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夜曲
作者: 于则于小说以一个连锁便利店店员的视角,写三个孤独客之间游离朦胧的情感,那份从疏离中炼造出来的温情为支离破碎的生活增添亮色,带给在喧嚣里流浪的人们以慰藉。
1
便利店在九江路上。站门口,一抬头就能看见东方明珠。那么近,在眼前似的。便利店附近,都是低矮的老建筑,两相对比,十分触目。走过这儿的人,看见,都会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一张照片。我也拍过,发朋友圈,配一句话说,这很赛博朋克。不过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不再觉得惊人。
我看看表,六点差几分,再过十分钟左右,红红就会来。买关东煮,有时候也买咖啡,买烟。三十五一包的万宝路,黑色包装,并不是女士烟。她抽起来,有一股豪迈气。店里禁烟,她拆开,叼一支在嘴上,出去抽。等再进来,我冲她喊欢迎光临,她往往会吓一跳。她一定是在抽烟的时候陷入沉思,我的喊声吵醒她了。她是那种常蹙着眉头的长相,平常看上去,也像是在沉思。似乎她的人生充满疑虑,容不得她放松。眉头下,两条细眼睛,直飞入长发里去。长发烫得微卷,向下,夹着小巧的鼻子和下巴,十分惹人疼。搁古代,这样的女孩子,该是谁家的大小姐,养在深闺,大门不出。或是谁家的姨太太,金屋藏娇,无聊时逗一句鹦鹉,摸几把骨牌。哪会像现在这样,跳舞喝酒一夜,到天明,才得空吃一口东西,垫垫肚子。
跳舞喝酒一夜,是我猜的。就像红红这个名字,也是我赋予的。而这些,都来自她常穿的一双红色舞鞋。有些旧了,鞋头塌陷,没了形状。但颜色仍十分醒目。附近没有工厂学校,像她这样长年做夜生活的,工作是什么,并不难猜。
又搁这儿等你梦中情人呢?钟姐常和我搭班,半年多,彼此熟透,知道我关注红红。见我站门口,便过来跟我调笑。我不好意思,嘴上辩解说才没有,我是在看东方明珠。钟姐抬头看一眼,说这么暗能看见个啥。又说,这天,不知道是阴是晴,别刚晴没几天,又阴了。时间还早,看不出阴晴,但应该不是晴天。晴天的话,这个时间,天应该更亮。钟姐是东北人,来上海多年,还是不习惯上海天气,常抱怨阴冷。也难怪她抱怨,最近上海天气是怪,元旦过后,就没几个晴天。我也抬头看一眼,东方明珠半掩在灰色的雾里,看不清楚。钟姐回去柜台里,站定后问我,这不是雾霾吧?我摇头,说不知道呀。我也走到柜台里,站她旁边。夜班七点钟结束,刚好错开早饭时间,但难保有些人赶时间,起得早。六点半左右,我和钟姐就会站到柜台里,做好接待准备。
你今天准备跟人说话吗?钟姐问我。圣诞没敢跟人说话,元旦没敢跟人说话,我看你啥时候跟人表白?我元旦跟她说话了。说啥了?我说新年快乐。钟姐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还跟我说新年快乐了呢。她来之前,我至少跟二十多个人说了新年快乐,本以为练习充分,能够像欢迎光临一样脱口而出。但看着她,莫名地嘴上就黏了胶水,四个字,说半天,才艰难说完。我都怀疑她没听见,要不然怎么也会看我一眼。一直以来,她都没怎么看过我,大概是以为不值得她注意吧。要不然我那么放肆地盯着她看,早就被发现了。不过,她也许习惯了被注视。
那你说完新年快乐,没顺便表个白呀?钟姐继续拿我开涮。我顺着她的语气,用东北话说,表啥白呀,咱跟人差十万八千里远呢,挨得上吗?哟,哟,钟姐说,可别跟我说你不喜欢她,要不是还留着这俩眼珠子有用,估计都得飞出来,贴她身上了吧?她说得有趣,我笑起来,没回她。
欢迎光临——门上的铃铛一响,有没有人进来,我和钟姐都会条件反射地这么喊一声。而进来的人,不提防,往往会被这吓得愣一下,定住似的,一两秒后才又活动。我觉得好笑,忍不住,嘴角翘起来。钟姐看见,拉我一下。客人进门喊欢迎光临,离开时喊欢迎再次光临,取食物时戴手套,结账时推销商品,保持微笑,这都是店里规定。哪项做不好,被发现后,都会扣钱。钟姐刚做这一行时,被扣过不少钱,心有余悸,执行得格外认真。不过钟姐胆子小,杯弓蛇影,常自己吓自己。我跟她说,这大早上的,他们才没空看监控。她说我不懂。她比我大四五岁,自有她的生活经验和智慧,我争不过她,也懒得争。
