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朱小康

作者: 吉木狼格

少年朱小康在烈日下背沙赚了人生中第一笔财富,他用这笔钱开启一段冒险之旅。从甘洛到昭觉,少年心中对大哥的崇敬与思念支撑着他一路前行。然而,理想的重逢却在冷漠的现实中碎裂。曾经的仰慕化为失落与迷茫,少年在酒醉与拳头间迷失了方向……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朱小康和他的同学倪林坐在火车站的铁轨上,这是成昆线上的一个小站,位于凉山境内。在闷热的天气里,风顺着铁路吹来,让人感到一阵阵凉爽。

朱小康和他的同学倪林坐在铁轨上数钱,他们反复数了几遍,最后确定每人分得三十八元五角。他们都很兴奋,三十八元五角,在一九七五年的夏天,这可是相当大的数目。当时流行打零工,一到放假,几乎所有的中学生都会想方设法去找一份零工做,而大人们也总是尽量提供这种机会。当然,在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份零工的,很大程度上得靠关系。朱小康和他的同学倪林这年初中毕业,在班上他们两个关系最好。倪林的父亲是小站的站长,在这个暑假,小站要修建一幢平房。倪林的父亲把工程交给那个包工头,条件是修建平房所需要的沙子,让小站上的几个学生到河里去背上来,然后量方计钱。倪林求父亲允许朱小康和他们一起去背沙子,倪林的父亲同意了,虽然朱小康并不是铁路子弟。就这样,他们背了整整十八天的沙子,在炎热的夏天,尽管汗流浃背,只要一想到在他们空空如也的口袋里将会揣上自己挣来的完全由自己支配的人民币时,他们的脚板总是翻得很快。一般来说打零工能够挣上几元钱就很不错了,而这次朱小康和他的同学每人挣了三十八元五角。

倪林问:你有什么打算?

朱小康说:假期还没有完,我想到昭觉去玩几天。

倪林问:昭觉?你们家就是从那里搬到甘洛来的吧?

朱小康说:嗯,搬过来三年了,我想去看看。

朱小康没有说他到昭觉的真正原因——去看大哥。三年了,他对曾经居住过的县城已经有一些模糊,只有大哥常常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记忆中的昭觉都是与大哥有关的昭觉。他想象着当他见到大哥后,从兜里掏出钱来说:我挣了三十多元。大哥一脸吃惊的样子,说:挣了这么多呀?那时候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和倪林分手后,朱小康几乎是跑着回家的,小站离甘洛县城有五六公里,回到家已是下午两点过,父母都上班去了。朱小康换了一条蓝色的长裤、红色的背心,再把那件最爱穿的绿色军衣搭在肩上。他知道昭觉的海拔比甘洛高,即使是夏天,早晚还是有点冷。从家里出来,他到县城最大的糖酒店买了两包香烟——一包牡丹、一包大前门。牡丹是商店里能够买到的最好的香烟。他想,牡丹给大哥,我抽大前门。虽然到了昭觉以后,他和大哥要买很多烟、很多酒,但见面就给一包牡丹,大哥总会很高兴。

从甘洛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到普雄,再从普雄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就到昭觉了。朱小康来到火车站才想起,下午没有开往普雄方向的列车。这时的朱小康心情是迫不及待的,只想尽快见到大哥。他看见站内停着一辆货车,而且车头朝着普雄方向。他决定爬货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四个小时就能见到大哥了。

朱小康从车厢的接头处翻过去,避开站台上的值班人员。当前面的车头鸣叫了两声,整个车厢因松闸而发出碰撞声时,朱小康敏捷地爬了上去,然后蹲在车厢里。火车起动了,出了站,朱小康刚一站起,风就迎面吹来,他假装闪了闪,意思是好大的风啊。车头在前方鸣叫,朱小康想,叫得好!他举起双手张开嘴巴跟着大叫,他的头发和没有扣扣子的衣服被风向后吹去。

火车经过一座桥梁,朱小康看见前面的车头进入了隧道,他低下头来,车厢里装着铁矿石,这使他的心情更加愉快,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因为他第一次结识大哥就与铁有关。那时朱小康还不到十二岁,他和几个小孩在院坝里玩耍,张建华捡到一块生了锈的铁,他得意地说:我已经存了很多,等筹足了十斤再拿去卖。王三和马四都说他们也在存铁。张建华、王三和马四都比朱小康高一个年级,都比他大。朱小康说:昨天我到军分区大院我们同学家去玩,看见厕所边堆着一堆废铁。张建华问:真的吗?朱小康说:真的。张建华说:我知道,厕所离院墙很近,你们敢不敢跟我去偷?三个都说:敢。

