课程需要在小程序上秒杀,开课前半小时教室地板就被花花绿绿的水杯占满位置了。

筱雯立在最后一排,随着劲爆的鼓点机械地摆动身体。阿汀隔着人群冲她打了个响指。他的身体像通了电,胯扭得比蛇还狂,单手倒立激情炫技,引来一阵亢奋的尖叫。课后,阿汀招呼大家合影留念。学员们聚拢在他身边,齐刷刷的比心手势,笑得都很甜,好像压根儿不存在闭店这件事。

人群散去,筱雯慢慢从墙角拿起水杯。

阿汀立在她身后,用毛巾擦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我那么卖力,可你一直神游。”

筱雯说:“租约到期为什么不能续约?你实话告诉我,你们公司是不是要倒闭了?”

阿汀摊开手:“姐,我按课时领工资而已,又不是管理层,您找杨店长问问吧。”

筱雯叹了口气。

“我也很遗憾,毕竟在这家店干了五年。”阿汀弯腰收拾背包,冲她扬起桃花眼,“并且在这里遇到你。”

筱雯没回应他的电流,径直走进更衣室。出水芙蓉们谈笑风生,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味。筱雯提议大伙建个微信群,一起索要退款。白姐披着湿漉漉的卷发,对着镜子给双乳涂抹润肤露,说她已经把卡转到金鱼路的高端分店了,每年只加五千块钱,练功房大一倍,咖啡是现磨的,吹风机是戴森牌。像她这种开着玛莎拉蒂的全职太太,自然不必在意卡费和门店距离。陶乐乐率先换好衣服,说赶着开会,冲大家打个飞吻就飘走了。她是一家外企的高级经理,风风火火的,顾不上这等小事。几位健身伙伴里,只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学生妹,悄声跟筱雯说,我给总公司打过投诉电话,他们不承诺退款时间,只能自认倒霉。

一股气流冲到筱雯的胸口,不上不下,令她愈发烦闷。她给丈夫老熊打电话诉苦,让他来店里给自己撑腰。老熊问卡里有多少钱?筱雯只报了三分之一:八千。老熊说,败家娘儿们,店家耍无赖,我去有鸟用?

筱雯沐浴更衣完毕,走到前台,把储物柜钥匙猛拍在桌上:“我要见你们店长!”

向来恭敬的女店员立即收敛笑容:“他不在。”

筱雯觉得自己太客气了,一派软糯的书生气。她从小就不会跟人吵架,即使吃了亏,细柔的嗓门也毫无威慑力。她抱起双肘,尽量做出不可侵犯之态:“他手机号多少?”

“就是公告牌上的电话。”女店员说罢,转向其他顾客。

筱雯叫道:“你打一个试试!你们把客户当球踢啊?!”

“姐,息怒。”名为小兆的健身顾问从办公区走出来,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筱雯见了他更来气,三个月前就是在他的诱导下办了卡。她偶然进店参观,觉得环境设施很棒,但会员费太高,有些犹豫。小兆留下她的电话,过了几天约她来免费体验舞蹈课,还拿着一瓶运动饮料,在炎炎烈日下等她。相比其他伶牙俐齿的顾问,他显得格外腼腆。他不吹捧她的身材,也不推销精品课程,而是等她上完课,耐心陪她尝试所有器械,只问了一句:“姐以前在哪儿健身?”她说:“我是新手。”他说:“我也刚入行,希望运动让您有好心情。”她说:“你们待遇怎么样?”他挠挠头笑了:“我在试用期,目前还没拉到客户,希望您是第一个。”她当天便签了三年合同。

“你给我办卡的时候就知道要停业了。”筱雯盯着小兆的眼睛。

“冤枉啊姐,您觉得我会去一家马上关门的店求职吗?菲力酷是大品牌,绝不欺客,您放一万个心!”

“那电话为什么没人接?”

