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穆朗玛

作者: 水笑莹

半生远去,旧事如烟,但那份朦胧单纯的情感始终藏在内心深处,还有那座只在地图册上看过的珠穆朗玛峰。当年北京城里的乡下小保姆,而今为女儿待产又来到这座城市,物是人非事事休,青春的记忆都已蒙垢,唯有那座遥远的山峰因着坚持与信念而闪光。

在火车上,朱丽透过车窗,俯瞰到沿岸的村庄被洪水淹没了,铁轨架在高处,低处的房屋和田地积木一样立在水中,有些房子的瓦顶被冲垮了,露出木梁。朱丽靠那些立着的电线杆猜出路原先在哪里,水代替了陆地,水面微皱,细小的浪被风赶着在湖面上向前波动,鹭鸶单腿立在屋顶的电视信号接收器上,把头埋在翅下,用喙梳理羽毛。假如没有这些房屋,她会以为这里本来就是水泽。

洪水预警是上个月的事了,朱丽家所在的段庄也接到了预警,不过,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村里的羽毛球厂做工,她没有按照村委会的要求收拾家当,更加没有联系住在别处的亲戚——谁家愿意被叨扰呢?何况,活了快六十年,朱丽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听到有关洪水的消息,芜城处在长江和淮河水系的交界处,又临近巢湖,水系复杂,夏季常有洪水预警。

最初她是从外婆嘴里听到关于洪水的故事的。

童年的记忆大都是片段式的,她记得那是一个好天气,外婆在枫杨树下扇着扇子,她说天慢慢热起来了,不过好在今年的雨不是很多。那一年生产队长敲着锣满村跑,说大坝要破,她拖着孩子们躲到山头上,大雨过后日头毒得很,水汽被烤得往上蒸,再加上没什么吃的,人的内里都被熬虚了,肉松垮地贴在骨头上,老了好几岁。好在袋子里的红薯干被吃光之前,洪水退了,大坝保住了。回到家,房门下半截在水里泡烂了,生了青苔,屋子里面灌进了半截腿那么深的淤泥,从泥巴里抠出桌椅板凳,缝隙里嵌进去的淤泥弄不出来,好多年后,都有一股泥味。至于人,在洪水中失踪了几个,吃了不干净的水后拉肚子又死了几个。外婆告诉她,大妹,以后你成了家,记得水缸里要抹上明矾,等水澄清了再喝。芜城不缺水,但外婆所知道的人中因水而死的,她隔三岔五便能从脑海中打捞一个出来。

外婆活了九十五,洪水没能带走她的性命,她死于一株地耳。雨后这些橄榄色的藻类从土中发出,外婆蹲下采摘时忽然腹痛,送去医院检查,肠子破了。或许是早年就有的肠道疾病引起的,又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太大,肠道变得很脆弱了,在蹲下时忽然裂开,总之因为一株地耳,她走完了九十五年的生命。外婆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懂得分辨各种野生植物,雨后会有地耳和笋可以挖,喉咙痛的话,去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附近能找到土牛膝,它的根茎能治喉疾,要记住,被牛尿淋过的不能吃。诸如此类,外婆将许多乡村生活常识教给了朱丽,但时间走得太快,九十年代末各个村渐渐都通了自来水,外婆教的那些知识很快便像明矾一样不再被需要。

旁边的男人问朱丽能不能把帘子往下拉一点,阳光有点刺眼,朱丽拉下帘子,洪水侵入的村庄被隔绝在窗户之外。朱丽住的村子还没被洪水冲毁过,最多是雨下得满了,倒灌进屋子,把冰箱和皮质沙发架到板凳上就行。她为此责怪过丈夫段志军,按照她的说法,沙发就买木头的凑合一下就行,找村子里的木匠打一副,还能省下不少钱。段志军却在商场里的一组皮沙发前徘徊了半个多月,终于下定决心把它买回家。沙发很重,两个搬运工人才把它搬进屋子,段志军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落地水族箱里游动着的金鱼。朱丽希望段志军能够多去外面,哪怕像那两个搬运工一样,白天出去做活,晚上口袋里带着钱回家,可段志军更情愿过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他在一家羽毛球厂当会计,下班后会去大排档喝酒,把钱花在酒和一些没用的玩意儿上,诸如落地鱼缸和笨重的皮沙发。朱丽想,哪个农村家庭需要这些东西?

