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流水线上写诗
作者: 小海一
有的人用尽整个青春期,在生活中寻求突围,身体疲倦,精神坍塌,又无处可逃。
我就是如此一员。从十五岁半南下深圳打工,我陆续到过东莞、宁波、苏州、常熟、上海、郑州、杭州、青岛、嘉兴、北京十多个大城市打工。进过电子厂、服装厂、机械厂、快递公司、饭店,干过装配工、缝纫工、车工,做过房产销售员、电话推销员、餐厅服务员、快递员、卸货工、工地小工等十几种工作。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我的人生依然像在原地打转,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如今重操旧业,我进了苏州一家电子厂。穿行在凌晨两点钟的车间,看着工友们穿上无尘衣,戴着无尘帽和防尘口罩,有种魔幻的感觉。我们就像是活在卡夫卡的小说世界里,每个人都在车间这座“城堡”里忙忙碌碌,却又都不清楚自己在忙些什么。工厂像一张庞大而无形的网,将每一个生存在这里的人轻轻粘住。
二
我们车间是半自动化无尘车间,加工手机显示屏,据说全球年销售量第一。也许你在看的手机显示屏就是我们车间加班加点做出来的。可我们仿佛又找不到任何成就感。因为大家在无尘车间里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没有表情,没有温度,他们只用数据便可以定义工人的优劣。上班蒙着头脸,有时候男女都很难分辨出来,以至于我在这个工厂上班快一个月了,除了同组几个比较熟悉,认识同住一个宿舍的同事,其他人都不认识。
每天上班前,整个车间会集体点名开会,下班之前也需要再点一次名。因为公司太大,行政部怕有下早班不打卡,然后找人代打卡,浑水摸鱼的。听车间工友说,有一个员工都不上班半年了,居然还在发他的工资。原来是他们的组长作弊,那个员工自动离职后,组长一直在代领工资,然后他们两个三七分。后来被上层领导发现了以后,下班前都会点一次名,报到后才能打卡下班。
办公室管理人员规定好的产量,唯产品是图,我们这些人从进了车间的那一刻起,身体就不属于自己了,启动按钮一打开,身体就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连上厕所都有严格的时间管控。如果产品没有按原计划做完,加班拖班更是家常便饭。
车间流动性很大,哪里需要人就往哪里调。有的时候是这个工序还没学会,就被调到了下一个工序。进了工厂看似稳定了,不用流浪街头了,可是在车间人也就像产品一样,可以被随意支配随意调动,不服从轻则警告罚款,重则开除滚蛋。每个人都在自己人生的困局里寻找着出口,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走出来的。2010年,打工诗人许立志因受不了车间生活的单调与绝望,在电子厂的车间里咽下一枚铁月亮后(他有一首诗题目是《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坠楼而亡。
这样的日子,我也已经坚持了十二年。
每时每刻都想逃离出去,可又总是无处可逃。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爱上车间的打工生活。所以灵魂每时每刻都在滴血,备受熬煎。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会胡思乱想写一点东西来安慰自己。那些凌乱的断章截句就像是镇静剂一样,将不安的心抚慰,自己和自己的灵魂在对话一样。写生命的悲欢离合,写生活的乏味疲倦,也写青春的踟蹰彷徨。
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开始爱上写作的,但肯定是和工厂与车间有最直接的关系,还有就是摇滚乐对我的启迪与影响。
我在2003年出来打工以后才开始接触到摇滚乐。在老家上初中那会儿,有钱家庭的学生会买盗版磁带的,可从来没见过谁买到摇滚乐磁带,说来甚是可惜。如果当时能听到崔健或张楚的卡带,不知道对于初中生的我会有多大的冲击。
