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芝兰
作者: 叶浅韵每一次听闻她要来我们家,母亲总是很不喜欢。可母亲又不敢说,不要她来。我却是很喜欢她来,她的嘴里装着另一个世界,那些神秘的已知的和未知的故事,从她的舌头上悄悄滑落下来,落在我的手掌心和奶奶眼眉梢那颗黑痣上。
昨晚吃饭时,才听说她要来,母亲的两条眉毛顿时就挤在一起,戚戚促促的,像几条忧伤的小虫子堆在一起。然而,我的思绪早飘荡到她的小篾篮子里了,她一定背着荞面吧。一想起荞面粑粑,我就饿极了。我奶奶说,好端端的白米饭不吃,你要端去换人家的荞面粑粑,人家是因为没有白米,才吃荞面的。我可不管,我就是爱吃。
上一次,她从遥远的山路上背来的东西,是我们的土地上没有的,花生、葵花、核桃、梨干什么的,装满了小篾篮子。这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她跟我奶奶在缝缝补补时,我听见隔壁的锅响、油香,就跑过去蹲在人家墙角,看大妈全家人吃荞面粑粑,盯眼巴巴地看着。大妈掰了一小块递给我,外面是荞面做的皮,里面是酸菜做的馅,我一口吞下,又盯眼巴巴地看向锅里。她进门来拉起我的手回家,并跟我奶奶说,认得这姑娘喜欢吃这个,我应该从家里背些来。奶奶说,这家里都有二三年没种荞麦了,见人家有的,就嘴馋,别说荞麦,就连这葵花籽都几年没种了,她妈嫌这些东西扯了地肥,怕影响下一拨庄稼的生长。
她来了,头上顶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头巾,像是天空想晴又不想晴时的纠结,蓝得不畅快,白又白不过白云,还自带着几丝长辈的威严。吃饭时坐在最上首的席位,母亲早已收起她心中的不喜欢,为她夹菜,陪她吃酒。吃完饭,全家人又坐在一起摆些闲白,母亲一会儿问她要喝茶水不,一会儿又问她要煮个糖水鸡蛋不。但凡给人添麻烦的,她都赶紧摆摆手。她拉着我的左手和右手,翻过来看,翻过去看,又闭上眼睛,嘴里细细碎碎蠕动着。
外面下着小雨,冰凌凌的冷风从门缝塞进来,她把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来回摸索,连手指甲也是那般重视。我感受到一种从地心深处生发的吸附力,跟大山一样沉稳,又像流水一样清净。忽然,她的眼里闪过一团光芒,对我母亲说,你这姑娘将来要有大出息的。我母亲差不多是啐了我一口,又以一副想笑掉大牙的口气说,老外婆呀,咋个可能,她能有什么出息,只怕将来不要嫁到哪里,贴陪爹妈娘老子让人家骂就行了。你说,这上村下铺的姑娘,能有什么出息呀?
我奶奶用她背来的荞面,做了许多粑粑,吃第一个的时候,我巴不得赶紧吞下,第二个开始细咽,第三个就嫌弃了。此后,我再不觉得荞面粑粑是好吃的食物。我母亲恶狠狠地瞪了我几眼后,就听见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母亲的眼睛里闪过几丝欢喜,又在她充满疑问的话语中暗淡下去。上一次,我听她跟我奶奶说到什么命运的事,她指着我奶奶眼眉梢的黑痣,在我奶奶耳朵边耳语了好一阵。我奶奶的眼睛一红,就说,命啊,命啊。像是我奶奶被她猜中的伤心过往中,暗藏着某种玄机。
这个被我母亲叫作老外婆的人,我叫她老祖。面对母亲的机关枪,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屋里,刚生了火,火上放着一壶水。我们都把手心向火,想获取一些有限的温暖。我看看我的左手,又看看我的右手,看不到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其实我很想问一问老祖,这会是真的吗?我看了母亲一眼,把想问的话又收回去了。后来,还是母亲忍不住了,她说,老外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老祖又抓起我的两只手,她说,她手里有棵大树,枝繁叶茂,有很多人在下面乘凉,你们不信,我就乱丢下一句,以后你们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靠着她呢。一家人瞪大了眼睛找寻我手里的大树,没有人看见,除了老祖。我仔细地找寻那些乘凉的人,我的手掌心这么小,能容下很多人吗?难道他们都像吃菌子中毒后看到的小人人?许多小人人在一个小盘子里跳舞,这是村子里有人看见过的。我什么也看不清,却平生出几分害怕,此后,我要带着这些小人人走路、吃饭、睡觉,天啊,太可怕了。紧接着,她又补充一句,我在这山间乡邻看了那么多年的手相,还没见过她这样的呢。
这一次,老祖走后,我们家的猪又生病了,死了。像是老祖身上带着一股什么邪气,不利于六畜兴旺的邪气。那几头猪可是我们家的重要财产,是我们的学费和营养品呀。母亲很难过,可她又不能说、不敢说。更或者说,把这些联系在一起,都有一种罪恶感。可是,一次次雷同的结果,还是让母亲在外婆面前嘀咕了一下。外婆像是做了错事的人,脸上顿时灰秃秃的。一边是与自己情深义重的老娘亲,另一边是失去重要财产的女儿,外婆不知道这心肝该往哪里安放才对。
