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獾记
作者: 于学涛
参加三次高考又三次落榜的男孩,日夜守在玉米地,等待捕获偷食玉米的獾子,试图以此来向内心的敌人宣战。从最初的敌对到后来的接纳,他与獾的奇遇和相处跌宕起伏。如银倾泻的月光下,世上所有事物都安静了,那只耳朵残缺一角的母獾,似乎懂得了男孩内心的无力与孤独。
一
父亲急匆匆地跑回来的时候,我手里正捧着小说《诛仙3》看得入神,他说了一句不好了,门前的玉米地招獾子了,把十几个玉米棒都吃了。随后,他拿起水舀子从水缸里舀了水,咕咚咕咚地送到了肚子里。我从仙境打斗的世界里走出来,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了玉米地中央。只见几株玉米秸秆横躺在那里,地上散落着几个玉米棒。玉米棒上的颗粒已被啃食光了。现在正值玉米灌浆的时节,颗粒里的浆水正逐渐变成淀粉。父亲一边用铁锹埋扶那些玉米棒尚存的玉米株,一边骂这群野生的畜生,又到了它们下山祸害庄稼的时候了。此时此刻,我和父亲都把高考成绩抛在了脑后。
这是我第三次参加高考,第一次考了303分,第二次考了415分。前两次都没有达到本科线,而这次的392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没有达到。当我第二次决定复读的时候,父亲说,要不报个职业学院去上吧,咱们可能没那个命。我说,再试试,考不上,我回来和你一起种地。
郑志打来电话时,我正站在土墙上眺望整个村庄以及我眼中渺茫的未来。他说,老许,多少分?我说392。你呢?我507。郑志说,什么时候上赤市?我请你去网吧通宵。我说最近不去。从郑志的口中还得知了补习班里其他同学的成绩,都比我高,我无心再听下去。他们好像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把我层层围住,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与儿时我因天生说话结巴而被嘲笑一样。我匆忙地挂断了电话,从墙上跳了下来。目力所及的万物,和我平齐地存在这个世界之上。父亲开始在厨房做饭了,烟囱里冒出一股青烟,麦子的秸秆味。
二
为了防止獾子去地里破坏玉米,我和父亲决定轮流去地里值班,如果有獾子出没,人为制造些声响,獾子就被吓跑。我负责白天,父亲负责夜里。
我躺在玉米地里,风吹动着玉米秸秆胡乱地摇晃。连续几天,好多同学打来电话,我都没接。随后他们又发短信问,多少分?我也懒得回复。
我把之前被獾子吃掉的几株玉米割倒,腾出一片空地,地上铺上塑料布,塑料布上面铺上褥子,搬来了马扎,建立了根据地,打算在这里打一场持久战。
我的高考成绩不胫而走,今天走出玉米地去撒尿。恰好碰到在地沿上割草的一个同村人。他见到我,便把镰刀收了起来,直起腰说,一沐啊,听说你考了392分,上二本大学有希望没?我说,没希望,没考上。那人噢了一声,继续低头割草。我就在他身后撒了一泡尿,然后钻进了玉米地。
回到玉米地里,心情一阵苦闷。整片玉米地好像被一个食品袋套住,使人感到呼吸困难。这时,父亲站在了我的背后,我没和他说话。我现在憋着一肚子气,肯定是他把我的成绩说出去的。父亲站在我背后一动不动。我回头看他,只见父亲变成了一团灰色,这团灰色由我心底萌发的那一点黑色衍生而成,只是这团灰色缩小了一些,在视觉接受范围之内。体形像数学里的大于号,头是尖的,眼睛像两颗向内凹陷的黑豆。它站在那里,两只爪子停留在一株丰满的玉米上。并不是父亲来了,獾子真的出现了。我一时没了主意,之前准备好的火叉放在距离我5米之外的地方。我现在只能与它对视。两个不同物种间的对视,似乎是一种对峙。谁胆小,谁就先跑,或者谁胆大,谁就率先发起攻击,这对视也是一种试探。藏于我内心里的敌人也终于有了具体形象。
我不能一再地向敌人或者对手屈服,有形的或者无形的。如果我儿时在玩伴的嘲笑中爆发一次,可能结巴也不会成为我认为永远无法根治的顽疾。我缓慢地移动,伸直胳膊去拿火叉,手指刚刚碰到火叉,獾子拔腿就跑了,变成无形的暗影碎片化地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虽然我见到了獾子的真面目,但是躲在暗处的压迫感似乎也明确了起来。獾子逃之夭夭,空留下一串脚印。
三
公布分数线那天,村里死了个人。86岁,久病在床。郑志打来电话,我没接。随后他发短信说,二本线435分,高职高专线180分。我都没回复。
