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业(短篇小说)
作者: 徐观潮隐世亿万年的“祖业”石头山被商人开发,一群双脚站在石头上穷得叮当响的农民一夜暴富,封闭的小山村里恩怨起伏,暗流涌动。小说抽丝剥茧,将转型期乡土社会里的人情世故一一道出。
一
老九是一个骨子里心高气傲的人。
每逢外面来了体面的陌生人,他总是笑脸相迎,双手紧紧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腰弯成九十度,恭敬地说,您好!或领导好!人问,您是?他便挺直腰杆,抬起右手,四指收拢,扬起牛角似的大拇指,自我介绍说,我是老九。外人自然不知老九是谁,心里疑惑,这个老九是当地的老大,还是名气大?疑惑归疑惑,却不敢小瞧了眼前这个自报家门头发有些蓬乱穿一身黑西装的男人。聪明人一般都会说,哦,您就是老九,久闻大名。老九便哈哈大笑,脸上皱纹弯曲成两朵花。如果来人仅仅是哦,没有下文,老九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如果你是到石头山来办事,这趟算是白跑了。
老九的西装有点大,或者说他的身材有点小,身子管不住西装,经常摇晃不定。不说身材瘦小,他还不穿衬衣打领带。春秋时,西装里穿的是圆领汗衫,赤脚穿皮鞋。他就喜欢身体在西服和皮鞋里自由自在的感觉。
老九不是一般人,原名叫石来富,石头山村的村主任。村主任一般,石头山不一般。
他还不是石头山村主任时,人叫,来富。他笑嘻嘻跑过来问,叫我?人也不说事,而是笑着又叫,来富。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骂他。石头山有一句俗语,猫来穷,狗来富。那时,石来富也不敢恼,但心里把取名字的爹骂了八百回。中国的汉字千千万,什么名字不能取,怎么偏选中了这两个字。他想改名字,可身份证上改不了,乡亲叫顺了嘴,也改不了。
石来富的爹没读过书,却生了一堆儿女。五个女儿出生他取名字没觉得难,从大到小都是花——梨花、桃花、荷花、菊花。到了冬天没花了,老婆又生了一个,他灵机一动,取名雪花。来富爹在儿女问题上一直是广种薄收,五个女儿仅存了雪花。生儿子时,荣华富贵让别人抢了先,他肚子里没词儿,找唱曲儿的老贾。老贾随口说了四个字,国强民富。他便给四个儿子取名来国、来强、来民、来富。四个儿子又只存了来富。来富娘耗干精血,死了。爹也耗尽了心血,忧郁而终。临终前对来富说,五朵花仅存一朵,我不后悔。后悔是不该听唱曲的老贾。名字大了人压不住啊!看来你的名字叫来富,不在富,而在来富。跟狗一样活着,不要心比天高。切记,切记!
然而,石来富最不喜欢别人一遍一遍地喊来富。正常喊来富也没事,喊了还笑,笑过之后还有一群人在笑,让他比狗都难受。那时,他难受归难受,却也无可奈何。论拳头,别人兄弟多。国强民三个哥在,还能拼一拼,现在剩下他一个,双拳难敌四手。论钱财,都是双脚站在石头山上,穷得叮当响。石来富受了委屈,第一个念头仍是骂爹,没有狗一样的名字便没人一样的烦恼。骂着骂着又佩服爹。爹有先见之明啊,自己还是没做到跟狗一样,真做到了,别人还觉得来富好笑不?
二
村主任原是没有身份的人,上不要村委会任命,下不要村民选举,做的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谁都不愿意当。
每年年底,石头山开村民会,村主任把一年村里做的几件大大小小的事说完了,账目公布了,最后都说,今年还不算混账,明年不当了,谁爱当谁当。之后,会场便是无休无止的嚷嚷。村主任把石头山有些头脸的人挨个儿点名,被点名的人都摇头。
石来虎在石头山兄弟最多,脾气最躁。村主任点他名的时候,他抬起屁股就往外走,边走还边骂,鸭子过河嘴上前,点啥名,拉屎拉你锅里了?没有村主任石头山就塌了?
石来富的上一任村主任石喜孙是个老实人,眼看会就要让石来虎冲散,不敢再点名,苦笑说,世上只有气死人,没有累死人,莫伤和气,我再当一年。石喜孙话一出口,一屋子的人不吵了,也不闹了,哄堂大笑。石喜孙又当了一年,年底又闹。石喜孙说,别闹了,我再当一年,后年不能再当了。过了一年,还是闹。石喜孙苦笑着站起来。众人见他站起来便不吵了,看着他,等他说再当一年的话。
石喜孙话到嘴边,石喜孙的老婆闯了进来,指着石喜孙的鼻子骂,你的名字取得好,你就那么喜欢当孙子?