钟姐胆小,是被她前夫吓出来的。她前夫是她高中同学,十七岁在一起,十九岁高中毕业,就结了婚。两个人,几乎算青梅竹马,互相陪伴长大。结完婚,两个人一起去海南打工,在陌生地方,建设新家。钟姐说,都是因为海南的太阳太大,环境气候,跟东北反过来,她丈夫,那么知根知底的一个人,竟彻底变得陌生。以前烟酒不沾,慢慢学会抽烟喝酒不说,又学会赌博,打老婆。常常跟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大半夜酒醉回来,闹得鸡犬不宁。钟姐说,晚上都不敢睡,怕他半夜打她,来不及跑。就算睡着,一点动静,也会突然醒来。至今如此。钟姐怀孕,请假在家休息,她丈夫听人挑拨,非说她偷男人,肚子里怀的是野种,把她锁家里,钉死窗户。她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也只是调解。警察走后,她丈夫有了新借口,又把她打一顿。
钟姐说,那时候也是傻,没想过跑走,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命该如此。我劝她,不是傻,是年纪太小,不成熟,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知道怎么办了。钟姐说,年纪小是一,主要还是读书少,没大眼光。她又说,早知道上学时候好好读书就好了。我上学时候也没好好读书,职高出来就到处打工,她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过段时候后又说起来,她说你不一样。都是没读好书,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不一样。钟姐说,至少你不会发疯。
孩子早产,七个月掉下来,保温箱住几天,还是没养活。钟姐提心吊胆,加上产后抑郁,没多久就疯了。她丈夫把她遗弃在海南,多亏邻居热心,打电话给她父母,几千里地飞去,把她接回老家治疗,才没死。不过钟姐应该感谢发疯,要不然,不知道还要在她丈夫手下受多久。钟姐说,理儿是这个理儿,不过那种躺床上脑子过电的滋味,这辈子都不想再试第二次。正常人,谁也不想试脑子过电的滋味,那感觉,想想都头皮发麻,后槽牙疼。钟姐算幸运的,没留下后遗症。到现在,也算走出阴影了。我们开玩笑,说她脑子没好透,还该再电一电。她也不生气,笑着说我们才“欠电”。只是有时候,还会祥林嫂似的,到处跟人说这段“光辉历史”。
欢迎光临——我没听见铃响,听钟姐喊,才跟着喊一句。声音此起彼伏,显得很热闹。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脱掉帽子,跟我们说早上好。我们又都跟他说早上好。
2
红红没来。红红经常来,但也不是每天来。我没多想,下班去地铁站路上,只低着头,认真走路。钟姐过来,突然用肩膀撞我一下,问我,难过啦?没见着梦中情人,回家要睡不着了。什么梦中情人,小心让人听见。钟姐哟一声,说,还害羞了。我继续朝前走,钟姐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天天的,抢着上夜班,还不就是为了能多看人家两眼。我辩解,才不是。她说,那为什么?你可别说是为了陪我。我看她一眼,说,那可不一定。
便利店夜班十小时,要接收两批货,整理上架,做早点,做保洁,其实不轻松。我不像钟姐,有心理阴影,害怕人多,才选择天天上夜班。我抢着上夜班的理由,钟姐说对一半,另一半,是因为我妈。
我跟我妈住一起。租来的房子,住二十几年,也成了家。我妈出钱,用我的名字买了新房子,在嘉定。她嫌远,不愿意搬过去住,我也不愿意。两个人就挤在50平不到的空间里。小门小户,有种说不出的温馨。但随着我长大,空间明显变得拥挤起来。两个人,矛盾不断升级,总拌嘴。一段时间过后,有意识地,我们都选择走出去,彼此分开,寻找新的空间。我妈重新找了稳定工作,朝九晚六,在养老院当后勤总管,坐办公室。我妈选了白天不在家,我便选夜里。剩晚上几个小时在一起,吃饭看电视,聊一天见闻,母子关系恢复,比以前还亲密。
以前,我是说很久以前,我跟我妈,关系其实比一般母子还要好,因为我们曾相依为命。我没有爸爸,十九岁,我妈怀孕,就独自来上海,生下我。赖一帮姐妹帮忙,才挣扎着活下去。我有十一个干妈,过年领压岁钱,领十一份。
我没有干爸,可从没缺过叔叔,数量多少,已记不清。他们出现的时间长短也不一样。时间短的,一个月不到,我还没认清脸就消失了。时间长的,至今还有联系。我过生日,仍能收到短信。我怪过我妈,觉得就因为这么多人来来去去,给我童年带来太多动荡不安,才让我如今很没有安全感。我妈嘴上强硬,跟我说她也是没办法。没有那些人,她一个单身女人,如何能在这大上海活下来。但还是照顾我情绪,没再让那些叔叔们上门。后来,我想通了,不再有怨气。家里才又有叔叔出现。
