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 脸红红
作者: 毛嫱这是一个傻女的自白。傻女其实不傻,大智若愚地隐忍了三十年,自言自语,娓娓道来,讲出了村庄里一个普通女性的命运。
我,是个傻女,但我不懂傻的含义。
阿妈说,刚出生那会儿,我不傻!水灵灵的,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很好听。什么时候开始傻的,她不清楚。只记得两件事情,可能是我由聪明变傻的根源。这两件事情都与喝酒有关。
第一件,三岁的时候,阿爸带我去吃席。酒桌上有个无德之人非要让我尝尝那白酒的滋味,说当爸的酒量好,女儿的酒量必定差不了。又说酒量这个东西是天生的,要是能喝,生下来就能,三岁就更该能了。于是倒了一小杯,递到我的嘴边。怎么喝下的,我不记得了。是那人灌入我嘴里的,还是我自己接过杯子喝下的完全没了印象。三岁能知道什么?能记得什么?但是,似乎是真的喝下了。完了就吐了,吐得满地都是,还开始说胡话。说的什么胡话,阿妈没听见,阿爸不记得,我更是一无所知。胡话谁能听得懂?更何况是一个三岁孩子的胡话。
那以后,我就变了。眼睛没那么明亮了,口齿没那么清楚了,还经常发呆。只是这些个傻了的表现,都是等我七八岁和正常人完全能区分开以后,阿妈百思不得其解往前用力推断才推出来的。对那杯酒和那个无德之人,阿妈也才持久又深刻地痛恨起来。只可惜,再怎么痛恨,都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这世上最怕的就是为时已晚,不是吗?
因为这个,阿妈足足骂了阿爸大半辈子。骂他不像个当爸的,甚至不像个人,喝起酒来,自己高兴了,就不顾自己女儿的死活了,让人当傻瓜来耍,最后果然耍成了傻瓜。骂的同时,自然要搭上那个无德之人。只是阿妈骂他,从不指名道姓,似乎是不知道他的姓名,又似乎是不好直呼其名,只是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一句话:“给他祖宗积点德吧!”我虽傻,但我知道,这一句,绝不是骂阿爸的,是赐给那个人的。至于那个人到底是谁,我也不记得了。阿爸应该是记得的。但是,以阿爸的性格是不会暴露那个人的姓名的。关于我三岁喝酒这个事儿,是村里人讲给阿妈听的,像说书一样讲给她听。按理说,她该知道那人的姓名,可是因为阿爸矢口否认,阿妈便不好指名道姓地骂了。万一骂错了,岂不是诅咒了自己?
不管阿妈怎么骂,骂得多难听,把古往今来、天地万物都骂进去了,阿爸也不敢回嘴。他心里难受窝火,可只要看一眼流着哈喇子只知道傻笑的我就服气了,就觉得自己该骂了、该打了,就是被打断骨头也是咎由自取了。
如果说这一件阿爸有错,下面这一件就怪不得阿爸了吧?可是阿爸还是因此被骂了,还被骂得更加厉害了。六岁那年,堂哥结婚,场面气派,酒席摆了十几桌。最先摆上桌的是白酒和红曲酒。红曲酒装在灰色的铅壶里,壶嘴冒着香喷喷的热气。白酒则装在淡绿色的玻璃瓶中。大伯家二层的小屋门口正好也摆着一张大桌。我躲在小屋里,一开门,伸手就能够到那两个酒壶。也不知是因为三岁那年的味蕾记忆被翻出来了,隔着玻璃都能闻到白酒熟悉的香气,还是中了什么歪门邪道,我竟然将那白酒瓶给旋开了盖子,大口喝了起来,跟喝白开水似的,不顾一切往胃里灌。大半瓶下肚后,自然就倒下了,断片了。酒席上人人都忙得团团转,哪有人记得二层小屋里还有个傻女睡得正酣呢?