我真的想回来和父亲一起种地吗?那这些年的苦读又有何用?我自己问自己。我现在已经无视村里人乃至全世界的人对我的看法,就像我是个结巴一样,无法改变。
父亲一早就去葬礼上帮忙了,我呆坐在玉米地里,好像在等待什么,仔细想想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白。我试着回想高考试卷上的每一道题,到底是哪些题答错了?一天下来獾子没再出现,我突然感觉现在的状态很好,与世隔绝。只有玉米株在奋力地从大地中吸取养分,看着玉米棒日渐成熟,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事。
父亲在葬礼上喝醉了,四个小伙子顶着满头月光把父亲送了回来。父亲像一摊泥蜷缩着在炕上,呼噜声四起。看来今晚我该连班了,我想。自己泡了一袋方便面,便拿着手电、几根蜡烛和一个罐头瓶走进了玉米地。
夜晚时分,玉米地的永动机停止了运行,蛐蛐开始鸣叫。一丝风也没有,在月光下模糊起来的玉米株,像是一根根冷兵器,在万马奔腾与决裂厮杀之后,安静地矗立在那里。这样也好,假如有獾子来偷吃玉米,只要根据玉米秸秆的晃动就能准确分辨出獾子的具体位置,到时候我手里的火叉直接飞过去,就能精准命中獾子的要害。
可是夜晚太难熬了,时间像是被胶水凝固了一样。我坐在潮湿的褥子上,耳边隐约传来葬礼上的恸哭声。冷清的月光射下来,使人有一种恐惧感,身上开始发抖。随后,玉米地的深处就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我裹紧了衣服,手里攥紧火叉。
我起身向发出响声的方向扔了一块土块,若是獾子来了,听到响声肯定会被吓跑。果然土块扔了过去,那个方向便没了动静。无边的恐惧笼罩着四周,玉米株化为鬼魅、猛兽、我所熟悉的人。我手中虽然有锋利的火叉,却难以对付如此庞大或者虚无的敌人。他们随着微风吹来,开始扭动着身体,张牙舞爪。我顺手将火叉刺向离我最近的一株玉米,玉米倒下,两支冷兵器相撞,发出委屈的声音。手电快没电了,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一切物象都成了银色的,露出可视的部分。那家死了老人的也哭声渐停,人们忙碌了一天,估计也回屋睡觉去了。空气中飘来纸钱燃烧的味道。
随着月光逐渐明亮,所有的鬼魅消失了,我熟悉的人也退场了。当我放下警惕的时候,獾子又一次来到了我的面前。
四
我以为眼前这团移动的黑影也是我自己所创造出的幻象,直到它熟练地立起身子,两只爪子掰掉一只玉米,扒皮,送到嘴边迅速地啃食。我打开手电,光束射到它的身上。看清了,它是灰黑色的皮毛,直立起来的身躯有一米左右,四只爪子有锋利的指甲,尖嘴巴下有两颗獠牙。獾子回头看了一眼,由于强光照射,它并没有看见我。转身继续啃食,它扭动着身体,旺盛的皮毛下显现出丰满的脂肪。
我举起火叉,缓慢起身准备刺它。这时候獾子已经把一个玉米棒啃食完毕,扔掉玉米核,开始吃散落在地上的玉米颗粒。当它准备去掰另一株玉米的时候,我嗖的一声扔出了火叉,我终于在这个夜晚向我所有的敌人宣战了,我以如此通俗并且残暴的手段进行反抗,通过高考成绩断定我不行的人,我要统统终结他们的这种想法。獾子几乎与我同时起步,火叉飞向它的时候,它已经扭头做出了逃跑的姿势,最终我的火叉先于它的逃跑,可惜火叉扔偏了,其中一个尖刺中了它的耳朵,然后它便消失在无尽的月光之中。地上留下几滴血和它的一块耳朵。我似乎胜利了,但却没有胜利者的成就感。就像对着亚麻籽的细胞撒了一层盐,细胞迅速失水,膨大的躯体之内,是一个干瘪空虚的内核。
第二天晚上,几乎是和昨天同一时间,獾子又出现了。它试探性地前进,走三步,退两步。我打开手电,光束将它锁定。它回头就跑了,就像雪花落到炉膛内,瞬间不见了踪影。出于对食物的渴望,第三天,果然它又出现了。它依然是试探性地前进,野生动物对外界的警觉性和对食物的渴望形成两个对立的动机,使它变成了自我矛盾的主体。我打开手电,它扭头就跑,跑了几步,回头看着我旁边那几株长势很好的玉米,又做出前进的姿势。我拿起火叉,它就又消失不见了。
