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的小邮局
作者: 卢文丽
如同熙攘人世的一方窗口,大学里的小邮局见证并联结了许多人与事、物与情,得以瞥见人生的辛酸无奈、离合悲欢。那个神志不清戴着灰礼帽总来寄信的哲学系老教授,爱写诗的、漂亮风情的单身女教师……岁月终被雨打风吹去,徒留无限怅惘。
一
午休时分。邮政所静悄悄的,我嚼着话梅干,正读着《朦胧诗选》,这会儿是我的休息时间。我在柜台上,搁着一块覆着牛皮纸的三角纸盒,上面有圆珠笔描画的四个空心字:本台休息。这块免战牌,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休息或结账时,就搁在台子上。
我听到门口有动静,抬起头瞄了眼,只见一个拄着拐棍,戴一顶灰旧礼帽,身穿灰西装的瘦高老人,勾着腰走进来,摸索到我的窗口,两手小心地扒着柜台,弯下腰,侧着脸,问:香港的汇款到了吗?
他的颧骨有点高,脸皱巴巴的,像上了年纪的柳树皮。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啥汇款?香港的汇款,我小姨寄来的,十万港币。老人答。我纳闷了,香港的汇款属国际业务,不但邮政所办不了,支局也办不了,得到市局国际营业厅办,就在H城火车站旁那幢英国人盖的石头房子里。有汇款单吗?望着老人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半信半疑道。汇款单?汇款单不是给你了吗?大伯,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哪有汇款单?我紧张地提高了嗓门,扬了一下手中的诗集,你可啥都没给我啊!再说了,我们这里也办不了对港业务!在里间打瞌睡的所长走了出来,一看情形,冲我摆摆手,然后大声对老人说:伊教授,回家等着吧,等汇款单来了就给您送去。
老人讪讪离开柜台,走到靠墙一张条椅上,坐下,支着拐棍,嘴里嘟哝着什么。所长低声对我说,哲学系伊教授,神经不大正常,大半年没露面了,我还以为走了呢。
所长说完,就回到里间,戴上袖套盖起了邮戳,所长咚咚的盖戳声,像铁骑突出刀枪鸣,又像是带着怨气。这也怪不得所长,因为她是我们所里最忙的。全校师生寄出去的信件,所长得一一过戳,邮车拉来的邮件,在交给校收发室前,也得所长盖落地戳。邮车一天来三趟,早一趟,午一趟,晚一趟。那时流行音乐卡,厚厚的,给所长盖戳制造了麻烦,有的音乐卡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在邮筒里就欢唱起来,吵得我们头昏脑涨。这种时候,所长就会一边盖戳,一边骂骂咧咧:现在的大学生,就知道浪费爷娘铜钿,真是造孽啊。
这时,走进来一个女的,黑色高领短袖线衫,露着两条白皙的胳膊,柳眉单眼,很有风情的样子。她打量了一下我柜台上的“本台休息”,又抬头望望墙上的钟,便悄悄坐到了条椅上,与老人隔着很宽的距离。老人转头,看着女人,有点突兀地问:帮帮忙,帮我写封信好吗?女人似乎有点吃惊,将身体又往椅子尽头挪了挪。我眼神不大好,你能帮我给我的小姨写封信吗?女人说:哦,可以的,大伯,带信纸了吗?老人一边在身上和身边摸索着,嘴里一边念叨着:信纸、信纸放哪儿了呢?然后,抬高嗓门,似乎是问身边人似的自言自语:信纸呢?你把信纸放到哪里去了?女人愣了一下,拉开随身的黑色手提包,从包内取出一个拍纸本,撕下一张,把纸和笔记本放在包上,又把包搁在膝盖上,掏出笔,说:您说吧,大伯。老人微闭着眼,仿佛很享受似的,缓缓口述起来:
亲爱的小姨,您好吗?一别数十年,家国千万里。万丈红尘中,梦中长相忆,我们都很想念您!小姨,我的妈妈走了,我的爸爸也走了,我本来要去香港讲学,然后顺道去看望您,但是我的名额,被曹大嘴占了,曹大嘴在我们系里,一手遮天,蛮不讲理……
女人快速地书写着,一张纸写满了,又从本子上撕下一张,接着写。
……好吧,亲爱的小姨,纸短情长,不胜依依,即此搁笔,余容后续。望您见信,速将十万港币寄来,以解燃眉之急……
老人口述完毕,女人将写好的信折叠了一下,递给他,同时问:写完啦,大伯,有信封吗?老人歪头朝着柜台方向问:有信封吗?我说:有,五分钱一个。老人说:买一百个。我说:五元。老人又开始在身上摸索起来,边摸边说,钱呢?钱到哪里去了?女人起身,走到窗口,低声对我说,请先给我一个,待会儿你上班后,我买十个,你扣下一个好了。于是,我递给女人一个镶着红蓝边的航空信封。她回到椅子边,坐下,将信装进信封,问:大伯,请告诉我地址和收信人。老人道:香港,我小姨,我妈妈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把桌子上的牌子收起,说:上班了。