我躺在农历一月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各种嘈杂的声音,看见各种奇幻的景象,像是梦里的,又像是现实中的。我分不清,只觉得那种不省人事的感觉其实挺迷人的,仿佛要在毫无痛感中被融化或者被消解。没有肉体的疼痛,也没有精神的疼痛。直到宴席散去,有人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发现了躺在小屋地上的我,才唤来我阿妈。阿妈见我的死性,一边哭,一边用力踹我。见我没有反应,又使劲掐我的人中,甚至找来村里年纪最大的阿婆来扎针。阿婆颤抖的手握着一根生锈的细针,把我的十个手指个个扎出小孔来,也没见我醒来。最后还是阿爸请来皇师,画了符。我喝下那符水后,才慢慢醒过来。要一算时间,折腾那么久,就是什么也不做,酒也该醒了。唉!聪明的人们啊,总是要忙些他们自以为聪明的事情,不然便觉得人生无聊透顶。
活是活过来了,可是却变得更傻了。用阿妈的话说,那以前,你算是个半傻,还能算个人,还能说句整话,还能认得清爹妈,那以后就“连你妈都不认得了,连人都不算了。连亲妈都不认得,还能算人吗?”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空气里时不时飘浮着一句话:“早知道,那次就不救你了,救你干什么,人活过来了,可魂丢了。魂丢了,哪还是人呀?留你在这世上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何苦来呀!”这句以后,又是阿妈对阿爸像滚雷一样反复而毫无新意却让人惊恐的骂声。阿妈认定这次阿爸还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三岁那年阿爸喝酒走火入魔,又中了无德之人的蛊惑,我就不会变傻,也不会迷上喝酒。有前两个不会存在,就没有后来的会。
讲实话,对于阿妈的骂功,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怎么就能十几年如一日地骂,情绪一样地饱满,声音一样地高亢。聪明人总说,随着光阴流逝,一切爱恨情仇都会淡去,甚至消解。从阿妈身上,我可没看出来半点端倪。事实上,随着我年龄越大,越接近婚嫁年龄,阿妈的骂声就越雄壮持久。好像她头上戴了个紧箍咒,随着时光的前行越卡越紧了,快要卡进肉里了。如果说一开始,她是在唱美声,到后来就是飙歌剧了。阿妈飙的音越长越高,阿爸的声音就越短越轻。他可没有能耐和心情练什么低音炮,而是像一条蔫掉的老黄瓜,没头没尾地蜷在阿妈操控的世界里。可是,如果你以为阿爸就真的俯首帖耳,称臣纳贡,那你就大错特错,大傻特傻比我还傻了。他那是卧薪尝胆,等着釜底抽薪呢。既然是诅咒,就该有破咒之法。在卑躬屈膝间,阿爸在默默踅摸破咒大法。
“我就不信了,我既没杀人,又没放火,老天爷竟要如此惩罚我。他凭什么?”和阿妈不一样,阿爸从来不骂。他大抵是觉得一个家有一个人骂就够了,就够人受的了,就够鸡犬不宁的了。之所以能如此忍辱负重,正是因为他心怀大任。他始终相信,只要他够努力,总有一天能破咒,能让我重回智慧巅峰。天道酬勤,不是吗?
只是,天道这东西,谁又看见过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不见的东西,能信吗?
破咒,那是玄学。阿爸在农事不忙之时,偷偷研究各种玄学大书。《易经》自然是少不了的,还有《道德经》《黄帝内经》《太上感应篇》《神农本草经》《宅经》《葬经》,等等。看的书越多,指导思想越繁杂,破咒的办法自然就越丰富多彩、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求神拜佛是第一步的,算命卜卦也不能少,驱魔吉事也没少做,可就算他把天上地下,所有神灵都求一遍了,也无济于事。我该傻还是傻,不该傻也是傻。傻得一塌糊涂,万般沉醉。
自三岁那杯白酒事件以后,阿姐们就在阿妈如雷贯耳的骂声中挣扎着生长。她们对阿妈厌烦透了,对自己的生活环境绝望透了。多少年过去了,村里的庙都修了好几遍了,水库里的水都换了好几茬了,村里的活人有好些都成死人了,又添了不少活人,阿妈还是没有消停。用上过高中的我大姐的话说,时代都变了好几次脸了,阿妈怎么还在那儿骂呢?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么点小事,阿妈怎么就记了这么久的仇呢,难道真的要把仇带到坟墓里去不可?时间久了,杀人者的可恨渐渐被淡忘了,那个不停咒骂杀人者的人倒显得越发可恨了。
那些聪明人怎么会知道,我其实傻得不亦乐乎呢?每当他们朝我投来怜悯的目光,慨叹我因与他们不同仿佛损失了千军万马,我就觉得他们特可怜,同时又很可爱。他们哪知道,我正乐在其中!听着阿妈激越高亢的骂声,看着阿爸眉头紧锁又两眼发光地穿梭于各路半仙之间,体会着阿姐们因我的存在而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发出的声声慨叹,我每天无所事事,只顾吃喝玩乐,村头村尾,地里田间,神游闲逛。这与世无争,高高挂起,简直神仙下凡。不是神仙下凡是什么?
