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树上的船
作者: 苏苔
后来,小燃反复跟我说,他一直在冲我招手,不许进,不许进,路上还拉着警戒线,挡着防撞桶,你就那么一下子闯了进来。
我说,你招手那么起劲,我以为是路边饭店招揽生意的伙计。
那天,在那条空无一人的砾石路上,小燃追了我约有五里地,四野的寂寥与迫到路中央的浓绿让我收回了踩油门的脚。小燃从车后跑过来,经过车窗时,用手扶了一下草帽,扭脸冲我笑了一下。等他来到路中间时,又换了一副神情,小圆脸绷得紧紧的,双手一伸:“停,前面没路了。”
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只一眼,我便知道自己不喜欢他。他挡在车前,风灌进他的红色背心和蓝色短裤,黄色草帽遮住了他的额头,我看不清他的眼,只注意到他左眼下方有道浅色的疤,闪着光泽,像根鱼刺,这与他稚嫩的面容并不相配。
我下车抽烟,半倚着车门,用手挡着风点火,火苗一蹿一蹿,老对不准。一只手强伸过来,扯下我嘴里叼的烟,掉了个头,又塞了回来。我这才发现,之前点的是烟嘴,可我不在乎,用胳膊把男孩的手挡了回头,重新倒叼着烟,过滤嘴终于是点着了,耀眼的火花在指间跳跃,我盯着那光,直到它消失。突然没了吸烟的兴趣,手指一松,烟掉在地上,男孩飞快地伸脚碾灭,他穿双绿色的凉鞋,露着一排大脚趾。
车前并非没有路,只是被伏地松侵占了。这些从两边山石里伸出的枝蔓在路上肆意地爬着,被车轮强行碾轧过的部位,苍绿转为枯黄。
男孩开始围着我的车转,蹲下来查看它的底部,“这大切,底盘装甲,内裤都是钢的。”他一只手扶着银色的金属格栅边框,另一只手探到车底去很用力地敲。
这个场景非常熟悉。我头回见这辆切诺基时,也是把头探到车底去。背面、底部、侧边,我总对正常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有强烈的好奇,前些年跑去云南博物馆看战国牛虎铜案时,别人惊叹牛与虎的平衡,我却蹲下来,歪着脖颈,从底部看到了塞到牛头里的那团卫生纸。
“敢不敢上山去撒野?”男孩似乎在跟车说话。我看到有片光斑在他的红背心上跳跃,我捂住右手大拇指上的戒指,光斑消失了。
我试图从路边的指示牌上找个地名定位一下此地,却发现蓝色路牌上打了大大的黑叉。不远处,一只雉鸡拖着长长尾羽信步穿过马路,隐入几株马尾松后。在它上方,灰喜鹊叼着毛毛虫展翅掠过。
“小孩,山上有什么?”
男孩很不满我对他的称呼,抬头瞪了我一眼,我发现他脸上的疤痕是张贴纸,边角翘起了。
“你看不见吗?树,都是树。”男孩用右手食指按压脸上的贴纸,这只手的掌心缠着黑色的绷带。
省界内的山多是武夷一脉,树没什么稀罕的。男孩看出我的轻视,大声说:“有棵老杉树,几百年了,树杈上还有……有只船。”他指给我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山叠着山,树压着树,视线的尽头,尽是些模糊的绿色山影。
“是以前发大水时冲上去的,当时树还没这么老,它是扛着那只船长高的。告诉你,那可是一棵真正的神树。”男孩在我身边不停走动,换不同方位指给我看,“还没看见吗?闭上一只眼,一只眼比两只眼看得远,对,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有几秒,他的手指贴着我右边的太阳穴,他可能感觉我的墨镜碍事,想帮我拿掉,我有些恼怒,用力推开他,很大声地说看到了,他并不在意我的语气,反而有些得意。
我无心去找那只挂在树上的船,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车座上闪着光发出嗡鸣声,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听了,听筒里涌出一阵唢呐声,我忙让手机离耳朵远了些。
“还有多久到,就差你了!”是我爸急吼吼的声音,紧接着,手机被我妈抢过去,“别急,慢慢开,安全要紧。”
“为什么是唢呐?婆婆喜欢吉他……”没人有工夫回答我的问题,有人在唢呐声里大声喊我妈,我妈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来就来!又小声叮嘱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种场合,你是长孙,还是要到场的。赶不上出殡,赶上午饭也可以。外地来了好多亲戚,你露下面,也好叫他们挑不出理……”
爸在旁边嚷:“叫他快点,他不来,谁扛引路幡?”
