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清洁工(短篇小说)
作者: 邝立新他享受那份高空“蜘蛛人”的工作,仿佛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一度忘记了地面的现实烦恼。于三十层的空中看到那个女人的熟悉面孔,他随即被卷入一场暗流涌动的风暴中。发小妻子的秘密情感,凌晨自高楼坠亡的男子,一切似乎迷雾重重……
擦亮之后,就能看见自己的脸。阿辉每次匆匆瞥上一眼,确认玻璃是否擦洗干净。冲水、喷洗洁精、推动拖把,他机械地重复这一套动作。银河大厦是一个例外,这幢摩天大楼的玻璃竟然双向透明,或许因为南侧是开阔湖面,没有泄露隐私的担忧。此刻,他悬在百米高空的幕墙上,牵动绳索,从50楼缓缓下降,经过顶层餐厅、总统套房、酒店后厨、写字楼、会议室、健身房、布草间。里面的人发现窗外的蜘蛛人,脸上露出惊奇表情,有人掏出手机拍起照片来。
他大约在30层看到那张熟悉的女人面孔,以及房间里的男人。女人似乎也认出他,“唰”的一声拉上窗帘。他们面对面的时间不超过3秒,但他很确凿地记住那张面孔。此后许多天,这幕场景将在他脑子里萦绕,挥之不去。他本想当时就给伟雄打电话,但一来手机不在身边,二来他总觉得事出蹊跷,还是稳妥起见。晚上回到出租屋,他跟小惠说起此事。小惠第一反应也是觉得不可能,问他是不是看错了?他说,应该不会,下巴上那颗黑痣总不会错,你想想伊敏的长相。小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他说的女人模样,这期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和小惠争论到很晚,最后的结论还是不能讲。如果里面的女人真是伊敏,说出来很可能造成别人的家庭危机,对他们并没有好处。小惠跟伊敏相处还不错,希望通过她跟伟雄说情,为阿辉找到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听伊敏讲,伟雄的公司也缺人。小惠打算等时机再成熟一点,就跟伊敏提这件事,她有七成甚至八成把握。如果里面的人不是她,那就成为搬弄是非,更不能乱说。
次日清晨,小惠特意交代,让他口风把紧,不要自己大嘴巴说出去。阿辉说,那不会,你放心,你还不知道我?如果不是小惠反复提及,他觉得这份工作还不错。辛苦归辛苦,但不用加班,收入也过得去。当然他也理解小惠的想法。每天爬那么高的楼,她总是不放心,担心他掉下来摔得血肉模糊。实际上清洁公司有相对完备的安全措施,这种直接掉下来的可能性极低,跟飞机出事的概率差不多。还有一层意思,小惠没有说出来,但他大致也能猜到:没有自己的房子,作为一个女人,心里总归不踏实。小惠跟他提过,咱们不能生了孩子还租别人房子吧。
几年前,他们本有机会买房。那时为了省钱,他们跟别人合租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那期间跟租客发生过各种矛盾,多交少交水电费之类还是小事。有一次合租人甚至污蔑他们偷她的钱,以至于闹到派出所。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位女租客精神受过刺激,患上幻想症。从那以后,他们就下决心自己住。他们先是搬到一处单套室的公寓,然后开始四处看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套地段、房型还不错,价格勉强还能承受的小房子。他们咬牙交五万块定金,请中介带着去办各种手续。阿辉说房子勉强买下来,接下来装修就没什么钱了。小惠说这倒不急,以后总归有办法。但办贷款时出了问题,阿辉有几笔信用卡没有及时还清,征信通不过,好说歹说,迟迟批不下来。而小惠的银行卡没有固定流水,申请贷款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这种等待和空耗中,房价一天天涨上来。等不及的房东收回房子,坐地起价。
后来他在这座城市碰到儿时玩伴伟雄,几个老乡经常在一起聚餐。有一次,伟雄不经意说,征信之类只是银行的借口,早点跟他说,他或许能想办法解决。伟雄拥有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听说一年十几亿营收,自然是银行极力笼络的客户。小惠后悔没早点碰到伟雄。阿辉说,人家也许事后随便说说,真找到他未必能帮到你。小惠说,这就是你自己心态不好,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他不会帮你,你们毕竟是发小,光屁股长大的,不是一般老乡。小惠让他多跟伟雄走动走动,跟有钱人在一起,才有机会变成有钱人,不要守着金饭碗去干要饭的活儿。阿辉却不以为然,有些东西都是注定的,自己这辈子就是打工人,想多了反而痛苦。