那一回,从街市上回来的外婆,送了我一面小镜子。村子里的小伙伴们都没有,这大概是我记忆中存在的第一件礼物,十分珍贵。我不懂母亲的悲伤,不懂外婆的哀愁,整天拿着那一面小镜子,照自己做鬼脸,照阳光,等它反射出一个光斑,我向着光斑飞跑,它一会儿在土墙上,一会儿在大树上。一天天,我都没点女娃子的样子,我活在被母亲定义的诸相里,早忘了老祖说过的话。其实,根本不用我母亲一次次地强调,你老祖说的都是鬼话。人话与鬼话,哪有好吃和好玩重要呢。
中学毕业的母亲,总怀疑老祖在土地之外所做的事,是装神弄鬼,而且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做这些事会伤及牛马猪牲口和后辈子孙的福报。老祖其实是知道母亲的性子的,她说,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乱说。奶奶可不会乱说,她说楼上有供桌,要戒口。在奶奶的嘴里,老祖是“你外婆认的那一个老妈”,在我妈的嘴里,老祖是“叠绿的老外婆”。加了地域和人称标志的定语后面,站着一个遥远的亲人。有时,她又离我们那么近,迫使我们承认她的身份的合法性。不需要血缘的确证,只需要情义的认定就足够了。可有时,这种认定,又带着几分玄幻,一则是对她所从事职业的恍惚,另一则是对她忽然走入我们的生活的不确定性。然而,在外婆这里却是笃定的,就连叫那一声“妈”也那么自然,让我们觉得她们就是一对亲生的母女。
有人说,她是司娘婆、女巫、算命的、请神的。然而,我们无法确证她这些个奇怪的身份,却又总是在蛛丝马迹中寻找这些存在过的证据,并愿意顺应她那些意念的指向,在一些结果导向中明确她只是一个好人,是我们的亲人。事实上,她一生都在为乡邻们排忧解难,谁家有个困难、不如意,去问东西南北,总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说法。一些灵验,另一些被风吹走了。那些来来往往进出她家里的人,他们能作证,灵验的物事,说一声好,不灵验的,说一声瞎。人们在好好瞎瞎中,过了一桩又一桩糟心事,过了一天又一年。有一次,我忽然就想,难不成外婆心里也有许多过不去的事,需要有人替她圆了心上的场子?可是,我不敢说,我看着她们像寻常的母女,说话、做事、干活、吃饭,像风和流水那么自然。慢慢地,这种合法性在时间的流度中被默许,直抵血脉和心肺。
其实,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我们家有这样一个亲人。要翻过多少座山,要蹚过多少条水,只有外婆数得清楚。外婆总是说,等你长脚力了,我带你去赶叠绿街子。那些年,外婆为了一家12口人的生计,熟悉方圆团转的山峦之间的所有小街市。她农忙时在地里,秋收后在街市。从初一到十五,从鼠街赶到龙街。乡间的街市,以十二生肖为名姓,牛街马街羊街,龙场虎场鸡场。这些街市散布在大山深处村寨相对集中的地方,供山里人家进行生活必需品的小型贸易。为几分钱、几毛钱的利益,外婆翻山越岭,去得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外婆的老娘亲家附近的小街市了。
我奶奶在按住她的好奇心一百次以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外婆,这老干娘的由来。外婆伸出她36码的大脚,与奶奶的三寸金莲一比,顿时就有了几分“好男儿走四方”的豪情。奶奶说,我只能在四个火塘石边转,你这双解放脚真好呀,脚大江山稳,脚小遍地滚。外婆把目光转到我的脚上,比比我已经快跟她一般大小的脚。说一句,哎哟喂,要是在从前么,嫁不出去喽。两个老亲家一说一笑,就把晚饭做熟了。
饭桌上,有一盘老火腿,我要拣着精肉吃,外婆说,憨了,要肥瘦相间的才好吃呀。母亲说,她吃折了,你们可还记得,我抱着她去别人家串门子,看见别人家煮肉,就死活哄不睡,直到把肉看着煮熟了吃下去才肯睡。一吃,还就吃多了,从此不再吃肥肉。这个故事我听母亲讲过五十遍以上了,每一遍她都讲得兴致勃勃。好像我就是馋和贪的代名词。当然,后来我才明白这个话题也是下饭的菜。
在外婆轻描淡写地诉说中,她与老祖结下母女情缘的关键词是:歇脚、喝水、吃饭。另外的关键词是:良心好。我看着外面绵延的青山,看不到老祖家的山路十八弯。人远地疏的天外世界,不知道外婆是受了什么蛊惑,她背着篾篮子,篮子里装着蒜头、线头、鸡蛋这些不易腐烂的东西,今儿卖不出去,还有明儿、后儿。外婆说,它们不会问我要东西吃,但它们可以换来我想吃的东西。为了全家人的吃和吃饱,外婆耗尽了一生的精力,这大概是外婆在土地之外热衷于小买卖的最可靠理由。篮子里必定还装着一架手摇小纺车,在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外婆总是拿着她的小纺车,摇啊,摇啊,从不浪费一点时间。装化肥的蛇皮口袋上的线丝,像是外婆的天然宝库。她不知何时发现了它们的妙用,一根根抽下来,通过纺车做成编烤烟的线。这种种植烤烟的人家都需要的线头,一分钱一根,两分钱一根,三分钱一根,五分钱一根,外婆都卖过。在我的童年深处那抽也抽不完的线啊,我们就像一个个刚学会吐丝的蚕。
