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光曲

作者: 李云

渔光曲0

阿香婆在提锚撑杆之时,乔松已经熟练地拉响了船上如手扶拖拉机一样的柴油发动机。

木船活了起来,全身颤动着,像一条遇水即游的鱼。

乔松得意地笑了笑,阿香婆连忙对孙子乔松说:“莫急哉,莫急。”说着干净利索地抬腿跨上了船。

身后岸边台阶上那群在用棒槌捣衣的妇女就喊:“阿婆呀,莫去了,多大年纪了,该享福了。”

阿香婆朝她们回答:“没法子,那些牛祖宗要七(吃)盐,一天都不能脱。”

洗衣的那群婆娘就三三两两说:“你就是个犟子。”

还说些什么,阿香婆不想听,也听不清了,阿松已经把船驶离了河岸。

阿香婆猜到她们会说什么,无非是她想发财想疯了,要钱不要命了。

阿香婆擦擦头上的汗,随她们去吧,自己都六十有八的人了,在这大湖上风里来雨里去,什么样的风浪、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由她们说吧。

她习惯性地抬头看看这三伏天大湖上空,蔚蓝蔚蓝的天幕,有一些棉絮样的白云稀疏地挂着,东边的太阳已经在大湖远方跃出来。

她习惯性地自言自语:是个好天。

往常这时,湖上已经是早捕船载满舱的鱼回来了,而现在,满湖是空荡荡的,偶有一两只船快速行驶过去,那是渔政巡湖的。整个上仓渔队的400多号渔船都泊在岸边,一个挨着一个,湖水一拍,那些船就像是相互搀扶喝醉酒似的渔民,东摇西晃。

唉,还不知道要几年才可以给船解绑,听镇上白书记说还要五年。

五年?五年这船不下水可就废了,更可怕的是那些上岸的渔民已经变懒了,变得上船都有点不识水路了,自然连鱼窝在哪里,他们可能也找不到了。

可这一切又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事,这是全国大事。

渔民上岸凭良心说,政府真做得没话可说了,给上岸的渔民盖了安居房,每月还发补助,渔民们可以去镇里或县城工厂打工挣钱,日子过得自然比在湖上摊早摸黑讨生活要好得多。

只是自己不适应。刚上岸的那一年,自己和老伴总是整天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是在晃,脚踩在地上,如踩在棉花堆里,不踏实,不像踩在船板上那样舒坦。这不,老伴第二年就走了。走时还拉着阿香婆的手说:“把我水葬了,别烧了,我吃了一辈子鱼,让我也喂下鱼吧,也算还了债。”最后,老伴还是按照国家政策送他进了县里的殡仪馆火化厅,捧回了小盒盒。阿香婆想不通怎么一米八的鱼把式,最后落得这么一捧灰,想到这阿香婆就觉得眼睛要泛潮。她抹了一下眼睛,站在发动机边,对乔松说:“别开那么快,压着浪走。”

乔松的满头红头发被湖风吹得如一支点燃的火炬一般。乔松欣喜着:“放心了您呐,我行得您呐。”

乔松这时觉得自己驾驶的是一艘快艇。

他十五岁,按说不能让他开船,但这小子绝顶聪明,看到奶奶阿香婆发动一次机子,自己就知道驾驶这船的子丑寅卯了,一上手就把船开了出去,靠岸也妥妥地不撞他人的船帮,离岸拐弯转向也麻溜得很,聪明劲儿有点像他爸,他爸是上仓镇第一个考上京城留在京城的。

想到儿子,她有苦难言,在镇没一人可说,儿子不省事,好好的京城机关工作,他竟辞了,什么下海经商,湖都不好下,下什么海呀?后来生意越来越难,他现在把房子都赔了进去,全家在大北京靠租房住。

唉,败家的。

乔松在阿香婆眼里什么都好,如湖水里的胭脂鱼一样,灵动、活泼、神性,胭脂鱼背脊上的红色和乔松头上的红发是一样的泛着铁锈红的光泽。

只是,她讨厌乔松每日每夜地玩电脑,打什么游戏,不愿上学了,“一打就是几天几夜,把成绩都打下来了。”乔松的爸妈无奈只得把他送到上仓镇奶奶这儿。儿媳妇把她拉到一旁说:“妈妈,这孩子可就拜托您了。”说着还抽泣了起来,并悄悄说:“这孩子不听我俩的,我们说多了,他差点跳了楼。”