他们到了院墙下,张建华对朱小康说:你知道废铁堆在哪里,这样吧,你翻进去把废铁扔出来,我们在外面接应。院墙很高,他们架起人梯,朱小康看看没人便跳了进去。他尽量挑小一点的铁块,然后跑到院墙下扔出去,如此往返。当他再次拿起两块废铁,一个解放军叔叔过来解手,看见朱小康后大喊一声:干什么的?朱小康扔下铁块就开跑,并爬上院墙跳了出去。落地后,见他们三个都躲在院墙下,张建华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别出声。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他们就把外衣脱下来,每人包一些。到土产公司的废铁收购站一称,足足有七十斤,他们卖了三元五角钱。张建华从柜台上接过钱高兴地说:走,分钱去。

他们来到背街的一条小巷,张建华给自己一张一元的,另外两张分给了王三和马四,最后把那张五角的递给朱小康。朱小康不接,说:凭什么只给我五角?王三笑着问:你说怎么办?朱小康说:应该平分。王三说:怎么分啊?这时有人走过来了——他就是大哥——他说:你们几个小杂种在干什么?朱小康发现王三他们都显得有些害怕,就说:我们到军分区去偷废铁,卖了以后,他们分钱不公平。大哥说:原来你们几个欺负人家小娃儿。又说:我来给你们裁决,把钱交给我。张建华犹豫了一下便交给了大哥,王三和马四也交了。大哥问:谁发现的废铁?朱小康说:我。大哥递了一张一元的给朱小康。又问:谁出的力最多?朱小康说:我。大哥又递了一张五角的给他。然后大哥说:剩下的两元你们三个去分。王三说:两元钱三个人怎么分呀?大哥就问:谁叫去偷的?张建华说:我。大哥给了他一元,把最后的一元递给王三说:你们两个每人五角,快滚吧。

大哥的裁决使朱小康佩服不已,那种英明果断更使他仰慕。张建华他们走后,朱小康把那张一元的人民币递给大哥,大哥没有接,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朱小康说了,大哥又问:会抽烟吗?朱小康摇摇头,大哥说:你怎么连烟都不会抽?!喝过酒吗?朱小康赶紧点头。他们走出小巷,朱小康问:你叫什么名字?大哥说:以后你就叫我大哥吧。朱小康感到心里面暖洋洋的。大哥搂着他的手臂问:想买东西吗?朱小康笑着点点头,并把钱交给大哥说:买什么你来定。他们买了一包香烟、一瓶红酒和一些杂糖。

我就是从那天起开始抽烟的,朱小康跷着腿躺在车厢里的矿石上想。他和大哥相处的时间不到一年,他家就搬到甘洛去了。但那一年,他和大哥几乎天天在一起。自从卖了废铁,王三就怀恨在心,常常给朱小康制造麻烦,大哥知道后问朱小康:你敢不敢找他单挑?朱小康说:当然敢。大哥说:好,今天下午放了学,你约他到河边去单挑。

朱小康守在学校的门口,等王三和他的同学出来时,朱小康说:王三,我要跟你单挑。王三做出不敢相信的样子问:什么?他的同学围了过来,他们知道王三在跟一位建筑工人学武术,都兴奋地说:好啊,你们两个单挑。朱小康说:走,到河边去。王三见大哥也来了,就说:有种别叫人帮忙。大哥说:我来当裁判,说好了单挑,两边的人都不许帮忙。这是说给王三听的,好叫他放心。到了河边的草地上,朱小康紧紧地捏住两个拳头,王三则亮了一个姿势。大哥说:开始。两人便打了起来,无论力量还是技巧,朱小康都逊色一筹。当他又一次被对方巧妙地绊倒在地,他终于相信了练过和没有练过确实不一样。他知道今天输定了,刚好眼前有一块石头,一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或者说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终于恼羞成怒,他抓起石头就朝对方砸去。砰的一声,石头砸在对方身上,王三捂住被击中的地方蹲了下去。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王三忍住眼泪盯着朱小康,他的同学纷纷指责朱小康耍赖。大哥挥挥手让大家安静,说:事先没有说不能用石头。又说:朱小康,不准用石头,你们重新再打。王三似乎缓过气来了,说:我不跟他打,他用石头。大哥就说:是王三不打了,今天到此为止,算双方打平。

回去的路上,大哥笑着说:他妈的,你怎么用石头?朱小康说:我也不知道,当时就想把他搞翻。大哥说:你小子够狠,像我。

很多人都怕大哥,只有朱小康紧随其后,并常常获得一种满足感,在昭觉,只要大哥分派下去,吃的、玩的就有人送上门来。大哥问朱小康:你长大后干什么?朱小康说:不知道。大哥说:我爸爸是老革命,我高中毕业了也去当兵。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很久,朱小康等得不耐烦就下了车。他绕着小站闲逛,走着走着犯困了,他想还是回到车上,然后美美地睡一觉,火车嘛,它总是要开的。他刚爬上车厢,被检修的工人看见了,说:干什么?下去。朱小康盯住他嘀咕道:下就下,怕锤子。他在候车室门口买了几个梨,坐在石阶上一边吃一边同这个卖梨的老乡聊天。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总算车头拉响了发车的笛声,他把剩下的两个梨往裤兜里一揣,朝车厢走去。