女人将信交给老人,走到窗口。我们所长说他脑子有问题,你给他写什么信?我边对女人使眼色,边低声道。她点点头,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练练字。然后,她将一张早就填好的汇款单,夹在工作证内递给我。从汇款单上得知,她叫杨桃,中文系的。一看汇款单,是《诗潮》寄的稿费,三十元,这说明她可能是个诗人。我的小心脏不由得怦怦跳起来,因为我也迷恋写诗,自己破订了《诗歌报》和《诗潮》,她竟有《诗潮》寄来的稿费,让我心生敬意。于是我把笑容堆到脸上,付款时,还特意找了三张崭新的纸币递给她。她接过,莞尔一笑,说:谢谢,其实一样花。我竟说了句多余的话:写诗换来的钱,应该是最干净的。我看到她的脸,突然拉了下来,低声道谢后便走了。
所长说,瘦高老人是福建人,姓伊,哲学系教授,父亲是国民党。前些年,收发室发现一封从福建拍给伊教授的加急电报,电文是:13日302次晚8点7号车接头。收发室觉得这封电报不简单,便报告了保卫科。保卫科一查,那趟火车是从福州开往南京的。是日,保卫科人员悄悄跟随伊教授,当火车靠站,飞身将伊教授扑倒在地,两手反剪,并将一位提着编织袋、与教授接头的穿红色罩衫女子控制,打开女子携带的物品,是一袋土特产。女孩是伊教授的外甥女,嫁在南京,带了点土特产,经过杭州带给伊教授,因走得急,拍了电报。原来是一场误会。据说自打那次电报事件后,伊教授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我经常在校园里看到杨桃。有时在食堂,有时在图书馆,都是独自一人。在教工窗口,买了饭菜,择一个位子,默默地吃,吃完,挺着腰,端着托盘,走到回收盘子处,离开。一次,我先吃好,经过她身边,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显得很高兴。
二
我,张小行,十八岁那年,高考落榜,参加招工考试,被分配到邮政所工作,尽管在当年,能进邮局工作是令人羡慕的事,但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没有一个高考落榜生,乐意每天面对一帮兴高采烈的大学生并为他们服务的。从早到晚 ,我都套一件墨绿色工作服,坐在铁栅栏后一把旧椅子上,像只很有耐心的青蛙,待在自己从柜台到墙壁一平方的面积里。我的前边是一排铁栅栏,后边也是一排铁栅栏,栅栏外是客户和一片小水杉林。
我高考落榜的关键原因,是数学成绩差,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思想意识不端正,自己不想学。工作之后,我还会做考数学的噩梦,就会被吓醒。上岗第一天,我就赔了钱,那会儿我师傅还没退休,坐在我身边,带我。师傅姓俞,上海人,一认真,嘴角皮肤就皱起来,看上去特沧桑。我开始独立操作,心跳、冒汗,算盘珠扒拉得极不利索,师傅上厕所时,我出了差错:一个戴眼镜男生,递给我一元钱,说,同志,买十张八分邮票。不知为何,我竟把一元看成了五元,麻利地找了对方四元二角。而那个男生呢,一把抓起邮票和找的钱,就跑了。等我反应过来,绕出柜台,追到门口,大声疾呼:站住!你给我站住!人早没影了。我没看清男生的模样,记得他额前的头发打了摩丝,一根根翘着,像个刺猬。
真当是木啊!师傅如厕归来,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啊呀,钞票侬也勿认得?哪能办业务啊……当着邮政所全体人员的面,师傅喉咙梆响地教训我。我懊丧极了,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久,师傅退休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独立操作,天天跟钱打交道,小心脏时刻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尤其到了轧账时,账上的钱,一会儿多,一会儿少。少了,肯定得自己赔。多了,那一准是我轧错账了。
赔过几次钱,我的心情就像一团乱麻,乱糟糟的。心情一不好,服务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脸总是挂着。有人来办业务,若是来者的汇款单背后,没填姓名或证件号,我伸手朝空白处戳戳,给个白眼。对方填妥,我将证件和单子,往柜台下一扒拉,并不抬眼看来人,即便对方已在栅栏外冲我惶恐微笑着。我一拉抽屉,数好钱,我将证件和钱,扔回柜台,再一关抽屉,邮戳“砰”的一声,便不再睬人。自从戴眼镜的刺猬头拐钱逃跑后,我也逐渐纠正想法,应该抬起头来,正眼多看看人,为的是有朝一日把那家伙逮住。我已经想好了,不但要让刺猬头把钱吐出来,重要的是得当众羞辱他一番,那货不但拐跑我的钱,还让我挨了师傅的数落,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奶奶的,还大学生呢,还戴眼镜呢,我呸!