不得不说,我是无情的。别人为了救我倾尽所有,而我却无动于衷。
“你连家里的母鸡都不如,就连那条柴狗也比你像个亲生的。”这是阿妈常常发出的惊叹。我听着,依然傻笑。阿妈又抄起扫把,追着我,要打我。“让你笑,我让你笑,你爹娘都被你气得只剩半口气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是人吗?”
阿妈只要一抄起扫把,我就跑。疯狂地跑。我虽不懂别的,可我知道疼。扫把落在屁股蛋上的感觉是真实的,真实到叫人每每想起就恐惧万分。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不算个人,可这疼痛和恐惧,又让我相信自己绝对是个人,是个肉体凡胎。人不就是肉体凡胎吗?好在十六岁之后,扫把打在我屁股蛋上的频率就越来越少了。我本以为是因为阿妈痛改前非了!想通了!认命了!放下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这个长大的标志就是我的初潮来了。我虽谈不上貌美,可也算肤白。阿妈定是想着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嫁作人妇了,就不太好意思再打我骂我了。
“映山红,脸红红,女儿家,别人人。”晚饭后,阿妈靠在摇椅上,总哼这一句。哼着哼着就流出泪来。每当那时,我就看向夜空,好像夜空里也有一个阿妈。
16岁的某个傍晚,邻居阿南突然跑来找我,说阿西家的母猪要下崽了,让我一同去看看。我心想,村里最普通不过的事就是母猪下崽,有什么可看的呢?阿南加了一句,就把我给勾走了。他说,阿西家高兴,要给大伙分糖吃。我一听,立刻来了兴致。我不懂别的,可我知道吃。酸甜苦辣咸,样样逃不过我聪慧的味蕾。糖更是好东西,进了嘴里,甜丝丝地,叫人快活。正因为有糖这个好东西,才让屁股蛋遭罪这种事情变得没那么让人绝望。阿妈显然比我懂这个道理。不然,她就不会每次把我的屁股蛋打疼以后,又塞给我一颗麦芽糖。那麦芽糖可是隔壁平阳镇的师傅专门挑担过来卖的,别提有多香有多软了。以我痛快的性格才不会去怀疑阿南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好心,要和我一起共享糖果了。平日里,他只有打我的份。一见到我,上来就是两脚,好像我是团棉花,不懂得疼,或者我是块石头。哦,不,不是石头,要是石头,他可不会傻兮兮往上踢。他懂力的反作用。
到了阿西家,果然阿西的阿爸正蹲在猪圈里,守着快要生产的老母猪。老母猪躺着,肚子大得很,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叫声。那叫声虽和女人们生产时候的叫声不同,可那表情、那心情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叫了好一阵子以后,就开始不停地流泪。看着那母猪,我想起了我阿妈,想着会不会她生我的时候也这么难受。有两滴眼泪滚落我的脸颊,紧接着,我感到胯下一阵热,裤头湿了。我低头一看,看见脚下的秸秆上,有几滴血。血滴从秸秆的缝隙中渗下去,很快就有一些红色在上面。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没在意,接着观察猪圈里的人和猪,直到阿南莫名其妙大叫起来。
“你流血了,五妹,你流血了!”
很快,阿西叫起来,阿西的妹妹也叫起来。阿西爸看了我一眼,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就招呼阿西去喊阿西妈。阿西妈进猪圈看了我一眼,又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急忙走出去了。走出去的同时还嘱咐我:“五妹,你别走,就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去买糖去。”
我于是趴在猪圈口,等啊等,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也没见糖果的影子。等不耐烦了,想走的时候,聪明的阿西爸就会抛出一句:“再等等,阿西妈快回来了,千万别走,这会儿走了,你就吃不上糖了,糖就给阿西妹了!”我一听又趴了回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谁跟糖过不去啊!
再次听见阿西妈的声音时,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了。奇怪的是,阿妈也来了。不该来的都来了,唯有糖果没来。母猪已经下完所有的崽,整整16只,按理说,该分糖了吧?可就是不见糖的影子。他们藏着掖着,真不地道!
我不知道阿妈为什么来,总觉得她的到来是带着某种使命的。不然,她就不会那么慌张。更奇怪的是,阿妈仅看了一眼我那被染得通红的胯下,就哭了起来!也就在那时,母猪断气了。它闭着眼睛,很是安详,像是因为完成了当母亲的使命,安然而去了。我本来以为,阿妈是为了那母猪而哭,或者是为了小猪们刚一出生就没了妈而哭的。后来我才知道,阿妈是因为我而哭,也为她自己而哭,更为我的阿姐们而哭。
也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阿南用莫须有的糖果的虚幻来骗我去看母猪下崽的同时,一场精心策划的计谋在我家悄悄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