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

作者: 余耕

妻子死后,一切陷入混沌,这个名叫光明的老人过得似乎暗淡无光,就在他决定去自杀的当口,反倒重启了人生……小说让你想起身边的一类人,他们的人生像齿轮一样规律运转,他们固执地坚守着最后的体面,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余光明推开门,像往常一样咳嗽一声,空荡荡的客厅里传来回声。若在半年前,老婆梁筱筱十有八九会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地说一句,饭菜马上好,洗手去!

梁筱筱也有不出来的时候,不出来肯定是油锅热了,不敢撇下。梁筱筱比余光明早退休三年,三年来她已完全适应新生活,清空双开门电冰箱,每天拉着小拖车去一趟菜市场,还骄傲地宣布要让余光明每天吃上新鲜蔬菜和不过夜的海鲜。梁筱筱退休前,买菜做饭的活儿都是余光明的,他做了三十多年从无怨言。梁筱筱退休第二天就宣布要从头学习炒菜做饭,她去书店买了两本菜谱,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能做出一桌像模像样的家常菜。

每天从早市回来,梁筱筱会在社区小广场上跟大哥大姐们聊会儿天,不敢聊太久,怕小拖车里的蛤蜊和海兔子缺氧、变质。新鲜的海兔子肉质紧实,吃起来有甜甜的回甘。蛤蜊更不消说,别说死掉的,就是活力不足、不再吸水喷水的,吃到嘴里味道都不爽。梁筱筱回到家,会把蛤蜊和海兔子分两个盆泡上,用的也是从商贩那里讨来的充氧海水。待到下班时间,在海水里浸泡的海兔子依旧新鲜,蛤蜊也在一吸一吐中涤净沙子,纯正青岛口味的饭菜便在余光明进门十分钟后端上餐桌。余光明喜欢喝酒,每天晚上都会喝上两口。他不介意菜肴,只要有钉螺就行,每一口钉螺都得嘬出响儿,一杯原浆啤酒喝干后再“吱喽”一声嘬一只钉螺,别提多惬意。腌钉螺是梁筱筱从电视上学到的。腌制两天的钉螺最好,钉螺汤正好有滋有味儿,钉螺肉也被调料煞紧,肉和壳之间留下能发出“吱喽”一声脆响的间隙。余光明喜欢喝啤酒,还得是青岛第一啤酒厂的原浆,青岛人简称一啤。原浆啤酒不能上午买,余光明大概晚上六点一刻到家,梁筱筱会在五点买回家,正好不耽误烧菜。她说刚出压力桶的原浆啤酒太凉,喝下去会刺激肠胃,必须提前一小时出压力桶。梁筱筱干了近二十年护士长,凡是涉及健康方面的不良嗜好,绝不肯向余光明妥协,余光明吸烟就是这样戒掉的。

半年前,准确说是六个月零七天前那个周五上午,梁筱筱像往常一样在镇江路市场上挑选食材,一样一样过完秤装进蓝色格子的帆布折叠小拖车。小拖车立起来,能当小板凳临时坐一坐,这是余光明给她买的。镇江路市场距家一公里左右,其间经过四个路口,还有大段的上下坡路,小拖车给梁筱筱节省了很多体力。小拖车用了不到两周,社区小广场上的大哥大姐们就都知道是余光明买的。每逢遇到熟人聊天,梁筱筱就会说起老余给她买的小拖车,还会不厌其烦地立起小拖车坐上去演示。

梁筱筱拖着蓝格子小车经过离家最近的路口时,刚踏上斑马线,一辆崭新的电动轿车飞驰而来,砰的一声闷响,梁筱筱和她的蓝格子小拖车一起飞了出去。钉螺和海兔子撒满路口,散落在地上的蛤蜊还在往外喷水,一股细细的水线落下时,溶化了路边铁箅子上一小块血渍,混成污水流进下水道。

站在冷清的客厅门口,余光明明白再也等不到笑盈盈走出来的梁筱筱。他蹲下身脱换鞋子时,两颗泪跌落在地板上,他赶忙用手搓一把脸,一屁股坐上门口矮凳。这只矮凳是梁筱筱给他买的,余光明左腿膝盖长年积水,蹲着脱换鞋子不便。矮凳也是在镇江路市场上买的,只花了十五块钱,板材用的是老榆木,还是实打实的榫卯结构。梁筱筱时常给余光明传授砍价技巧,她说卖矮凳的老板开口要价三十块,直接拦腰砍到十五块,即便是老板退让到二十、十八,只要不松口,老板最后就会按照她坚持的价格卖。