“我们有上千个会员呢,店长忙不过来,您多担待。先填退卡申请单吧,我帮您盯着进度。”

筱雯填好单子,留下银行卡和身份证的复印件。其间,有两位客户来咨询退卡事,登记完信息说声谢谢就离开了,显得通情达理,彬彬有礼。她反倒像个寻衅滋事者。

经过不懈的尝试,筱雯终于拨通了杨店长的电话。已到午饭时间,他似乎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筱雯问他什么时候能退款?他说不知道,得看总公司的审批进度。她问以往流程要多久?他说没有先例。她问退卡申请单交上去了吗?他说总公司规定必须收齐所有客户资料后统一提交。筱雯给上海总公司打电话,客服说请您与门店协商优先提交申请。回头再找杨店长,又没影儿了。她跟小兆吐槽,他的回复还是信誓旦旦的那几句话,附上玫瑰花符号。

两周过去了,比延宕更令人沮丧的是,她为此消耗的精力以及不断恶化的情绪。两万多元成了她心里的一把标尺,不由自主地衡量各类消费。如果不糟蹋这笔钱,可以给儿子报一对一羽毛球培训,而不是去挤大班课。她早就想换一套心仪的实木餐桌,去店里看了好几次,也不过三万块。她看中一款背包,三千多都没舍得下单,而卡费够买多少个包啊。

不仅如此,这事成了她和老熊之间的一颗定时炸弹,矛盾一触即发。比如他网购的胡萝卜发霉了,她让他拍照片申请退款,他说才几块钱,不费那劲儿。她说几块钱也是钱,干吗白白被坑。他说,你一甩手就几千,还知道心疼钱啊。

这天筱雯收到儿子班主任的信息,说有空电话沟通一下。她正要开会,便让老熊跟老师联系。下班回到家,她做饭洗碗倒垃圾洗衣服,八点多才得歇。刚拿起手机,便看到老师的信息:孩子最近课堂纪律差,家长工作再忙也请关心一下孩子,防微杜渐。

恰巧老熊踏门而入,她问:“你没联系班主任?”

他愣了片刻,往书房瞅了一眼儿子,把车钥匙撂在茶几上:“什么催命的事啊?”

她说:“你去问老师。”

他说:“你怎么不问?”

她失控叫道:“为什么一切都是我来做?”

他冷笑:“说得你有多大功劳似的。要是对孩子上点心,也不至于被肌肉男骗了。”

筱雯把自己关进卧室,想喊怕扰民,也不至于哭,只能闷头刷手机。白姐刚发了朋友圈,健身伙伴们又在聚会,连大忙人陶乐乐都露面了。五个年岁加在一起超过200的女人,蜜蜂般围着阿汀,手持冰饮,稀释寂寞,梦回青春。她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周五尊巴课后,阿汀有一小段空当,白姐时常招呼大家在会所附近喝杯咖啡。美容、服饰、旅行、宠物、娱乐八卦……话题轻松又安全,算是她工作之外难得的社交圈。阿汀360度无死角的颜值令她心旷神怡,不由得想儿子长大要是这么帅就好了,偶尔也想过如果年轻时有这样的男友可太炫了。如今她已经被排除在圈外,因为只有她在乎那该死的退费。

求助消费者协会和便民热线之后,筱雯破天荒接到了杨店长主动打来的电话。他语气柔和,说已为她特事特办,请她少安毋躁。又等了半个月,她询问上海总公司,对方仍说没查到她的退款申请记录。杨店长继续玩失踪,小兆离职了,没义务再回应她的质询。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去,昔日的健身会所已经变身为一家快餐厅,亮橙色的招牌格外刺眼。

筱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法务部门的同事咨询起诉流程,同事说这种事即使胜诉了,追回退款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诉讼成本高。同事滔滔不绝地讲起数年前她儿子乘坐的校车突然终止服务,她跟上百个家长联名讨要车费,又打官司又上新闻的折腾了一年多,公司老板照样大摇大摆从他们面前晃过,人家破产了有啥办法?