没过多久,伟雄就得知这一情况。据阿辉回忆,可能他酒喝多了无意说出来的。说完后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但听者有意,伟雄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小惠一听就来气,恨不能抽他一记耳光。伟雄说,那天伊敏应该是出差,到外地去参加一个活动,高铁票都买好了,他亲自送到火车站,应该不可能出现在银河大厦,而且当天没有用她身份证登记的房间。本来伟雄还想查出差城市的开房记录,但还要托人找当地公安系统的朋友。他又不好当面质问伊敏,事情便暂时搁置下来。
后来伟雄问过阿辉几次,里面的女人什么模样,男人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之类。在伟雄的反复追问下,阿辉的记忆也变得不牢靠,以至于每次的回答都不一致。伟雄愈发焦急,“你小子到底有没有看见?”“面对面,不到30厘米,就隔一层玻璃。”“既如此,你负责到底,从明天开始,帮我盯着她,她出门你也出门,她出差你也出差,当然不能被她发现。”“可是我还有工作要做。”“钱的事你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我给你开工资,要是真发现什么情况,我额外给你一笔钱。”
阿辉回来跟小惠诉苦,小惠倒也不责怪他。她笑眯眯说:“你搞不好会因祸得福呢,真能找到什么线索或证据,你这个大老板发小不会亏待你,今后你还可以考虑转行做私家侦探之类,正好用上爬楼的本事。”他一脸沮丧道:“你就别调侃我了,我才不想去干这种缺德事。”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事情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要是他没看见,或者看见不说出来,什么事也没有。小惠安慰他:“事情到这个地步,你就照他说的做吧。走一步看一步,后面或许有转机。”
清洁公司工作时间相对灵活,他去干活就有钱拿,不去就少拿点。他开着那辆二手车,戴上灰色鸭舌帽、墨镜和口罩,蹲守在伟雄家附近。伊敏的生活没什么规律,有时一整天不出门,有时开着那辆白色MINI Cooper出去喝咖啡、跟闺蜜逛街,或者到美容院待上小半天。但并没有发现她跟什么男人来往,也没有去过酒店,或者在别的高档小区留宿。但她每次出门都会精心打扮,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看起来也就三十不到,也难怪伟雄不放心。她有时也去“雄伟连锁酒店”看看,至少有两处。一处在南面高铁站附近,一处在北边火车站周边,都是那种三百多块的经济型酒店,生意似乎还不错。有时伊敏在酒店待半天不出来,他也不好跟着进去。他觉得自己不用进去,无论如何,她不会在自家酒店跟别人约会。
那天他在车上抽完两支香烟,仍不见人出来。他下了车,走到酒店里面。他担心服务员盘问,还想着怎么应付,但前台小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不知道伊敏去了哪个房间,只好坐着电梯到三楼,在走廊里走了一圈,然后去四楼、五楼。楼层不算高,伸出手几乎能碰到白色吊顶。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但并不确定就是伊敏。他转来转去,看到走廊闪着红光的摄像头,心里发虚,也许他要找的人就在监控室看着他也不好说。他坐电梯到一楼,电梯门打开,伊敏的背影从玻璃门闪过。他在大堂里逗留一会儿,走出来时,那辆白色MINI已经驶出停车场。
近半个月蹲守一无所获。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每天人不人鬼不鬼,生活也没什么规律。万一被伊敏撞见,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到时候伟雄会不会认账,大概率是不会吧。他想着跟伟雄打声招呼,继续回去做他的蜘蛛人,看来他只能干这种笨活儿(也不完全是笨活儿)。就在他想着怎么说时,却接到伟雄打来的电话:“她到外地去参加一个什么酒店发展论坛,你也跟过去看看吧。”他本想找个借口,但话还没说出口,那边继续说:“阿辉,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跑,家里完全顾不上,要是这件事没个结论,我心里也不踏实,你最先了解情况,真有什么问题,我希望只有你知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话已至此,他只好应承下来。小惠知道他要跟着伊敏去出差,还有点不放心。她倒不是担心阿辉出什么状况,伊敏自然不可能看上阿辉这样的穷小子,而是觉得在这种事情上陷入太深,可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至于是什么样的麻烦,她也说不清。但自从阿辉在空中看到那个女人,就卷入到这场暗流涌动的风暴中。