妈又把声音压低了点说:“要是实在不想来,就说是疫情封家里了,听见没有。”
挂断电话。一切安静下来。
我点开微信,把吉他曲《镜中的安娜》又给我妈发送了一遍。我知道我妈没时间看微信,即便看到了,她也不一定愿意找执事的人更换背景曲,她够累了,我家是大家族,她又是长媳,每位亲戚来,都要陪着号啕大哭——我从内心厌恶这样的葬礼,没几个人是因为伤心才哭的,包括我妈。参加葬礼的男人们多数时间凑在一起抽烟打牌,脸上是一副总算能找个机会热闹一下的兴奋。女人们则穿着油腻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烧火做饭——给活的人吃。至于我婆婆,她只能躺在那里,忍受这些喧闹。在这种葬礼上,真正悲伤的人反而是格格不入的,大家都像临时召集的演员,努力完成一套固定的流程,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没人在乎。我和婆婆待在一起时,是巴不得其他人都消失的。
我出生时,婆婆就很老了,可她还是带大了我。她的身子越来越弯,走路时像一座圆圆的小山丘在颤巍巍地移动。我藏起她的拐杖,让她扶着我的肩,那时,我个子小小的,肩膀窄窄的,正适合婆婆扶。我们一起穿过小巷,去买新鲜的莲蓬吃。上坡时,婆婆走得慢,手轻轻地挂我肩头。下坡时,婆婆走得更慢,手重重地压在我肩头。
大学时,我跟风学会了弹吉他,寒假时,坐在火炉边给婆婆显摆,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这时,婆婆已经不能出院门了,她躺在床上,睡觉时微张着嘴,打着轻盈的呼噜,像小孩吹气球。有一回她突然醒过来,拍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却很急切地说,火车是不是要开了,你怎么还不走?
婆婆是前日凌晨三点走的,我妈挨到天亮才通知我,她怕吵到我睡觉,又担心耽搁我上班,只要求我在出殡的时候赶回去。他们不知道,我早辞了职,成天在野外游荡,写些零散的不值钱的文字,之前存下买房的钱也换了车。
我在家族群里发了信息,告知大家我不去送婆婆了。我还是不习惯撒谎,特别是拿疫情当借口——虽然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干。有亲戚苦口婆心,死者为大,什么事抵得上给婆婆送葬重要?我没回,我和婆婆,关别人什么事?他们只是想送婆婆一程,而只有我,是想跟着婆婆一起走下去的。这两日梦中,我都见到了婆婆,她从嘈杂的人群里溜出来,拉着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有个坐在冰棺旁边叠元宝的孩子发现婆婆不见了,大叫起来,大人们从牌桌边懒洋洋地站起来,四下寻找。
婆婆在我旁边捂着嘴笑。我扯着她的袖子,让她安静,可还是有人发现了我们,潮水般涌来一群人,婆婆被带走了,她像个孩子一样不情愿地扭着身子。我在她身后喊,婆婆,婆婆!她转身,伸出手,手指微屈着,想跟我拉手。我冲上前去,她又推开我:“在别的地方等我。”她眨下眼,朝我无名指上的戒指努努嘴,“带上我,走远点,不让他们找到。”
那枚金戒指现在就套在我的大拇指上,圆圆的一个圈,闪着金光,我能在里面看到变形的自己,草帽与墨镜后面遮盖的是我这几天的邋遢痕迹。婆婆给我戒指时,我刚上大一,拖着箱子往外走时,她从屋里追出来,掏出个小福袋,很随意地递给我,说,留着吧,只剩下这一个了。当年,我有一大串,饥荒时,一个戒指能换一袋米。
我转动着戒指,想象着婆婆就藏在里面,像拇指姑娘,或者更小。她伤心时总爱躲起来,十二年前爷爷走时,我陪她缩在楼上一间小屋里,窗外是震天的唢呐声,爷爷的棺材抬出了院门,白花花的送葬队伍在巷子里缓慢流淌。她倚着窗念叨:“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烧成灰,做成鞭炮或是烟火,‘轰’一声,大家都仰头看,乐呵乐呵,这一世就算走到头了。”
微信的家族群里,有人发灵堂的视频,拍摄者离得远,看不真切,全是一些跪着的背影,高高的白帽子。画面的中央,有些男子在走动,应该是请来的帮工,他们弯腰打开冰棺,把婆婆抬了出来,放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七手八脚地给婆婆套外面的寿衣。