手机铃声把余光明拽回现实。电话是儿子打来的,问他在干什么。余光明说在跟朋友们喝酒。儿子说不要喝多了,要按时回家睡觉,路远了就打车回家,不要舍不得花钱。余光明一一应承,儿子例行公事般挂断电话。儿子余家辉早年去美国留学,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便留美工作,在硅谷一家芯片公司做研发工程师。对于儿子留在美国一事,余光明满肚子牢骚。他觉得是国家培养了儿子,儿子学成后就该回来报效祖国,不该为美国人工作。余家辉却是铁了心要留在美国,他说科学无国界,因为每一项科研成果都会造福全人类,就像瑞典人诺贝尔发明了炸药,全世界都在使用。余光明反驳说炸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全世界都是在跟中国人沾光。余家辉向父亲解释,说火药和炸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化学物质,其区别相当于风筝和飞机。余家辉解释到这里,余光明就开骂了,要不是梁筱筱一旁连拉带劝,他差不多要对儿子动手,全然不顾儿子的美国女友第一次登门。余家辉的女友叫琼斯,在硅谷另一家公司工作。琼斯第一次到青岛,余家辉本来订了离家不远的香格里拉酒店,可琼斯想拉近与中国公婆的关系,坚持住到家里。

一年后,余家辉和琼斯结婚了。婚礼在美国举办,余光明因为签证出了问题,没能参加。婚礼当天,余家辉跟父母视频连线。梁筱筱在视频里哭成泪人,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连儿子的婚礼都参加不了。挂断视频,余光明感叹道,就当没这个儿子了。

梁筱筱去世时,余家辉一个人飞回来给妈妈奔丧。余光明问他的琼斯怎么不回来。余家辉说去欧洲出差了,赶不过来。婆婆死了,儿媳妇因为出差不回来戴孝奔丧,这事儿在青岛会被人笑话的。余光明心里这样想着,对儿子和洋儿媳的成见越发深了。

终于熬到退休年龄,“熬”是余光明学来的。同事老岑大他一岁,退休前两年天天嘴里念叨着“可算熬到头了”。办理退休手续那天,老岑兜里装着一包软中华,逮谁给谁敬,一副二婚办喜事的样子。四个部门签字盖章,老岑两个钟头就弄完了,第二天就带着老婆自驾去了临沂。

到余光明办退休手续那天,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不落靠。别人一上午就能办完,他却办了整整一天,甚至臆想着突然出来一个文件,老技术工人可以延迟五年退休。他随后摇摇头,否定自己的臆想,因为在铁路上扳道岔实在算不上技术,只要有点责任心,谁都可以干。以前是机械扳道岔,扳道工还需身强力壮,后来改成电子扳道岔,只要能认清楚几号轨道的按钮就能完成。拎着一兜子零碎杂物走出铁路局办公大院,余光明几近落泪,忙招手拦住辆出租车,生怕被熟人撞见。其实,在铁路局办公大院门口,余光明几乎遇不到熟人,因为这里是局机关,而他一辈子都在十九公里外的铁道班房里扳道岔。

在工友口里,余光明是个厚道的体面人,无论评先进还是涨工资,他都不争不抢。行车室三班倒的同事前后加起来十几个人,跟余光明都没红过脸,但也没有更深的交情。同事里面除了老岑外,跟余光明交过心的还有小万。小万是余光明的徒弟,土生土长的崂山人,说话嘴里含着枪药,除师傅外,逮谁跟谁喷。

余光明每个礼拜都会去趟崂山的百福园,梁筱筱的墓地在那里。退休后,一个人窝在老城的两居室里,憋闷到两耳幻听,余光明经常能听到梁筱筱叫他。有时候,他甚至答应出声,答应完了还厨房、厕所,挨个房间找一圈,就像梁筱筱还活着。此时,余光明便觉得是老婆想他了,于是干脆三天去一趟百福园。每回在墓碑前坐上两个钟头,余光明就把三天来的要事新闻,或者听来的笑话段子讲给梁筱筱听。有一回还讲过一个黄段子,说是某男住酒店,半夜起来给吧台打电话,问最便宜的小姐多少钱。吧台回复说一百块,但是很丑,五百块的漂亮。男人说要个最丑的。丑姑娘来房间后,男人让其脱光衣服端坐在沙发里,他却蒙着被子酣睡到天亮。丑姑娘问男人,你叫我来干吗?男人说,屋里蚊子太多睡不着。余光明讲到这里,墓碑后面传来墓地管理员的声音,说在墓地里讲这个不合适。余光明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老婆愿意听,她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敢晚上讲笑话,她会笑到失眠。说着说着,余光明就流下泪来。管理员走过来,拍了拍余光明肩膀,说男人比不上女人硬朗,六十岁的男人走了老伴儿得扒层皮。管理员还说,扒了皮就好了,新皮子长出来就忘了。余光明问多久长出新皮子?管理员说长的一年,短的三两个月,就跟蛇蜕皮一样,蜕一层皮就成另一条蛇了。余光明冷哼一声,说他不是那种男人,他和老伴儿感情深厚,这辈子都放不下。管理员笑出声来,说男人都一样,他接着改口说男人女人都一样,涨潮遇到新欢,落潮就忘了老伴儿。说罢,管理员转身走开了,背身对余光明说,别看你长一副体面相,凡人就是凡人,我见得太多了。