又指着众人骂,我男人就是当孙子也只能当我的孙子,还轮不到你们吆五喝六。
石喜孙老婆一番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她也自知说错了话,一阵风似的又跑出去了。
石来富心里想当村主任,可是石喜孙就是不提他的名,他又不好张嘴去要。这时,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又不是狗屎,推来推去。石来虎说,咋把来富忘了?来富,哈哈哈……
石来富瞪了石来虎一眼,既然话挑明了,他也就没什么遮遮掩掩的了,说,没人当,我当一年试试。石来富当了一年,石头山虽然没有富起来,但也平安无事。年底,石来富在村民会上说完事,公布了账目,最后也说,当了一年,也没见身上掉块肉。明年谁愿当谁当。石来虎冷笑,没掉肉就继续当呀!众人附和。石来富说,当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石来虎问,啥条件?石来富说,一是要投票选举,二是五年一届。五年后重新选,中途无论好坏,不能换人。
石来虎说,都依你。众人又附和。石来富说,别人我信,来虎我信不过,你得赌咒发誓。石来虎骂,狗骨头,还赖上我了。你当不当?石来富说,你不发誓,我就不当。这时,石喜孙出来打圆场,来虎,既然你不想当,何必怕发誓?众人附和,你不发誓,别人还认为你想当。
石来虎指着来富说,发誓就发誓。记住,老子不是为你发誓,而是为不想当发誓。别说五年,你就是当一辈子,老子说个不字,倒绝三代!
石来富全票当选为石头山村村主任。散会前,石来富说,还有一个条件。石来虎跳了起来,操起屁股下的凳子砸了过去,大骂,给你狗脸了,是不是?石来富闪开砸过来的凳子,瞪着石来虎不作声。石喜孙抱住石来虎说,别冲动。又问石来富,啥条件?石来富说,从今往后,别叫我来富。石喜孙问,叫啥?石来富说,我排行第九,叫石老九,或者老九。众人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了下来,一哄而散。
三
石头山看似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隔一个鄱阳湖便是洪城,隔一条江就是江城。恰恰是这一隔,把所有的好事都隔开了,把所有的不幸都留了下来。石头山前面是水,后面是山,山坳里是水田,山坡上是旱地。石头山人种了水稻。水说,水稻要水,给你们水。水把水稻浸没了。石头山人说,水太多了。水说,那我走了。一季水稻渴死了。坡地上种了红薯、玉米、荞麦、南瓜、冬瓜。雨说,给你们雨。雨把农作物冲得东倒西歪。石头山人说,够了,别下了。雨也走了,一季农作物又干枯了。石头山人饿着肚皮,别说村主任不愿当,给个乡长又能咋样。
老九想当村主任并不知道否极泰来的道理,他就是想为村里做些事,改变村里人对他的看法,不说如何去尊重他,至少不要再叫他来富。没想到三年之后,石头山形势大变。
改变石头山的人不是老九,而是福建人。
福建人钟鸣来到石头山。钟鸣不像是个体面人,头发有点乱,还有点白,皮肤有点黑,还有点粗。穿着也很朴素,拉链衫都洗褪了色,内面的白衬衫领口磨毛了,已显露出破败景象。
老钟在村口遇到老九。老九冷眼看着这个外乡人。老钟笑得有些憨厚,还有些深沉,双手握住老九的手,腰弯成九十度问,同志,能不能帮个忙?老九虽然瞧不上眼前这个陌生人,但也没端架子,问:什么忙?老钟说想找村主任。老九说,你找对人了,我就是。老钟大喜过望,自我介绍,他叫钟鸣,又问老九叫啥。老九扬起牛角大拇指说,我是老九。老钟再次握住老九的手说,老九,不,老大,如果愿意,一起发财。老九眼睛瞪得老大,半信半疑问,发啥财?老钟说,石头山下全都是宝,开采出来就是钱。
老九曾听老辈说过,石头山,十八弯,弯弯埋着金蛋蛋。难道是真的?老九一步一步进入了老钟设置的场景里,由冷眼到冷静,再到心动、兴奋,甚至还产生了幻觉,仿佛眼前遍地是金蛋蛋,弯腰可拾。不对,石头山祖祖辈辈穷得叮当响,就凭老钟三言两语就发财了?老九身上开始冒冷汗。再看老钟,这人看似忠厚,别不是在下套?老九心里顿生警觉,又冷静下来问,啥宝?老钟说,花岗岩。老九嗤笑,花岗岩算啥宝,你要多少,挖去就是。
花岗岩把石头山人坑苦了。别的地方土质不但肥,还厚,石头山的土一锄头下去不是渣石就是岩石。同样一块水田,别的地方亩产六百斤稻谷,石头山就只产三百斤。红薯亦是如此,别的地方亩产一千斤,石头山就只产五百斤。老贾来石头山唱曲儿开篇就是:
鼓板打来啊喜洋洋,
却不知啊双脚站在石头上。
站在石头上啊不要紧,
就怕脑袋啊像花岗岩一样。
……
老贾唱曲儿只用一小鼓一竹板,却要唱哭很多人。哭过之后,人又笑,我花钱请你唱曲儿,是买笑,不是买哭。老贾问,哭过之后觉得心里舒畅不?人说,舒畅多了。老贾也笑,哭比笑好。笑过了,苦仍留在心里。哭过了,苦就流出来了。
老钟说,几块石头不值钱,一座山的石头就不一样了。
老九问,如何不一样?