我至今都清楚记得,当我在东莞虎门的服装厂车间第一次听到许巍的《蓝莲花》的时候,灵魂震颤了好久。“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像是先知一般的语言,自己那种漂泊的心情,心里想说的话,都被他给唱出来了。还有那首《故乡》里唱的,“天边夕阳再次迎着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瞬间点燃我心中对未来的渴望,抚慰现实的不安情绪。
还记得第一次听到收音机广播里传出汪峰唱的《怒放的生命》,那是2005年冬天,十七岁的我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听得热泪盈眶。每个人都在踩着缝纫机各自匆忙做衣服,灰尘在车间里到处飞。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深深地笼罩着我,是那些特别的歌声,在漂泊的心底埋下了一颗向往自由的种子。在机械疲劳的车间,这颗种子悄悄生长,给我带来救赎般的精神安慰。
当我在不同的城市辗转在不同的车间里做工,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工作。没有希望也没有方向,只是混迹于时光隧道中一直向前。我真的不得不一次次怀疑自己、怀疑人生。去无方向,逃无可逃,困在生活的泥潭里,没有一点办法。
三
我在车间做了一只不安分的蚂蚁。
青春的激情和梦想是精神,摇滚乐的倔强与不屈是骨血,就这样开启了我在车间机台上的写作生涯。疲惫的时候写,悲伤的时候也写,感慨生活的时候写,怀疑人生的时候也写。写作的习惯一发而不可收,以至于成了我十多年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如果一天没写东西,我会六神无主,觉得自己白活了一天似的,甚至还会有负罪感。说实话,我打工就是为了糊口活下去而已,对钱也没什么概念。当别人想着考驾照,攒首付买房子时,我心里想的只有歌词。当别人想着找对象结婚、成家立业时,我心里想的也是歌词。能写出一首像样的歌词给我带来的安慰,完全超过了组长给我分一个好工序,或多发一点工资。除了把情绪记录下来,能给我带来瞬间的心灵慰藉之外,我真不知道如何让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千疮百孔的灵魂,能继续在令我绝望不已的车间里撑到第二天早上上班前。
在这个夜晚,我们在饭堂吃了凌晨十二点的“夜午餐”,几人结伴往车间里走。七月的苏州热得够呛,虽然刚下了一场雨,T恤衫粘贴在身上,极其不好受。工友宋长铁说:“今天肯定要拖班,上半夜听班长说要返工。”杨立说:“班长教错了,也让我们义务返工,真他妈的太扯淡了。”
宋长铁、杨立和我是一块儿进厂的,被分在了同一条生产线上。我们线是加工手机显示屏。他们在谈上半夜做错了要返工,我对工作的话题没有兴趣,也习惯了逆来顺受,所以默不作声。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原因,是我的脚痒得要命,我正为脚气的事发愁呢。
上个星期,我们厂的两个车间搬到了这栋新租的楼里,离宿舍很远,需要坐厂车。前天下午坐厂车来上班时堵车迟到了,加上刚搬过来不熟悉,到换衣室的时候,我发现平常穿的无尘鞋居然不在自己的鞋架上。我抬头一看,好多工友都在找鞋子。那边主管扯着嗓门呵斥:“你们都迟到了,还不利索点,随便找双鞋子穿上就好了。哪有那么多的事。”大家慌里慌张把鞋架上的无尘鞋随便穿上,然后相互用粘尘器在身上粘尘,随后就匆匆忙忙地往鼓风机甬道里跑。甬道里的风很大,是进车间前除尘的最后一关。然后进车间开始了车间夜生活。
哪承想,第二天我的脚就开始痒。起初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在宿舍一问,他们说可能是脚气,我也没怎么当成一回事,谁知道今天更痒了。这事儿让我心烦不已。宋长铁掏出七块钱一包的红塔山,给杨立和我一人一支。我们在吸烟区猛抽了几口烟,杨立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屌日子,什么时候才会到头啊?”随后将烟头以四十五度角扔向了这片被无数工厂包围着的夜空。
我们走进了换衣间,换无尘服、无尘靴子。“操,鞋子又不见了!”宋长铁大叫着。杨立说:“你叫有毛用啊,大家都是瞎穿的,看谁没来,随便穿一个拉倒了。”每天上下班都是老一套,生活把人磨得快没有了脾气。