我把视频截图,放到最大,想看清婆婆的身影,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无论缩小或是放大,只是一片混沌的色块。婆婆似乎是不存在的,他们摆弄的也许只是一堆布料。
我开动汽车,车轮从伏地松上碾轧而过,后视镜里,男孩在拼命招手,我用力地踩油门,男孩的草帽掉了,他捡起来拿在手里,追着车跑,我再次加速,男孩变成了一个小红点。我没有目的地,只是想找片僻静的地方,村庄或是山林都行,我把戒指塞到嘴里咬,有几次,差点咽了下去。
松枝在车轮下嚓嚓作响,在一条沟渠前,我急刹车,身子重重地压在方向盘上。这条看似能通往山林深处的路被人为切开,时间应该不长,沟壁还祼露出新鲜的红土。我被四下浓烈的植物气息吸引着,冒失地顺着沟渠往左走,尽头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藏在大片灌木中,我掀开长满勾刺的三角叶藤蔓,看见对岸有只野狍子在饮水。河的下游是一片沃野,一只黑水牛正从河中泅渡上岸,踏入大片绿色苔草之上。在更远处,河水汇入湖泊,湖泊包裹着原野,蓼子花铺了一地。
“就知道是这样。”我没头没脑地大笑了起来。
这几年,我把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附近的田野中,脑子里为它们绘了地图,不错过任何一季的景致,可这片区域却单单逃脱了,它在我的眼皮底下出落得如此不凡。它否定了我的权威与努力,这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可突然想到婆婆,旋即悟出了什么,这样的秘境,正适合别离。
爸爸又打电话催我回去,语气由凶转为悲,他问:“是不是以后我死了,你也不会回来?”没有妈妈在旁边调和,我们的对话变成争吵。我喊道:“你不懂,婆婆一直跟我在一起!”爸爸突然不说话了,很重地呼吸了几下,挂了电话。
男孩拨开杂草钻了进来,我猜他刚才躲在草丛中偷听了我接电话,因为他很安静,并没有责怪我刚刚的突然离开。他蹲在我身旁,在草丛中摘了红色的萢子往嘴里送。我搬起一块大石头掷到了河里,野狍子忽然抬起头,竖起褐色的耳朵,一动不动,过一会儿,蹦跳着回了身后的密林。
男孩突然站起来,用一根树枝指着对岸的山峰,喊口号似的说出一串话,等他说到第二遍时,我才听清是“总有一天要出海,自由自在地活着,比任何人都要自由”。我侧目看他,他头顶到我耳垂,估摸在一米七左右,脸上的疤痕贴纸脱落了一半,他不再按了,一把撕了下来。我顺着他宽松的领口看了一眼,胸口处果然用彩笔绘了一道X形状的疤痕。
“路飞吗?”我说,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告诉我,他还有一件斗篷,在背包里。
我问:“树上真的有船吗?”
“当然。”这个cosplay成《海贼王》主角的男孩拼命点头,露着牙齿大笑起来:“万仞之巅,树梢之船,海贼王的平行世界。”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很多莫名其妙的话都来自动漫。
“那海呢?海在哪里?”我存心给他泼冷水,这种得了中二病的热血小子,梦还是早点醒来的好。
男孩说,等这个河水涨到树梢那么高时,船就能下水了。“虽然这只船有点破了,不过,我不会被打败的,我会修好的。”
“你准备修好那只船?”我指着前方的虚空说。
“只要有一艘船,就可以拯救一切。”男孩说。我又往水里扔了几块石头,这个男孩除了装扮和笑声,一点也不像路飞,眼睛太小,牙齿太黄。真是灾难,我想。
“一个人太孤单了,我需要伙伴。”男孩让我跟他一起上山,他指指我头上的帽子,“你也戴了草帽,还有很酷的机甲。”他说的机甲是我的车,我想这才是重点,他看中了我的车。
我当然不会答应他,可他抢走了我的戒指,他把戒指举过头顶说:“我要让末日火山摧毁它。”戒指在他掌心的黑绷带映衬下,闪着幽光,我咬过的牙印很清晰,我真想把男孩像石头一样扔进河里,可我的手脚却好像失去了力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很快就把戒指还给了我,我戴上戒指,同意送他一程,主要是我也想进山去看看,这个发誓要修好船去航行的狂妄小子,如何被现实碾成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