旁边的男人指了指她脚下的红色塑料桶,跟朱丽说,你可以把桶放到走道尽头,那里地方宽敞。朱丽摇摇头,用脚轻轻踢了踢桶说,里面都是土鸡蛋,我怕人家不注意弄破了。他们聊起天来,朱丽知道男人是去徐州工作的,他对朱丽说,你会做饭吗?我的工地上刚好缺个做饭的。朱丽摇摇头,说,我要去北京伺候女儿坐月子。

出发之前,朱丽想让段志军将芜城去北京沿途经过的城市写在纸上,她害怕自己会坐过站。段志军告诉她,北京是最终站,不会坐过站的。段志军说,你又不是没去过北京。朱丽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那时候朱丽才二十岁出头,在几个村合办的小学里读了几年书,认识了一些基本的汉字,便回了夏庄的家,织草包赚钱兼照顾弟妹,后来村里有人做生意,贩鸭毛和鹅毛去江苏那边的羽毛球厂。朱丽也跟着几个姐妹一起,挎着篮子走街串巷去收鸭毛,收来的鸭毛再卖给那个生意人。朱丽记得,那时收一篮子毛,差不多能卖五角多钱,五六个硬币揣在口袋里,朱丽觉得自己像一张宣纸,被这几角钱压得稳稳的,什么风也吹不跑。钱挣回来,当晚就要交给阿娘,阿娘把钱收在饼干罐子里,放在衣柜最深处。阿爷有时帮村里人做木工活,也能挣点钱,但木工活不是经常有,乡下地方,生个儿子盖个楼,儿子出生到娶妻,最短也要近二十年工夫。阿爷决计不是个勤劳的木匠,他不拉自己的队伍,也不走村串巷找活干。刨子和墨斗放在墙角,有人上门了,递一支纸烟,讲几句“上梁缺个人”之类的话,阿爷便带上工具,随来人走了,一去一整天,回来后一身酒气,兜里带回来染色的花生和红枣,以及几块钱毛票。他靠在墙角,张着膀子,笑眯眯看孩子们的头拱在他的腋下,争抢荷包里的花生和枣。

朱丽有时会偷偷去衣柜里查看,锈斑覆盖住了罐子上的油彩画,穿旗袍的美人脸上满是点点锈斑,打开盖子,饼干残留的味道扑面而来,朱丽一角一角地数着硬币,将它们攥在手里,再“哗啦”一下丢进罐子里,朱丽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填满这个罐子。

那个秋天,在北京打工的二婶寄来一封信,她同时也给村子里其他有姑娘的人家寄了。阿爷看完后,夜晚同阿娘商量,朱丽睡在隔壁,木板隔的墙不隔音,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传来。这间房睡着她和二妹,二妹朱华17岁,两个小点的弟弟,一个15岁,一个14岁,孩子们同父母在一个房间里睡到12岁上下,阿娘磨着阿爷用木板另隔了这间房,给两个姑娘做房间,男孩子们就在堂屋里用木板搭了个床。二妹说:“阿姐,你要去北京了吗?”朱丽翻个身:“别瞎扯,搞不好是要你去。”“我年纪还不够。”被单盖到嘴边,二妹的声音嗡嗡的:“青姐、荷叶姐她们都收到了信,荷叶姐认得字,她讲二婶在北京当了保姆头子,要在村里挑几个顶事的小姑娘去做工。”见朱丽没说话,二妹又问:“阿姐,你说北京是不是家家都有电视机呀?”

