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Ⅲ

作者: 郑在欢

忍住Ⅲ0

大概七八年前,我还很喜欢回家过年。其实我既不喜欢回家也不喜欢过年,但我喜欢回家过年。不喜欢回家,是因为家里条件太差,洗个澡都没热水,也没有暖气。在我们冬天的家,几乎所有人都在抖腿、跺脚、晃膀子,还有人三不五时就得搓搓手。为了搞点热量在身上,就老得动,不自知地老动,一天下来是很累的。说到这我都想玩个谐音梗,怪不得劳动叫劳动,可不就是老动着嘛。这就是尴尬的中原地带,不南不北,不冷不热,永远处于世界的中间状态。大概祖先们就是被这种感觉给骗了,或者想要骗过这种感觉,以为动一动就能混过去,导致我们一动就动到了现在。像劳动者一样地老动,才能规避冷和热,可这就苦了身体。回家几天就开始腰酸背痛,逐渐变脏,无比地怀念热水,也就不想用凉水洗手。手因为怕冷总插在兜里,频繁地插兜招来灰尘,灰尘藏在指甲里,指甲脏,以致不敢轻易挖鼻孔,于是鼻子也脏。这样的脏好像回到小时候,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混到北京当个文明人,所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不喜欢在冬天回家。可过年总在冬天,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冬天,最主要的还是爸妈。众所周知,过年的爸妈最喜欢拿孩子厮杀,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本想做几天掌上的娇花,怎料会成为他们手里的刀叉。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拿着我们跟人比比画画,你说最后受伤的会是谁呢——韵压多了,不太正经,讲故事太过卖弄多半会招致反感,甚至不可信,除非你是街上信口开河的小贩(换算到现在差不多就是网络直播间里肆意抛洒魅力的主播们)。所以我还是老实说吧,我应该也说清楚了,为什么不喜欢过年,和回家。

可在七八年前,我还很喜欢回家过年。那时候也有冬天,那时候也有爸妈,这是世界顽强的真理,谁也逃不脱。那时候喜欢的,是重逢,童年故友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我们总算长大了,又不算太大,一回到家,很容易像小时候那样玩到一起,不同的是,我们总算挣到了钱。花钱的项目似乎亘古不变,吃饭打牌,喝酒唱歌,只有我们是新的,我们总算可以和父辈们一样,不用躲起来干这些事了。这些令人痛恨的消遣,长时间被父辈掌握,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醉倒路旁,他们拍桌子骂娘,他们一掷千金,他们输得精光。我们只能缩在母亲怀里看着,要是母亲和父亲打起来,就躲在门后看。都怪我们太小了,小得像见不得光的老鼠,只能藏着自己,不知道老鼠长大了敢不敢上街,反正我们一长大,街上就全是我们了。

忘了是七八年前的哪一年,回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么多年一直没能忘掉,每到春节临近就会窜出来一下,提醒我那个乌烟瘴气的年要回来了。这也是我不愿意回家的原因,我开始受不了乌烟瘴气了。深夜打牌的屋子里,我突然觉得冷,一直冷到大腿根,屋里的烟雾让我流泪,桌上的钞票让我难过,空气中全是狰狞的脸,每一声叫牌都像兽吼。我突然恐惧,并厌恶,从那以后就不喜欢回家了。当然,也没什么能把我拽回家,我们年龄慢慢大了,结了婚了,孩子都能上学了。背负了责任,玩起来就没那么痛快了,或者说不再是为玩而玩,桌上的钱变得更加重要,人也就更狰狞。我不想和他们玩了。我很少再有怀念的人。我找不到回家的动力了。可年关将近,还是免不了想想回家的事,想想那件决心忘记却准时回窜的事,想了几天之后,有人把我拉到一个群里,群里有二十多人,七嘴八舌聊得正欢。我本只是习惯性地应付,可随着热情的高涨,还是想回家了。当然,我本来就要回家,在这个能回的年,只是这次群聊让我更向往了些。

李园:@马峰 你认识我吧?

浩创科技:热闹得很呐。

马峰:咋不认识。

李园:都等着回去聚聚呢。

我:太热闹。

我:今年回!

浩创科技:再等几天就回去了。

李园:回来好。

我:想你们。

浩创科技:你回去了吗?

李园:@huanny 今年回来吗?

我:回。

大迪:@huanny 你怎么回?搭个顺风车。

我:高铁,15号。

大迪:17号(抠鼻表情)。

我:太晚。

我:早点。

李园:是啊。

李园:早点。

大迪:不耽误赢你们钱(笑哭表情)。

李园:@huanny 啥时候回来?

我:15号。

李园:小不点是不是剑锋?

李园:好。

李园:到时候来俺家。

我:嗯嗯。

大迪:半日闲是剑锋。

李园:哦小不点是不是胖磊磊?

大迪:嗯。

李园:他好像也在郑州这儿。

马峰:今年放开了是不是都要回家(龇牙笑表情)。

李园:回家了都来俺家,来喝酒。

李园:@马峰 应该是能回去的都会回去。

马峰:俺也想回去过年,刚出来一个多月(捂脸哭表情)。

李园:好吧,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李园:知足常乐发个言。

李园:@马峰 你又去迪拜了吗?

李园:马跃回家过年吗?

半日闲:(一张火车座椅靠背照片)

半日闲:回家的路上。

我是雷锋:我过年不回去啊。

马峰:没在迪拜,在非洲。

我是雷锋:剑锋也算在外地打工回家过年了。

李园:@我是雷锋 你看多热闹,回来吧。

李园:@半日闲 明天到吗?