阿香婆没有回话,心理还惦念着那句“拧”字,拜托“拧”?我和谁“拧了”,只不过一句“妈妈”还是甜心的,更重要的是自己就一个孙子,乔家的唯一香火不能说跳楼就跳没了,不行,我得把乔松带好!阿香婆暗道。

乔松一开始确实每夜每夜地打游戏,后来他竟不再玩那东西了,是因为她整天带他去大湖,让他渐渐喜欢上这大湖了。

在大湖,他学会了游泳,阿香婆把他腰间绑上三个葫芦,然后就在岸边用力把乔松推到湖里。“呛了几口湖水,自然就会游的”,她想。也是,渔民家的孩子不就是这样学会游泳的吗?乔松在湖水中挣扎着,呛了几口湖水,慢慢漂了起来,阿香婆看到这就放心地走上台阶回家了,扔下他在水里扑腾。

几天下来,乔松已经离不开湖水了。

在上马墩,乔松喜欢那里的牛,那里的鸟。他的时间给了大湖、船、岛、鸟、牛了,累的快乐使他早早倒到床上沉睡起来,他开始冷落那个银色的电脑。

乔松戒掉游戏瘾,阿香婆想这是大湖的功劳。

是的,如果你们有见过大海,这大湖就该是海了。

大湖叫蓝湖,是宿木县五大湖之一,听说它的面积有半个香港陆地面积那么大,它通长江,就是因为它通长江,才有了阿香婆养牛的烦恼。它濒临着湖北、江西,不过它属皖地宿木县辖管。

乔松一到大湖上就觉得自己长上了翅膀,仿佛能飞起来。心里突然敞亮了,在京城,他每天只能从出租室沿着窄仄的胡同走出,步入大街,坐地铁五站路,再折进巷子到学校。在学校,他感到心底闷着一口气吐不出来,总是堵着,没有什么快乐,只有烦恼和忧郁,为作业、为成绩,嗐!别提它了。

在这里他慢慢地喜欢上这辽阔浩渺的大湖,更让他离不开的是大湖上的马墩,和墩上的那群牛、那群鸟。

“阿香婆七(吃)了吧!”一艘船突突地从后方开过来,开船的是个后生,穿着一身藏青的西服,扎着猩红的领带,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胸口还戴着一朵红色小胸花,花尾上写着是新郎,他向阿婆热情地打招呼。

阿香婆一眼就认出是船老漆的小儿子——漆小山,一个在县城里开公司的小老板,阿香婆还看到这船舱里端坐着一位一袭白婚纱的女娃子,那个女娃子是船老王的小女儿——王倩,小倩不好意思低着头。

船舱上都披盖着红缎被面子,船头船尾还扎着红绸子的大红花,这是喜船。

乔松好奇,就把船驾驶着靠上去,和那个喜船并齐,并问:“奶奶,这是出什么幺蛾子?”

阿香婆没理乔松,冲着喜船上的他俩就笑开了,“七(吃)过了,祝福你俩早生贵子呀。”说完向他俩扬扬手,“我听你俩的喜炮声,看你俩的喜旗升。”

小山有点腼腆,不好意思地说:“阿婆晚上过来七(吃)酒。”

“那是,那是,我一定去讨一杯喜酒七(吃),现在还得上岛喂牛去。”阿香婆答。

“阿香婆不要再上岛了,天热得很。”王倩在舱里轻声说。

阿香婆仿佛没听到一样,只是向她点点头,微笑一下。

王倩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在上仓镇不能劝阿香婆上马墩,谁劝谁就成了阿香婆的“敌人”。王倩是镇里公务人员,最近跟扶贫挂职的杨镇长去过几次墩上和岸上她的家里,都是为了劝她从墩上撤下来。所以,阿香婆没有给她俩好脸色。

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说什么也不能怼她,只能装着没听见,笑了笑,只是阿婆却觉得自己的笑有些寡淡和潦草。

乔松想一直剽着喜船走,看红色船到底要干什么?

喜船却拐了弯,去了南边的芦苇荡,湖面留下一道被船犁开的水路。

乔松有点失望地问:“奶奶他们这是去哪里?”