朱丽同阿爷去县城买鸡饲料时见到过电视机,那时候夏庄去县城没有水泥路,甚至连条像样的石子路也没有,春天下完雨后,小土路上布满水坑。那时候也没有胶鞋,阿爷和朱丽赤着脚,阿爷把扁担竖着拿在手上,朱丽则提着一只化肥口袋。相较于在暑热尚存的秋收后挑公粮进城,朱丽更喜欢在春天去买鸡饲料,路旁的田里油菜花长势正旺,黄色铺满大地,甚至见不到一点绿,春雨下得不急不躁,让一切生命慢慢从沉睡中苏醒,发芽的发芽,开花的开花。朱丽看到水坑里有白桦树和灰色天空的倒影,路上一只蛤蟆被她的脚步惊动了,跳着掠过水坑,躲进了油菜花田,树和天空的倒影也被震碎了。快进城时,阿爷招呼朱丽在水稻田里把脚洗干净,穿上鞋子。县城的柏油马路,朱丽觉得脚踩上去硬硬的,跟软烂的泥巴路触感完全不同,进了城,她看到路上的人中有不少骑着自行车,偶尔还能见到汽车,只不过隔着几条路,城里和乡下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朱丽喜欢进城,每一次都能发现一些新鲜事物。在阿爷买饲料时,朱丽看到商场的橱窗旁有不少人在围观,她挤进去,看到一个脸盆大小的盒子,里面在放《地道战》。每年夏天,放电影的人下乡时,都会放《地道战》,但朱丽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幕布和放映员就能演的电影,朱丽问旁边的大叔,这是什么东西,那个人告诉她,这叫“电视机”。

那天回来以后,朱丽一直想着电视机的事,秋天进城交粮,一向不爱参与这件事的朱丽主动提出要去,回来后一副想心事的样子。出门倒洗脸水的时候,她突然停止了动作,二妹问,阿姐,你在想什么?朱丽说,我在想,那些人是怎么进电视里去的?她把脸盆放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天,又蹲下来,用手掬里面的水玩,天空的倒影被她揉碎了。

朱丽看着屋顶,稻草混合草木灰抹的房顶,上头再用稻草铺一层,年岁久了,雨水和雪水吃掉了不少稻草,下雨天烟黄的水滴下来。隔着木板,朱丽没少听父母谈论两个弟弟的事,他们没有一个热心读书,大点的弟弟说,冬天写字太冷了,手冻了疮。小点的弟弟常常背着书包,跑到桥下睡一上午,再背着书包回来。

朱丽知道弟弟们长得有多快,她还记得从阿娘手里接过两个弟弟的样子,红红的一团,五官挤在一起,阿娘说她刚生下来也这样,还没来得及细看,孩子们就长开了。阿爷阿娘用蔬菜和米汤养大了几个孩子,他们的身体都出奇地结实,像田埂上的牛筋草,一点点泥巴和雨露就能活。然而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大弟弟穿旧的裤子,裤脚用布头接了几次,再传给小弟弟,很快裤子便不再能满足小弟处在青春期的身体,阿娘在煤油灯下追着孩子们的生长速度一般添布头和补丁。男孩子们每长高一寸,距离起楼盖房的时间线就近一寸,饼干罐子里的硬币支撑不了这个家庭的重担。

于是,过完年,朱丽就随着村中其他几个女孩子去了北京,没过两年,二妹也跟着来了。两个女孩在北京攒下的钱,全部寄回了家,给弟弟盖房子,在当时的夏庄,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当年芜城到北京没有直达火车,是二叔领着朱丽和陈青、陈荷叶两姐妹去合肥的,在合肥火车站过了一夜,第二天三个姑娘再坐火车去北京。

二叔年轻时当过军医,退伍后回到夏庄,做了赤脚医生,他会打针、开西药,也会针灸放血,自己拿白漆在药箱上写“中西结合”,药箱里除了青霉素之类的西药,还常年放着一个不锈钢酒壶,是在部队里得来的,里头盛着散装白酒。酒喝多了,针灸的时候扎错了穴位之类的事便发生过几次,万幸不曾出过人命,但来找他治病的人因此少了很多。二叔和二婶生了四个孩子,其中有三个男孩,二叔喝酒耽误事,家里渐渐入不敷出。二婶的父亲当年是大队书记,她做姑娘时跟着父亲后面见过些世面,常去村里大队部拾旧报纸回家,丢进灶膛之前总要看一遍。当她看到“芜城保姆进京热”的新闻后,二婶受到了启发,四下打听附近哪个村有人在北京,几个月后,她成了夏庄第一个去北京的人。