一觉睡醒,我爬起来,去卫生间。看见马桶上坐着南叔,正戴着耳机刷手机视频。我手扶在门上,打一个哈欠,问他好了吗?他拿下耳机,问我说什么。我又问一遍,他好了,胡乱抽几张纸擦过,就提起裤子。我按冲水前,瞅一眼马桶,里面就只有几张纸。
南叔洗手,一边问我还睡不睡。我又打一个哈欠,问他几点了。南叔说三点多。时间还早,我跟他说再睡一会儿吧。南叔说,午饭在锅里,你睡醒自己热一下吃。
南叔是最近搬来跟我们一起住的。听我妈说,他正在跟他老婆闹离婚,没地方去,只好先在我们家委屈几天。他委不委屈我不知道,但家里地方小,多一口人,饭桌前坐着,都显得挤。我才是真的委屈。南叔搬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他年近退休,不用天天上班,在家有空,收拾之外,专门研究吃的,每天不是鱼就是虾,养得我跟我妈都胖了。而且南叔安静,穿拖鞋在屋里走,没声。又整洁,上完厕所,会拿纸把马桶圈擦一遍。这份闲情雅致,可不是以前哪个叔叔能比的。
要我说,我妈配不上南叔,用网上的话说,两个人,差着阶级呢。我妈自然知道,可南叔不知道。恋爱让他盲目。他以为是他老娘的死,才促成今日局面,冥冥中自有指引。
南叔跟我妈,是在养老院认识的。南叔老娘,住养老院七八年,他每周去一趟,待半天。我妈不是伺候他老娘的护工,要不然他才看不上。我妈是主任,主管养老院的所有护工,类似监工。上班就是喝茶,等着问题找上门,解决问题。但我妈生性好动,坐不住,养老院里到处走,找人说话。南叔说,他把老娘送进养老院,没多久就跟我妈认识了,后来再去,我妈每次都能叫出他名字,记得他说过的家族故事。这是我妈的本事,这么多年混社会的经验,特别能认人。南叔这么说的时候,我妈不解释,我也懒得多话,只盯着南叔看。同时心里想,认识几年,早不在一起,晚不在一起,偏在南叔闹离婚分财产时才在一起,用脚趾头想,我也知道我妈图什么。不过也是巧,南叔闹离婚,偏赶上他老娘去世,从养老院到殡仪馆,再到墓地,我妈帮不少忙。南叔感激,五十多岁的人,重燃爱情,对我妈动了真心。我妈趁机抓住,笼络他,住到我们家来。几件事,看似分得清,其实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网,将南叔网入其中。
我吃了南叔的饭,嘴软,常犹豫要不要多说几句,将他唤醒。但想到另一方,是我妈,说多,反而显得目的不纯。跟钟姐讨论,钟姐说,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也没用。不无道理。
南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回去床上,没睡多久,就被他电话吵醒。他跟我道半天歉后,才不好意思地说,想让我帮个忙,搬点儿东西。他给我一个地址,我坐地铁过去,是一个老小区。南叔在小区门口等我,见到,跟我说明。这是他岳父母家。两个老人不知道他和他们女儿闹离婚的事,遇到事情,还是和往常一样,打电话找他。他拖几天,看年关将近,拖不下去,才来解决。
边朝小区里走,我边问什么事。他说是前段时间,楼上往下扔东西,一个罐头瓶子,落在他岳父母家后院玻璃顶上,玻璃砸碎一大块。虽没伤着人,但他岳父母担心,想起来让他给后院换一个砖瓦的顶棚。
我向四周看,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种老小区,一楼的住户,都把向外的窗户挖开,做成后院,扩大自家面积。后院位置,正挡着楼上窗户,玻璃顶棚虽然采光好,但也确实容易碎,不安全。
南叔说,本来找好了工人,按他们要求订好的砖瓦水泥,但临近过年,工人突然回老家去了。砖瓦水泥送到,小区不让放外面,只能先搬进后院,等工人过完年来施工。
我没意见,跟着南叔走到他岳父母家,果然,在楼门口,看到一小堆建筑物品。南叔敲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来开门,南叔介绍我是他朋友的儿子,过来帮忙。老太双手合十,上下摇着跟我道谢,嘴里不停地说辛苦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