空一点时,我就望着窗外那片很有点年份的水杉林,发发呆。水杉林,春天绿莹莹,冬天光秃秃。男女学生,胳肢窝夹一本书,经常在林间出没。每天下班后,我脱下工作服,去教工食堂吃晚饭,吃好,去图书馆。所长知道我爱看书,托总务处熟人给我办了张阅览证。我喜欢图书馆里面的味道,坐在里面,我就觉得心情放松,觉得图书馆才是我该待的地方,一天的忙碌就好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消失了。我在图书馆里,翻阅新到的期刊,把期刊上的投稿地址和邮编,抄下来。然后,把自己写好的诗,按地址投稿。当然,我投出去的诗,过不了多久,又被退了回来。
好几次,我在图书馆见到过杨桃,她坐在一个靠窗位置,有时看书,有时一个劲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仿佛世上任何事都与她不搭界。
三
每天,我到邮政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银行取营业款。师傅退休前,款都是小金取的。师傅退休后,轮到我,因为小金的资格比我老。早上,我脚踩军绿色高[革][幼]作训鞋,鞋是我求我老爹搞来的,那会儿我老爹在省军区司令部通讯处当处长。我把我那辆天蓝色“永久”牌自行车蹬到邮政所,停好,打开营业柜,抓起一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走到所长工作的里间,把公文包往一辆半旧自行车兜一搁,把车推出教学楼。
我骑的这辆自行车,墨绿色,市面上没得买。又高、又笨、又重,中间还带一横杠,看上去木乎乎的,骑上去慌兮兮的,邮政所里几个女的,都不敢骑,因为上去了就下不来。一次,小金骑了上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于是这车就灰尘蒙身,少有人问津了。所长说,这车是公车,意思是只有干公事时可以骑。为骑这车,我也摔过几个跟头,好在我张小行,天生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外加两条大长腿。我在草坪上练了不到一下午,这辆公车就被我给驯服了。我发现这车吧,看着挺吓人,但只要一骑上去,却相当平稳、牢靠,且视野开阔,跟如今开吉普牧马人SUV差不多,那种高大、威猛的感觉,特飒、特拉风、特豪迈。
我猫着腰,穿过梧桐树簇拥的水泥路,荡着读书声的教学楼,一溜烟骑到校门口,为表示对门卫的尊敬,我一捏手闸,减速,飞起右脚,蜻蜓点水般在地面一点,旋即跨上车,然后没命地朝农业银行方向蹬。穿过两个红绿灯,看到一个蒙尘的路牌,左拐,骑个三百米,就到了农行。我走进玻璃门,风风火火地把黑包朝柜台一搁,等待那位上嘴唇有颗痣的男出纳员,将缠着封条的现金递出窗口。然后,眯着眼,伸手拨拉一下沓数,并在单子上飞快签了字,塞钱入包,拉上拉链,大步流星出了门。我的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潇洒连贯、严丝合缝,跟电视剧里的流氓大亨一个样。按理说,我该把钱数一数,但我哪有时间呀,一想到顾客都在窗口等着,哪有心思数钱呢,何况我也数不清啊。何况钱出自银行,总不会有错的。师傅带我时,曾对我说最好数一数,言下之意,也可以不数。我把装着现金的公文包,搁进自行车筐,然后,像一只急着下蛋的母鸡,又铆足了力往学校蹬。每天,我骑着公车去取款。有时去支局办事,偶尔也替所长跑个腿,干点私事。不久,我练出骑车单放手吃棒冰的技术,甚至双手大撒把,在车上做两个扩胸运动。多年以后,H大学的很多老师和学生,都还记得我当年骑自行车的帅模样呢。
初夏,知了在梧桐树上叫个不停,我从银行出来,钱多包鼓车筐晃,蹬着车,脑子里回旋着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声。太阳明晃晃的,还没骑到半路,我就出了一身汗。老实说,每次取款回校的路上,每次蹬着车,我都慌兮兮的,生怕遇到劫匪。如今银行或邮局门口,常看到押钞车、安邦护卫什么的,几个猛男,全副武装,穿着防弹背心,提溜着警棍或握着枪,天兵天将一样。但我那会儿,压根儿没这套神操作,从来没人保卫我和我从银行取出来的钱。回首往事,我每每惊出冷汗,发现自己当年干的活儿,风险系数不是一般地高,几乎天天在玩命。当然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那会儿治安还行。我骑进学校林阴路,准备来个双手大撒把,于是,我开始脱外衣,正脱着,没料车轮压着一块小石子,车身一歪斜,我便连人带车,栽在热乎乎的柏油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