在火车站附近,二叔给三个姑娘一人买了一碗馄饨,他自己要了一碟花生米,从怀里掏出不锈钢酒壶喝了一口,笑眯眯地对三个姑娘说:“快吃吧,明天要坐一天的火车呢。”

馄饨汤里放了猪油和香葱,朱丽心想,真舍得,一碗不知道得多少钱!好在最后是二叔掏的钱。火车开动前,二叔在窗外,又给三个姑娘一人塞了五角钱,嘱咐她们路上不要跟陌生人搭话,下了车不要乱跑,手牵手走路,出了车站别乱跑,等二婶来接。

火车上的一天极其难挨,朱丽抱着自己的布包,不敢放到架子上,陈青和陈荷叶两姐妹的位子跟她隔着个过道。二叔买票的时候光顾着买连号的,没注意中间有个过道。到了饭点,朱丽从包里掏出阿娘烙的面饼,白面加香葱,放足了菜籽油煎的,平时家里从不敢这么浪费油。罐头瓶里装着凉白开,她不敢多喝,只抿一点。陈青和陈荷叶两姐妹的饭盒里装着掺了高粱的米饭,只在饭盒一角堆了点腌雪里蕻。她们家日子过得艰难,阿娘生了四个女孩,第五个才得了男孩,月子没坐好,病恹恹的,大夏天穿长袖褂子,做顿饭都要扶着灶台。原本两姐妹的阿爷在砖窑厂烧砖,也算是个活路,但阿爷春上忽然害了缠腰龙,到现在都没好透。和朱丽一样,陈青没读过几年书,她的妹妹陈荷叶读书成绩好,原本能读中专,但她心气高,想上大学,读到高二,阿爷的病来得猛,实在找不出钱再给她读书了,陈荷叶是哭着坐在陈青的自行车后座离开学校的。

雪里蕻腌的时间有点久,味道不好闻,对面的姑娘捂了捂鼻子,陈荷叶用饭盖住了菜。陈青几口把菜吃完,车厢里不少人离开了座位,她问对面的姑娘,这是到站了吗?姑娘说,去餐车吃饭呢,火车餐不用粮票,运气好肉能吃到饱。陈青问多少钱一盒,朱丽也把头往过道那边歪了歪。姑娘说,三毛五一盒,荤素都有。朱丽低头咬饼,陈荷叶把头几乎埋在饭盒里,只有陈青,把饭盒盖上,对陈荷叶说,我去餐车看看。又问对面的姑娘,餐车在哪里。

火车到站以后,三个姑娘下了车,跟着人流出了站,朱丽记着二叔的话,挽着陈青和陈荷叶的胳膊,怕被人群冲散。二婶举着牌子在站外,陈荷叶认识字,老远就看到牌子上的字,走近点,朱丽才看到二婶。她头发不长,但还是烫了一头卷发,衣服倒没买新的,还是一身蓝色西装褂,二婶做过村里的妇女主任,这身西装她去县里面开会时才会穿,里头是一件米色的确良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丝巾。朱丽说不上二婶哪里变了,若说洋气了,也谈不上多洋气,穿的还是过去在家时穿的衣服。那条丝巾,在路上二婶说了来处,是雇主淘汰下来的,只有头发是花了三块钱做的。但跟在乡下时不同,二婶走路时步子变小了。她过去迈着大步提桶去湖边,赤脚站在石板铺的洗衣台上,甩开膀子捶衣服,像一株支棱着叶子的蓬草。二婶带她们去搭地铁,三个姑娘没听说过,二婶说,就跟汽车一样,不过大一点,在地下跑。朱丽说,那不会撞车吗?直到进地铁站,朱丽站在亮堂堂的大厅,她第一次知道地底下也能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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