余光明买墓地时就打算好了,百年之后,让儿子把自己的骨灰和妻子合葬在一起。墓地占了小万他们村里的土地,小万的父亲在万家埠村当主任,余光明买墓地时,万主任帮忙省下五万块钱。早些年,余光明两口子省吃俭用供儿子去美国读书,等到儿子工作赚钱后,家里才开始攒钱。梁筱筱去世后,余光明接手家中财务,发现三个存折已经有三十五万元存款。结婚后,一直是梁筱筱管账,余光明手里从未掌握过这么多钱。小时候家里穷,身体发育时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余光明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年纪最小的他差点饿死。余光明经常说起他的不幸,用他的话讲,他们这一代人上辈子肯定作过孽,要不怎么会在身体发育时挨了三年饿,读书学文化时遇上十年动乱,工作时又遭遇下岗再就业。如果不是赶上铁路局领导在梁筱筱护理的病区住院,余光明也会在下岗潮里被裁掉。

回味一生悲苦,余光明觉得梁筱筱是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人。自从买了商品房搬进这个小区,他甚至都没进过物业公司的门,交水费、电费、燃气费、取暖费、物业费都是老婆的事儿。余光明则负责买菜做饭料理家务,用他的话说是老婆主外他主内,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使用银行卡取钱。在得知梁筱筱的噩耗时,他觉得自己的天塌了,整个世界随着梁筱筱的遗像一起变成灰色,青岛的海变成了灰色,栈桥回浪阁上的琉璃瓦变成了灰色,大学路上的红墙变成了灰色,就连奥帆基地的白帆也变成了灰色。瞅着墓碑上梁筱筱的灰色照片,余光明禁不住再次落下泪来,心里生出一腔虚无感:人生一辈子没意思,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走了,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早死晚死都是一回事儿。

余光明的生活一成不变,没有任何娱乐,不会打扑克也不会下象棋,更别说进老年合唱团或是去跳广场舞。梁筱筱曾说过,等余光明退休了,两人一起进社区的老年合唱团。上山下乡时,余光明参加过知青合唱团,还拿过县里合唱团比赛一等奖。余光明说他不想去,也不喜欢大合唱,当年之所以参加,是为了逃避下田种地干农活儿。梁筱筱不这样认为,她看过余光明当年合唱表演时站C位的合照,说每支合唱团都有两个花瓶,而他就是知青合唱团的男花瓶。梁筱筱还有很多奇怪理论,例如她说人的前一半长相是爹娘给的,后一半长相是自己内心给的。不管男女,一旦过了三十岁,脸上就会挂出心相。内心邪恶阴暗的人,会长出阴骘纹,把五官挤得变形。那些内心单纯善良的人,不会长阴骘纹,面相会显得慈眉善目。余光明年轻时就是帅哥,加上单纯和善,后一半才长成一个周正帅气的老头儿……

梁筱筱走了,余光明更没心思参加什么老年合唱团。当年看过《白娘子传奇》,梁筱筱就嚷嚷着要去杭州看看西湖,余光明说等退休后就去。梁筱筱想借儿子结婚去美国看看,见见世面,结果因为余光明的护照被拒签,没去成。想起那些难以计数“等我退休后”的应允,余光明便后悔到打冷战。

余光明幻听越来越多,说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天不讲一句话。作息时间也完全错乱,晚上难入睡,白天却能躺在沙发里睡好几觉。觉睡得多,梦也跟着多起来,梦中十有八九都有梁筱筱,大都是梁筱筱活着时,跟他有说有笑。也有梦见梁筱筱遭遇车祸的时候,余光明每每都会从梦里哭醒。还有一个更不好的迹象,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懒了,躺卧在沙发里瞅着电视,一个卧姿可以保持半天都不动一下。有一回冰箱里的蔬菜和挂面吃没了,余光明懒得去超市,在家里直挺挺饿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时分,老岑打来电话,问余光明到哪儿了,说十几口子人都在等他。余光明这才想起来,今天晚上行车室同事聚会,小万请客。小万前天就给师傅打电话了,说今年聚会他做东,聚会地点定在五星级的凯悦酒店。余光明本来不想去凑热闹,可小万是他徒弟,再加上买墓地时人家老爸帮他省下五万块钱,面子上实在推托不掉,便答应前往。

余光明打车到了凯悦酒店,打听半天才找到聚会的包间青岛厅,行车室十几口子人如约齐至,就差他。以往聚会都是AA制,今日小万做东,自然是他坐了主陪位置,而主宾位置坐着行车室林主任。小万左侧副主宾位置空着,自然是留给师傅余光明。余光明有点诚惶诚恐,他跟两个副主任和老岑推让半天,才被小万按在副主宾位子上。余光明觉得小万变了,不再跟人硬刚硬㨃,而是春风细雨,让人心生愉悦。林主任一个劲儿称赞小万情商高,说他事业做大了,人也变得谦和礼让,将来肯定能成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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