上夜班是很煎熬的,到了凌晨三点困得要命,坐在那里就能睡着。我正眯着眼呢,班长从后边猛地拍了我一下说:“你白天没睡觉啊?又快去见周公了。”我被惊醒,睡意全无,连病带困的,突然觉得好沮丧,沮丧到怀疑人生。晚上本来就是睡觉时间,可我们却睡不得。就连上帝创世纪,还要有一天礼拜日,可我们连最基本的休息时间都没有,活得像机器人一样。我既痛苦又愤怒,一次次在无解与质疑中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车间里到底是在创造价值,还是在制造垃圾。
心情翻江倒海,可上班不让随便说话。烦得要命,我觉得必须写东西。自从进了这个电子厂,我只在上班的班车上写了两三句,还没有在车间写过。浑浑噩噩地一混又快一个月过去了。并不是我不想写,其实每天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机器一开,很多时候忙得连思考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拿笔写东西了。今天我不管那么多了,堆积也好,不干也好,都他妈的无所谓了。
想想自己十多年来的漂泊日子,青春、爱情、自由、理想都渐渐随风飘散。我还在拼死坚持着什么?自己也答不出来。眼眶红肿着,盯着眼前轰鸣工作的机器,盯着机器吐出来的产品,像是吐出一团团红色血块。这让我继续活下去的东西,也正在悄悄毁灭我。
我一次次寻找,可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对,什么都没有找到,我连自己都没有找到。“我从未将自己找到”几个字一遍一遍地从我疲惫而虚空的脑海里蹦出来,像是在讽刺着我、嘲笑着我,刺刀一样劈砍击打着我……
我灵魂之音在嘈杂的车间里再也掩藏不了了,如火山喷涌。我快步去后排质检员那里借了一支笔,在她机台下的垃圾桶里随便抓起了一张被她揉碎的纸。铺平在自己的机台前,用几乎自己都看不懂的潦草字体龙飞凤舞写下:
我曾经在刺眼的太阳下奔跑/我曾经在无眠的暗夜里祈祷/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找到/我以为我可以找到
我曾经感到理想是多么重要/我曾经无端陷进现实的泥沼/我曾经以为梦想终究会发光/可现在我依然还是从未将自己找到
我曾经被那荆棘中的自由诱惑/我曾经也被灿烂着的青春困扰/我曾经固执地喝下爱情与信仰的毒药/像一颗星辰一样燃烧
我擦着显示屏,停一会儿写一段。工业酒精可以擦干净显示屏上的污点,可我心底的尘灰越积越多,怎么擦都擦不掉。
我想到了在深圳龙岗做复读机电子厂的时光,想到在东莞虎门服装厂加班的夜晚,想起曾连续一个月徘徊在宁波北仑人才市场找工作的迷茫日子,想起蹚过上海郊区的水,踏过苏州的桥。想起一直苦苦挣扎的自由,想起那杳无音信的爱情。不禁悲从中来,忧伤如海,澎湃着我日渐干瘪的胸膛。那些真诚与不甘,如火山喷涌,化成这碎裂的句子。
我曾经拥有了温暖的怀抱/我曾经拥有过心灵的依靠/我曾经以为真的会有天荒地老/可最后的故事不知怎么就变了
我曾经浅尝过生命的美妙/我曾经深挨过灵魂的煎熬/我曾经以为有天我可以活得骄傲/可我从未停止在天涯的风雨中飘摇/像一株野草/像一株野草
我曾经越过拥挤的人群无尽地沉默/我曾经穿过繁华的街区呼啸着风暴/我曾经找到了千万种方式活下去/可有谁知道/有谁知道/我找到了隐秘的太阳/找到了孤僻的月亮/可我却从未将真正的自己找到/我从不曾将真实的自己找到
在早晨七点钟下班前,我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写完了,但面前堆了一大堆产品。更不幸的是,班长看到了我写的那张纸。他夺过去看一眼,暴跳如雷:“你告诉我,你这是上班呢,还是鬼画符呢?”随手撕了两下狠狠地丢进垃圾桶里,接着说,“你这上班不认真,开小差影响产品产量,等着签罚款单吧。”他扭头去开罚款单。同事听到吵声,朝我投来怪异的目光。我管不了那么多,从垃圾桶里把他刚撕掉的纸捡起来,铺平摆了一下,还好对得上。我匆忙地叠一下,塞进了无尘鞋里。
不一会儿,他拿了一张一百块钱的罚款单给我,我什么都没说,用比写歌词还潦草的字体签下了我的名字。最后一笔重重画下去,把罚款单都戳烂了,像是想戳开这荒诞绝望的工厂生活。可我真的能一笔戳开吗?车间和我的关系让我想到了地坛之于史铁生。史铁生曾说“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是的,在那样的状态和环境下,除了写作还能干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