许多地方,一天一个来回也就够了。可是去了这个叫叠绿的地方,一天是回不来的。层层叠叠的山峦,层层叠叠的绿色,堆积了一个叫叠绿的地方。天色渐渐暗下来,黑色包裹了绿色,外婆一次次地翻过同一座山,却怎么也找不到回程的路。近处传来狗叫声,外婆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她需要寻找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推开一道门,一盏昏黄的灯下,坐着一家人。一个母亲,四个半大的儿子。一口热饭,一碗热水,和一些故事。外婆跟我们转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一定是省略了她的恐惧。或者说时间的流散,让所有的恐惧隐匿了,只剩下一种亲情,延绵不断。我猜想外婆必定是心怀一种巨大的恩情,才认下这个干娘的。
那一夜,外婆是踩上了迷魂草。传说中,山上有一种迷魂草,人踩上去之后,神志迷乱于一个小小的场域,总也走不出那个圈子。灯下的夜晚,男主人的灵位在沉默,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相继睡去,她们却还有讲不完的话。虽然是第一次相见,却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一段情缘。她说,大清早起来,就记得清明清醒的梦境,绿油油的菜畦,清晃晃的水,中午吃茶,又见一茶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我就想着今天家里要来亲人了。可是黑了晚了还是没见人来,原来是你呀,是你呀,山中的绿眼睛怪物,可吓到你了。说着她就起身去找东西,她要用她的方式拴住外婆的魂。在她念念叨叨之后,一根蓝线拴在外婆的手腕上。那一夜,外婆睡得很安稳。
她们究竟是在什么状况下相认为母女,有些什么样的细节,都被她们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个苦命的女人在惺惺相惜之间,情动处,念起时,一切就自然生发了。在这个山高水陡的地方,在这一间破败的小屋里,曾收纳过外婆多少辛酸,已无从知晓。我没见过外婆的亲娘,她很早就去世了。外婆把她对母亲的爱移情到这里,她为她做鞋子、做衣裳,做尽一个女儿的本分。她挂牵她的来路与归期,她想念与她有关的一切,做尽一个母亲的职责。在乡间,出嫁的女儿大多是当一条路来走的,那些没有女儿的人家在悲伤难过时就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有女儿的人家,嫁出去后,就有了一个可以暂时逃越的地方,安置一些过不去的日子。外婆是上天赏赐给她的女儿,是她做了许多好事之后,感动了上天的结果。她很多次这样说。骨肉的血缘与情义的血缘,到了她们这里,已经模糊了边界。她们都是彼此的唯一。从此,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儿和一个没有女儿的母亲,开启了她们一生漫长的亲情之旅。
儿多母苦,外婆是最典型的。生养存活的八个子孙,要上学的,要造反的,残缺的,抛弃的,点点滴滴,都疼在外婆的心尖上,还有那些没养活的,生生死死都是外婆身上的痛。它们时时发作,生长在门里门外。开门,关门,一张张嘴,在等待喂养。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外婆为什么会在生下小姨后,忍心抛弃,又决绝地与外公分居,她这是在为了生存,斩断自己的欲念啊。一个女人为了养活家口,狠心地舍弃自己和孩子,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也许只有在绝望中生存过的人才能体会。小姨被母亲抱养,长大后有长舌的邻居告知真相,年少的小姨无法承受自己曾被母亲抛弃的事实,便怨恨不止,一直在被遗弃的阴影中超度自己。或许在她尝尽生活艰辛之后,会懂得外婆的苦。
一分钱、两分钱、五分钱、一角钱,这些微末的数字,成了外婆的向山、向地、向河讨要的日子。山上的罗汉松根、箐树叶、香黄花,外婆率领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弄回家来,晒干,研粉,擀成一炷炷清香,再拿到街市上去卖。因制作的工艺复杂,得到的利益很小,外婆没日没夜的劳作也只能换来一点点微薄的收入。但就是这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外婆也从未放弃过。因为,外婆是母亲。还因为,外婆还有一个老母亲。不管这个老母亲,她何时降临于外婆的生活,她都是能施于外婆母爱的人。一个身上披裹着母爱光辉的人,一定会拥有在大地上闪闪发亮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