阿香婆还是不想说,该怎么告诉他呢?孩子还小,这是渔家大人的事。她只能这么说:“开你的船哉,管事多。”

乔松知道奶奶不想告诉自己,她不说,就算了。

太阳升高了,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闪烁着万千枚金币的波光,高大匝密的芦苇把喜船淹没了。

这时,阿香婆却对着芦苇荡的那方向轻声唱着:“棉花子,紫绿苞……牡丹花上一对鹅,盛盛熙熙过江河。”

这是大湖里的规矩,遇到喜船就要唱起送喜歌,她知道一对新人将按照渔民的婚规要在芦苇荡里“过红”,然后放炮贺喜,再在桅杆上升起红色喜旗。岸上的家人一听到有鞭炮声,再看到喜旗升起,就知道一对新人把终身大事办了,也会放炮贺喜,这样婚礼才算正式开始了,渔民的洞房在船上,渔民的新婚第一次是在芦苇荡里,亘古不变。

他们的船一过小上马墩,到大上马墩,也只有半个课间操的时间,一加挡位,突突的一会儿就到了。

小上马墩的妈祖庙里传来木鱼声,应该是张婆婆又在念阿弥陀佛了。乔松认为在湖里盖这庙保佑渔民平安是可以的,但念阿弥陀佛,好像不对。

他第一次和奶奶去妈祖庙时,就向阿香婆提出来这个疑问,阿香婆说别乱说,跪着磕头。

乔松无奈地被奶奶按着跪下来磕了头。

起身后,乔松看着妈祖的金色塑像,觉得这声“阿弥陀佛”仿佛又有点适合这里的香火环境。

阿香婆告诉过乔松,大湖里的这两座小岛,一座是小上马墩岛,一座是大上马墩岛,说要从空中看蓝湖它就是一个佛首,仿佛她在空中看过一样,其实乔松知道奶奶连飞机都没有坐过。这两个岛是两只佛眼,在这两座岛上,有两个月沼——天池水塘。

奶奶还说它是“小姑娘娘”丢下的两只绣花鞋。什么是“小姑娘娘”?在乔松还没弄懂妈祖时,奶奶又说了“小姑娘娘”,奶奶用指头点了一下乔松,笑着说:“书念到狗肚里去了,小姑娘娘都不知道,还是北京来的……”接着自己就哈哈哈地笑起来。当他们离开小马墩岛时,奶奶告诉他“长江小孤山的小姑娘娘”的故事。

奶奶向西北边一指说:“小姑娘娘山就是小孤,在我们不远的长江里,等你爸妈回来,我划船带你们去,嗐!城里孩子苦,连小孤山都没看过。”

乔松只能笑笑,心里想,下次让爸爸带奶奶去北京看看长城和故宫,让她看看皇帝住过的地方。

对于奶奶唱的歌,乔松很喜欢听。觉得极有味道,什么味道,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好听。

船到大上马墩岛,一靠岸,奶奶就不唱了。

在收拾东西上岸时,他们听到不远处的芦苇荡里,传来“轰轰”的冲天炮声响,阿香婆脸上浮出了笑意,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芦苇荡里船的桅杆上会升起红色的喜旗。

乔松拎着盐袋说:“奶奶,湖中放炮,岸上也在放炮,这是在干吗呢?”

“喜炮,喜事。”阿香婆拎着油和杂物朝前方径直走去。

杨瑶瑶这几天眼睛红赤,嘴唇和鼻子上火,溃疡的嘴巴让她不太想说话,但不说又不行,她还得去做阿香婆的思想工作,她要完成镇党委白书记交给的任务,劝阿香婆撤岛上岸,把那群牛要么杀了,要么运到镇上圈养。

这是杨瑶瑶从县文旅局文化科副科长到这里挂职副镇长后,镇党委交给的第一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

因为镇党委班子里唯有她是女性,阿香婆同是女性,“女的对女的好做工作”。其实内在原因是,镇里所有的党委班子成员都上门去做过阿香婆的工作,阿香婆不答应离开岛,更离不开那群牛,好说歹说她油盐不进,就是二十四个不答应。

杨瑶瑶为这事伤透了脑筋,这天一入伏,让这事一闹,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升腾着火焰。王倩请了婚假,自己在镇大院里,仿佛寡助无援了。望望天,烈日当空,她咽了一下口水,走出了门。

她戴上下乡用的草帽,骑着电瓶车去了阿香婆家,只见到铁锁把门,不用问,阿香婆又去了岛上了。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烈日如泻下的钢水一般,空气里流动的仿佛全是灼人的热浪。她只得用手机打通渔业管理局的老耿,让他安排一艘船上岛,“和阿香婆谈事”,老耿知道她去谈什么,就让小刘开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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