去的是一座南方城市,阿辉在那里生活过五六年,是他和小惠相识的地方。那时他才十五六岁,初中毕业出来打工,对外面的世界懵懵懂懂。小惠也差不多年纪,又是老乡,自然而然走到一起。这么多年也没少吵吵闹闹,但始终没有分开过。他之所以答应下来,也想借这个机会回去看看。他换上一件平时不经常穿的黑色卫衣,戴上白色口罩和灰色鸭舌帽,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直到机场安检时才把口罩和帽子取下来。他远远待在另一个登机口,不时往伊敏的方向瞟一眼。他这样做似乎多余。伊敏戴着蓝牙耳机,沉浸在手机世界,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检票登机时,他看着伊敏先进去,又过了几分钟,才拖着行李箱进到廊道。
飞机滑行、往上爬升,阿辉感觉耳膜一阵阵发紧,他贴紧后背,抓住扶手,使劲往下咽口水。半个多小时后,飞机进入巡航模式,他才感觉稍微好一些。他看着外面层层叠叠堆积的云层,掏出手机拍起照片来。在空中工作时,他就喜欢观察那些缓缓移动的白云。尤其是傍晚时分,晚霞染红城市的天空,地面上的人和建筑都笼罩在柔和的光线里。从百米高空俯瞰整座城市,有一种睥睨人间的感觉。他仿佛是那高高在上的王、创造万物的上帝、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物。小惠说他净瞎想,一个擦玻璃的人,还什么王、上帝之类,太把自己当回事。
没过多久,空姐推着餐车走过来。他摘下口罩,要了一份土豆牛腩饭。味道自然不会太好,他扒拉几口就放下,把那包赠送的榨菜吃掉了。他还是习惯吃小惠做的菜,以前每次出工都是她准备的中饭,这次坐飞机没办法。胡思乱想时,他的眼角闪过一张熟悉的脸。似乎是伊敏从身边走过,他连忙将头转向舷窗外,迅速戴上口罩,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伊敏再次从他身边走过时,并没有回头来看他。但他不敢大意,后来他始终戴着口罩,直到返程飞机落地都没有摘下。
他住在伊敏房间的斜对面,伊敏住820,他住802。安顿下来已经近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对面房间都没有动静。他估计后续也不会有情况,就不再蹲守在猫眼后面。他走到卫生间里,刚在马桶上坐下,看到小惠发来信息,问他睡了没。他说准备睡的。小惠说:“你自己小心点,别让她发现,其实她对我们还是挺好的。”他说:“我会注意,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小惠又说:“对了,我跟伟雄提了你工作的事。”“他怎么说?”“他说等这个事情有个说法,他会认真考虑,你说认真考虑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呃,这个,我也说不清……”
活动就在酒店三楼宴会厅举行。伊敏坐在第一排,主持人语调颇为夸张,介绍她是雄伟酒店集团的总经理,行业最年轻的美女总裁之类。随后她上台演讲,讲了酒店的地理位置、定价档次、装修风格等与经营业绩的关系。台下的人给她不少掌声,坐在后排的阿辉也跟着鼓了几次掌。论坛结束,在宴会厅边上的餐厅用餐。阿辉本想跟着人群混进去,却因为没有工作证被拦在外面。他只能去二楼自助餐厅简单填下肚子,然后赶到三楼继续观察。吃饭间隙,有好几位年轻的或中年男人过来跟伊敏打招呼、加微信,其中一位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半天活动结束,伊敏并没有急着回去。她中午回房间休息,下午三点左右才出门。她直接打车到城市商业区,一个穿休闲西装的男人在那边等她。他不确定是否就是酒店那个男人。那三秒钟的对视,他只记住女人的面孔。他们在凤凰街一带下车。这里是这座城市有名的美食街,路旁站立两排红色凤凰木,他和小惠当年就在这里租房。十几年过去,街巷模样发生很大变化,好多房子拆掉,沿街也做了整治。他依稀找到当年租的那套房,阳台上伸出不锈钢衣架,上面晾着几件衣服。当时他和小惠在玩具厂上班,一间宿舍住八个人,吵吵嚷嚷的。他和小惠搬出来,跟别人合租这套房,一个月租金500元。当时手上没钱,也没想着买房,能到处逛逛街、吃点东西就觉得满足。他拍下一家饭店的照片发给小惠,那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里面有一道“炒顺风”,其实就是青椒炒猪耳,他每次都会点这道菜,价格不贵,但味道不错,还能就着喝点啤酒。他们租的房能做饭后,小惠还经常给他做这道菜。小惠不明就里,问他是什么。他正想发信息告诉她,却发现前面的人不见了。他沿着巷子找了两遍,还是没发现伊敏踪迹。
晚上八点的飞机,还有三个多小时。来回走了几趟,他感觉又饥又渴,在路边买了一份里脊肉卷饼、一杯奶茶。天色暗下来,再等下去也无济于事。他吃完东西,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坐上S1号线。他不知道该如何跟伟雄说。如果机场碰不到伊敏,那应该是有状况(她好像没退房)。但他没有亲眼见到,也没有第一时间拍下照片,回去之后空口无凭,伟雄凭什么相信他。他还浪费了伟雄的机票钱和住宿费,虽然人家不在意,但他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回去还是早点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