筱雯不得不设法解脱,她知道心理折磨的伤害远比经济损失严重。就当破财消灾了,她想,这些年老熊买股票赔了十多万呢。健身公司经营不易,毕竟曾经带给她三个月的快乐体验。杨店长和小兆就是个跑腿的,钱又不在他们的口袋里,跟他们置什么气?有时候她觉得豁然开朗,如释重负,却又会在某个瞬间心情陷入低谷,一棒打回原形。作为受害者,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得到菲力酷的一句道歉,而是无休止的欺瞒和拖延,这太窝囊了。

一筹莫展之际,筱雯看到了谭锐的微信签名:“没人愿意被称作法盲,但现实中善于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人太少了。”

她有近十年没有见过谭锐了。他们相识于一场大学时代的登山活动,闺蜜苏雅拉她去的,介绍说他是法学院的学生会主席。筱雯一直觉得形容某人自带光环太夸张了,但那天恰到好处的晨曦、他清爽的白衬衫以及灼灼双目,让她感到他在发光。同行的还有他娇小的英文系女友。筱雯来不及做梦,彩色的泡泡还没膨胀就碎掉了。

他们加了微信,不怎么联系,逢年过节彼此问候一声。再次相遇是在苏雅的婚礼上,筱雯和谭锐座位相邻。他颇能活跃酒桌气氛,照料每位客人,兼顾陪她聊天。她得知他硕士毕业后,在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实习,忙得不可开交。她小心地问起他的女友,他说回老家探望生病的父亲了。苏雅和新郎过来敬酒,剥了一粒巧克力喂给筱雯,让她沾沾喜气。苏雅俏皮地对谭锐说:“师兄呀,雯雯一心只读圣贤书,终身大事让我操碎了心。你人脉广,多关照哦。”

没多久,谭锐便给她介绍了一位公务员,说是他的铁哥们儿,家境优渥,为人和善,无不良嗜好。见了面,那个男孩比较沉闷,筱雯没什么感觉,说服自己又跟他约见了两次。心底有个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理由,如果成了,将有更多机会接触谭锐。

后来谭锐单独请她吃过一顿饭,满脸不好意思,说那个哥们儿闪婚了。筱雯哭笑不得,看来人家并非沉闷,对她不来电而已,也是碍于情面才约她。那天谭锐一身黑西装,黑领带,英气逼人。她问他开庭吗,这样肃穆?他说他的岳父去世了,刚奔丧回来。她一时有点恍惚,原来他也结婚了。大家都按部就班地踏上列车,只有她还在杂草蔓生的小路上游荡。她说,真为嫂子难过。他夹起一只虾放进她的盘子,说,我为哥们儿感到遗憾。筱雯一怔,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配不上人家。他注视着她说,你再好不过了。

这几个字让她陶醉了很久,十年间只要看到他的微信头像和偶尔发布的消息,就会感到一丝甜蜜的惆怅。

筱雯心血来潮给他发了三个字“大律师”,试探性地打招呼,然后患得患失地瞟着手机。不料,他很快打来电话:“筱雯,怎么了?”没有寒暄和客套,声音急促而不失温情。她只好直奔主题:“打扰你了,健身房跑路,想咨询一下法律程序。”他说中午一起吃顿饭详聊。

出门前,筱雯换上一身藕荷色汉服,中式领口遮住脖颈的细纹,紧束的腰带勾勒出她精心保持的曲线。这条裙子单位开年会她穿过一次,在办公室衣柜里寂寞了好几年。

他们约在附近商场的港式餐厅。她一进门就看见谭锐坐在靠窗卡座,心跳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加速。他穿灰色西装,原先蓬松的头发剃短了,更显眉宇开阔。他几乎同时发现了她,起身笑道:“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小姑娘。”

筱雯在心里说,你依然发光。

谭锐叫来服务员,很快安排好商务套餐,看来是这家店的常客。

她说:“太久不见,没记错的话,你儿子都上五年级了吧。”她还记得许多事,有些是听苏雅讲的,有些是在网上捕捉到的信息:他夫人是外交官,派驻加拿大工作过几年。他的二宝是闺女,今年五岁。他的律所曾获年度行业大奖,他上过普法电视节目,还受邀回母校讲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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