朱小康用手枕着头躺在矿石上,天上布满了星星。连续十八天背沙子积下的疲劳,在这时全部袭了上来,渐渐地,朱小康睡着了。当他猛然惊醒,发现火车是停着的,他爬起来一看,是普雄。他跳下火车来到候车室,墙上的时针指着十二点。他想,这时候肯定没有班车了,好在已经到了普雄,明天早上,最迟明天上午我就能见到大哥。又想,大哥见了我一定很高兴,他多半会说:小康,长大了,走,喝酒去。

朱小康在候车室的长凳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到普雄汽车站,没见到班车,一问才知道,班车是根据列车到达的时间安排的,最早到达普雄的列车是在中午十二点半。朱小康想,中午十二点半,那么到昭觉岂不就是下午了?他闷闷不乐地在公路边溜达,一辆卡车从他身边驶过,那是从昭觉方向开过来的,他想现在才八点钟,从昭觉到普雄要两个小时,这位司机叔叔来得好早啊。他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定这辆卡车是到火车站拉货的,我不妨去求司机叔叔搭个便车。抬头一看,果然卡车正朝火车站开去。

他到货场的时候,几个工人正在往车厢里装货,那是一辆解放牌卡车,司机叔叔蹲在车头上检查着什么,地上放着一个铁桶。他走过去说:叔叔,要打水吗?司机叔叔没理他,他掏出烟来递过去说:叔叔请抽烟。司机叔叔看看烟,再看看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说:看不出来你小子抽的还是大前门。接过烟,朱小康赶紧掏出火柴给他点上。司机叔叔问:你想搭车?朱小康点点头。司机叔叔问:去昭觉?朱小康又点点头。

大约十点钟,朱小康和司机叔叔就出发了。坐在驾驶室的滋味真是舒服,傻瓜才等着坐班车,朱小康愉快地想。他见司机叔叔放在挡风玻璃下的香烟是两毛九一包的金沙江,看来他的烟瘾太大,承受香烟的经济能力只能在三毛钱以下。朱小康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为司机叔叔点燃香烟,以此表达感激之情,而司机叔叔总是来者不拒。他问朱小康:你不是昭觉的?朱小康说:从前是,后来搬到甘洛去了。司机叔叔说:难怪,我就想如果是昭觉人总该眼熟,你去干什么?朱小康说:去找大哥。司机叔叔说:是你亲大哥?朱小康想了想说:比亲大哥还亲。司机叔叔看了朱小康一眼,点点头,又问:很久没有见到大哥了吧?朱小康说:三年了。说完他的心一紧,他突然想起大哥不是说高中毕业了要去当兵吗?而大哥就是在他离开昭觉的那一年毕业的。不过想归想,他有一种感觉——大哥在昭觉。

卡车顺着高原的一条河流行进。司机叔叔问:甘洛怎么样?朱小康说:还可以。耍女朋友了吗?显然司机叔叔在找话题聊天。朱小康说:没有,不过有很多女同学爱上了我。为了凑司机叔叔的趣,他想我就跟你胡说八道。司机叔叔哈哈大笑,他相信这是真的,无论如何这小子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帅小伙。卡车渐渐接近昭觉,而昭觉的大街小巷也在朱小康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他问:叔叔,那些老乡还喜欢坐在解放碑下吗?司机叔叔说:当然啦,没事都坐在那里聊天。出了山谷,昭觉县城展现在眼前。司机叔叔说:我住在车队,你走的时候来找我,没准我又到普雄去拉货。朱小康说:好的。过了昭觉大桥就进城了,朱小康指着前面兴奋地说:解放碑!

这是他出生并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离开三年了,一切如故,就连十字路口旁边那根电线杆上写着的几个字,依然还是红色的。朱小康跳下车就朝大哥家跑去,门开着,大哥的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板凳上缝补衣衫。朱小康问:伯母,大哥在吗?她头也没抬说:上厕所去了。朱小康转身就跑,当他跑到公共厕所门口,见大哥解完手后一边扎皮带一边往外面走。大哥穿着一身军装,帅极了,只是没戴帽徽领章,看来大哥是当了兵又退伍了。朱小康看着大哥,一脸笑容。也许他跑动的声音太响,吓了大哥一跳。大哥抬头望着他冷冷地说:你干什么?说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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