直到第四天,可能是实在无法忍受饥饿,它决定进一步向我靠近,以便能够掰到丰满的玉米。獾子的体征进一步展现在我的面前,它的每一根毛发好像都散发着寒光,尖锐的爪子像弯曲的铁丝。我想好好观察一下它的脚掌,想让它离我再近一些。就捡起手边的一个死秧玉米扔了过去,它先是躲了一下,把屁股掉了过来,准备逃跑,可是看到玉米棒就又把头顺了过来,抱起玉米棒啃食了起来。它站立起来足有半人高,吃起玉米来,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它的耳朵已经停止滴血,出现了一个豁口。玉米吃到一半,扔下剩余的部分就跑了。
我点燃了罐头瓶里的蜡烛,这个简易灯笼,发出暖色的光。我枕着《诛仙3》昏沉地睡了过去。梦见父亲骑车三十里替我取回了录取通知书,是一所重点大学的通知书。在梦里,父亲说,我就相信你小子,好样的!我在一旁嘿嘿地笑,心里却虚了起来,我心说我不是考了392分吗,怎么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从父亲的手中接过通知书,通知书的纸张带有很浓的油墨味。我拿着通知书,找到了所有人。并当众打开,让他们看,当我打开通知书的时候,通知书却变成了一张白纸,上面赫然写着392分。在场的人先是惊愕,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解释什么,可是话却被卡在腹中,血色充满面额。我冲出人群跑啊跑,一直跑到了湖底,窒息的感觉瞬间传来。我双手开始扑腾,在黑暗之中胡乱地抓取到了一条带有温度的鱼。
我猛地醒来,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手边的温度却还在,毛茸茸的,仔细听,还带有微弱的呼噜声。我打开手电照射,这只缺了一角耳朵的獾子紧挨着我蜷缩成一个球睡着了。
这不是一个梦,而是我掉进了另一个时空的漩涡之中。是这条有温度的鱼带我找到了出口,我心想。但又感觉我看玄幻小说看得入迷了,产生了幻觉。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新被祸害掉的玉米。獾子睡在褥子的一角上。可能是它终于找到了柔软之处。我悄悄地摸起火叉准备向其肥硕的腹部刺去。它的腹部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运动。腹部下面是更长的白色绒毛,绒毛里隐约可见微微隆起的颗粒,这应该是一只怀孕的雌性獾。我放下了火叉,坐在一旁发呆。
我用火叉的另一端戳醒它,它把头从圆球中拔出,看了看我,用鼻子闻了闻,完全失去了之前的警觉性。我说,去去!赶紧离开这儿。獾子起身慵懒地向前走了几步,又朝着刚才的位置走回来,趴下,蜷缩成球状。我怀疑这獾子是不是成精了,变成了妖怪,它怎么不怕人呢?
此时的月亮已经西斜,玉米秸秆的影子也移动了位置。我决定暂且收留它一晚,它两只眼睛盯着我,失去了动物凶狠的神色。我说,看什么看,你也知道我的孤独?它把头插进了圆球中,不一会儿传出呼噜声。也罢!今晚也算和我做伴了,你的同伙最好不要在这时候来偷玉米。我又想起刚才做的梦,很真实。梦越真实,现实就更加现实。
第二天早上,我被父亲叫醒。我起身寻找獾子,不知它何时已经跑了。
五
后来的几天里,我和父亲交换了班次,他看白天,我看晚上。一连几天晚上,这只獾子都会准时来到我的根据地,它那一身厚厚的皮毛就像火种,遇到棉花褥子迅速燃烧起来。渐渐地,似乎我们相互接纳了对方。火叉被我丢在一旁找不到了。
它在一旁睡觉,我睡不着,就用玉米秸秆把它戳醒,我说,今天我爸问我到底怎么打算,要么继续复读,他下午就给学校教务处打电话。要么就报考高职院校,学个技术。要么就回来种地,他最近要预订明年的化肥。我该怎么办?獾子眯着那双黑豆眼,迷离地看着我,动了动耳朵,它那只残缺的耳朵已经结痂。我不明白它的意思,它就这样看着我。你看着我没用,你告诉我答案。獾子仍旧迷离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的内心吗?你知道得到和失去的区别或者界限吗?我就是个阶下囚,我是失败者。我对不起父亲,更对不起我自己。可是我能怎么办?事已至此,谁能放我一马?我一迭声对着这只来自荒野的动物讲话,居然一点都没结巴。当我和它说话的时候,它不睡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如若我有哪句话说得结巴了,它也不会嘲笑我。我忽然意识到那晚的宣战是多么无力,或许我应该把獾子和那些有形的、无形的对立面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