我是雷锋:太冷了,到哪儿都堵还是平时回吧。

半日闲:晚上到马上下火车。

我:@马峰 回来。

李园:我就这两天回去,都来俺家聚聚。

知足常乐:(浴室储物柜照片)

知足常乐:洗澡呢(偷笑表情)。

马峰:我试试能不能请三天假,也回去过个年。

李园:能回来就回来吧,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李园:@知足常乐 聊得火热你都不出来说话。

在路上:今年放烟花应该不管了吧。

我拍了拍“在路上”。

在路上:@huanny 啥时候回?

我:15号,农村放烟花还管吗?

马超:管,现在鞭炮烟花都不让卖。

在路上:去瓦店买啊。

我:净扯淡。

马超:乡里事多。

李园:到过年就没人管了。

李园:大家都放,就管不过来了。

在路上:@huanny 瓦店也不远,回来带你去。

我:我是说不让放烟花不扯淡吗,农村。

马超:农村也环保了。

在路上:说不让放,但也管不住,放的人太多了。

在路上:元旦的时候在广场放的人很多,没法管。

在路上:@大迪 今年回不?

“huanny”邀请“马宏”加入群聊。

大迪:@在路上 回。

大迪:@小不点 在哪儿呢?

李园:@我是雷锋 回来吧!热闹。

我是雷锋:明年回,今年仓库发货走不开。

李园:@我是雷锋 好吧。

李园:建伟呢?

大迪:在,他不说话。

大迪:新娘子,害羞。

李园:好吧。

李园:不管咋样聊聊天嘛。

李园: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我就是没钱的那个。

李园:咋没动静了?

李园:聊天嘛。

我:这个群建得好。

我:每年一聚。

我:三年一聚也没关系。

李园:嗯,聚聚就好。

群里的二十多人,全是男人,全是差不多年纪的人。我们的村子大,同龄人多,小时候都是分区玩的。前庄的,后庄的,西头的,东头的。我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前庄,那是对于后庄来说,其实也不算很前,对于典型的前庄来说。对于东头的我也不是西头,对于西头的我也不是东头,我从小就处在这么一个尴尬的中间地带,但我们又没有中庄这个说法。庄不是国,不用特意强调它的中。可能那些前庄后庄东头西头就是我们命名的呢,我没有想过。只有很后庄的人才会叫我前庄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定义别人的位置,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活在中心里,一般也只跟中心的孩子玩。大了些以后,活动范围也大了些,才开始跟别处的人玩起来。再大些,庄子也装不下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上了街。那时候,位置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人人都有了手机,手机里的人天南海北,只有回到家才能还原到原来的位置。人在手机里乱糟糟的,或许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主要的几位。

李园:我的本家哥哥,这些年一直在郑州,不知道做什么。妻子是云南的,已出走,留有一女,应该十二三岁了。

马峰:我发小,之前在迪拜卖手机,现在埃塞俄比亚,不知道干吗。

马超:我发小,开网店的,生意做得不错。

我是雷锋:本名马跃,开网店的,生意做得很大,从他开的车可以看出,一辆玛莎拉蒂。

大迪:本名王兵,后庄的,在北京政协当保安。

半日闲:本名张剑锋,开网店的,跟着马跃干。

在路上:本名张熙,我发小,之前在街上卖手机,后来跟着马跃开网店,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他是东头的,东头和后庄的大多姓张,前庄和西头的大多姓马,我们姓李的被包在中间,尴尬且被动。王兵算个例外,他是少数几家姓王的,虽然我们村就叫大王庄。

我想起来的那件事,就是张熙的事。我和张熙不是一片儿的,上到五六年级才熟起来,农村的小学,上到五六年级就没什么人了,只能合班上课。五年级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友谊进入了蜜月期。之前我最好的玩伴是马超和马宏,后来马超去县里上了文武学校,马宏因为个子大去打工了,一下子痛失两个挚友,我正失落,张熙来了。张熙算是干部家庭,他爸爸是收电费的,他爷爷是乡里少有的文人,会画画和写毛笔字。张熙家的中堂就出自他的手笔,画的是猛虎下山,猛虎和青山画满了白墙,极其壮观,还有一副对联,我忘了内容。在张熙家玩的时候,我总盯着虎眼看,觉得这两条虎不定在哪座山上真的存在。张熙几个叔伯家的中堂也是爷爷画的,也都是老虎,有下山虎有上山虎,有一条的也有两条的。我知道下山虎一条的多,可张熙爷爷会画两条,为什么就不知道了。我总盯着左边的那条看,我觉得左边那条是我,因为张熙总坐在右边。

张熙跟我熟起来的第一件事,是他瞒着我组织几个要好的同学给我买生日礼物,每人送了一幅挂画给我,画上是卡通的小人和明亮的风景,另附一两个漂亮的句子。我第一次收到礼物,也第一次感到励志与伤情: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海到无边天作岸,山至绝顶我为峰;青春恰似短暂美梦,当你醒来它已无踪;青春是风,没有固定的形状……对仗工整的句子写在印刷精美的画上,煞有介事,令人肃穆。我们刚长成个少年,刚接触青春这个说法,那几句稍显活泼的青春箴言让我狠狠爱上了忧伤的感觉。张熙此举是为我,却让我伤心了,一幅画两块五毛钱,对我不是一笔小数,他们说买就买,买来就只为送我,更有一个富裕的女生别出心裁地斥巨资十六块买了一个八音盒。那天放学,我坐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听着八音盒里的致爱丽丝,看着画上的字,狠狠地伤起心来,为我的贫穷和自卑,为我的狭隘和无知,也为盒子里的音乐和画上的字。送礼物的包括张熙有两男三女,他们将成为我的好友,可我还是伤心,伤心于张熙能想到送礼物那么新潮的事情,伤心于他们瞒着我密谋时的快乐,伤心于第一次知道挂画和音乐盒这种东西,伤心于音乐之美与文字之哀,伤心,盖过了我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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