老钟说,钱多得你几辈子都花不完。
别看老九只有初中毕业,脑子却不差。老钟这是要开矿山呀。老九一直不明白老祖宗为何要用石头山做村名。周围的村庄有黄家坂、胡家冲、杨家垅,取名既与姓氏或祖宗有关,又与村庄赖以生存的环境或资源有关。石头山算啥村名?虽说子孙都姓石,但此石非彼石。难道祖宗在村名里暗藏了玄机?如果真是这样,老祖宗留下的石头就不是石头,而是祖业。既是祖业,就不能轻易出卖,即便要卖也得问清价值,不能贱卖给老钟,便宜了一个外乡人。老九说,既然是带我们发财,好事不在忙中取,上我家喝两盅。老钟说,好,喝两盅。
老九家在村东头的山脚下。老九老婆长相一般,却贤惠。老九在家说一不二。老九老婆做事手脚快,却毛毛躁躁,不过弄几个家乡菜也还地道。
两人开始喝酒。老钟想吃菜,老九却一个劲劝酒。喝到兴奋时,老钟说,咋样,想不想发财?老九却问,你咋知道石头山下都是花岗岩?老钟说,找人勘探过。老九笑,你是蓄谋已久。又说,石头山下有多少储量,品相又咋样,我是一无所知啊。老钟说,老弟,就跟你说一句实话,虽说初步勘探过,但石头山十八个山头储量有多有少,品相有好有坏,我也不可能吞下整个石头山,赚不赚钱还得靠赌。老九说,那倒是。又问,花岗岩做啥用?老钟说,品相好,可以做高级建筑装饰材料;品相次一点,可以做路沿石,铺路面,护坡;再次的也能轧成碎石做混凝土。看得出来,老弟是个精明人,如果不放心,你就以山入股,我们赌一把。
老九用两斤散装酒把老钟肚子里的话捞得差不多,但还是不放心。要说跟一个一面之交的陌生人赌一把,那是不可能,要是卖,多少钱合适?老九活了四十多年,心里装的疑问没有这半天的多。老九多留了一个心眼,借口石头山的山都分到了户,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让老钟先回去,一个月后听信。
四
老九家与石喜孙家共一个山头。老九想先把自己的山头让老钟开发。老九当晚就找到石喜孙商量。
石喜孙听说有几辈子用不完的钱,心都跳了出来,颤悠悠地说,老九啊,不能赌。赌的不仅仅是祖业,还有新老村主任的面子呢!
老九笑,老哥,才出秋老虎,你咋冷呢?
石喜孙说,不是冷,是让钱压的。
老九心里暗笑。两人一商量都认为,若是赌输了,钱没了,山也没了,还不是面子的问题。百年之后,子孙问,村名叫石头山,山呢?咋回答?那山让两个人败了。不但败了,还让人骗了,岂不是一个世世代代的笑话。还是卖,一次卖断。钱到了手,能亏到哪儿?卖多少钱才不亏呢?石喜孙主张,既然是做买卖,就要望天开口,就地还价。
望天开口又是多少?一百万?又怕老钟小瞧了。一千万?又怕把老钟吓跑了,咋办?最后是老九说,别看老钟貌似厚道,人比猴子还精,吓不跑,开价就一千万。老九又叮嘱,这事不能让石头山人知道,特别是那个来虎。石喜孙说,那明天就约老钟来谈。老九诡谲一笑,不急,一个月后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