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路者”瞿秋白
作者: 康岩
一
动身远赴苏俄莫斯科之前,瞿秋白心里最难舍的,还是自己落魄潦倒、寄人篱下的父亲。
1920年10月16日,刚参加过“五四运动”的瞿秋白,就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特派记者的身份,和《晨报》同时派去的李宗武、俞颂华等人,远赴“赤潮澎湃”的苏俄采访考察。“十月革命”后的苏维埃俄国,国内外反动势力激烈斗争,城乡基础设施与工农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社会生活物资极度缺乏,全国皆处于普遍的饥荒中。没有吃,没有穿,每天都有人饿死在路边,时人称之为“饿乡”。瞿秋白还患有严重肺疾,堂兄瞿纯白劝他勿去“绝地”。瞿秋白却感山河破碎,身世浮沉,正是抒发英雄志、笑傲天地间的大好时机。他用指天誓日、斩钉截铁的态度告诉劝阻他的人:“我总想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求一个‘中国问题’的相当解决——略尽一份引导中国社会新生路的责任。”
如果说鲁迅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从中看见了世人的真面目,那么对于瞿秋白而言,人事代谢与春秋蹉跎,仿佛是清冷的秋风将原本在山间自由飘飞的落叶,彻头彻尾地扫入谷底。瞿家在出生地江苏常州,本也名门望族,祖上历代多出进士举人。奈何至父亲瞿世玮这代,不仅没保住诗礼簪缨的累世风流,日子甚至过到举步维艰的地步。瞿世玮无产无业,常年寄居在叔父瞿赓甫出资建造的瞿氏宗祠——常州旧城里青果巷八桂堂天香楼。瞿赓甫是晚清重臣张之洞幕下之能吏,在湖北为官三十余年。张之洞任湖广总督、推行新政时,将瞿赓甫倚为左右手,委其办织布、矿务、缫丝、炼铁各局厂重任。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瞿赓甫夜以继日为张之洞征兵筹饷,克艰纾难。雷霆转战三千里,风浪同舟十五年,二人意气相投,同心同德,不失为晚清官场一段佳话。
早年瞿家日子阔,瞿世玮修剑术、习医道、学绘画,颇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风。1903年,叔父瞿赓甫死于任上,瞿世玮学到的那些无以为生计的屠龙术,根本负担不了家庭经济开支,生活便在妻子金衡玉一人肩上担着。1916年春,瞿家所有家产皆已典尽,还欠下一屁股债,债主日日催逼,生活面临破溃。家徒四壁,捉襟见肘,金衡玉眼睁睁望着昔日的飞檐高轩,如今碎成破砖烂瓦,生活像是一头猎物般,被无常的命运之矢射进死穴,一丝丝不得动弹。
金衡玉本是广东盐大使金心茗次女,嫁入瞿家前,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饱读诗书的她,更是懂得“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的道理。她望着眼前这壁有苍苔甑有尘的屋子,面对无可挽回、死水一潭的生活,富贵早已成明日黄花,以后恐怕连温饱都要成问题。金衡玉像是一头迷路的鲸鱼,海面无边无际,她不停地翻动身躯,搅动起生活的浪涛。但再多努力也是徒劳,她的大海阴冷潮湿,恶浪翻滚,海面苍苍茫茫,找不到指引前行之路的灯塔。她终究是累了,是年正月初五,抛却无辜孩子和难以为继的家庭,用虎骨酒吞服红火柴头,一了百了。后来,瞿秋白在1922年出版、真实报道“十月革命”后苏俄社会现实的报告文学集《饿乡纪程》绪言中写道:
“从我母亲去世之后,一家星散,东飘西零,我兄弟三个住在北京,还有两弟一妹住在杭州四伯父跟前,父亲一人在山东。”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瞿世玮猝不及防,他仿佛经历了一场骇人的噩梦,在梦里被烈火焚烧,被刀斧砍斫。世界这么大,妻子撒手而去,留下自己缥缈若孤鸿。然则饭还得吃,日子还得过。金璇去世后,瞿世玮顶风雪渡黄河,千里跋涉来到山东济南府,投奔同乡山东乐陵县知事王璞生。此时,瞿世玮早先修习绘画的经历起了作用。王璞生念及乡情,见瞿世玮为人也算忠厚,又擅绘画,便慨然接纳他当家庭教师,允其借住在济南大明湖南岸的娘娘庙街15号王家府宅。
大明湖畔,是极具性灵之所在。微风过处,水波漾起,一道道波纹像是一条条锦缎,柔软地静卧在湖面。没有风的时候,湖水清澈见底,和蔚蓝的天空浑然一色,分不清是湖底的鱼儿在天上游,还是天上的鸟儿在湖里飞。一泓碧水自鹊华桥码头蜿蜒而出,流向王璞生的家。王璞生站在高逾数丈的鹊华桥上向北眺望,近处是荷柳相依,桨声灯影,画舫轻摇。远处是鹊山横亘,华山巍然,二山遥遥相对,相看不厌。沿途的稻畦菜地、莲塘水村、茅屋渔舍,都仿佛在湖中沿着水路纡回行进,待一点细雨飘落,便又纷纷隐现于朦胧云烟里去。
当晚在湖畔酒家,瞿秋白与父亲瞿世玮外加王璞生三人,围着草棚底下一张小圆桌对坐。饭菜下肚,酒过三巡,暗淡的灯光把气氛装点得冷冷清清。看着眼前的残肴剩酒,三人谁也不再动筷子,颇有些面面相觑的尴尬,瞿世玮率先打破安静。命途多舛、雨打飘萍,瞿世玮显得很是憔悴,缓缓开了腔:“现在世界交通便利,几万里的远路,也不算什么生死离别……只要你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职务。” 他的声音轻微而略带沙哑,仿佛瞬间就消散在湖畔的微风里。但瞿秋白却一字一句,听得真切。
瞿秋白为何如此决绝,远赴“饿乡”?这得从他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信仰说起。
母亲自尽后,瞿秋白恸哭无泪,瞿家也随之分崩离析,债台高筑,“过了好几年十足的少爷生活”的瞿秋白,为了养家不得不主动辍学,来到无锡南门外江西桥的杨氏小学任教。说是学校,校舍就建在一座破败的祠堂里。瞿秋白既当老师教课,又当校长管理校务。穷乡僻壤锁闭身体,繁杂俗务禁锢思想,此时的瞿秋白,身心皆处于巨大煎熬中,觉得“精神上判了无期徒刑。”难道就这么碌碌无为、耗费人生吗?瞿秋白在心底发问。不多久,他离开学校前往武汉,投奔堂兄瞿纯白。这一年,他十七岁。
瞿家两代人、父与子,皆似汪洋中之孤筏,被时代的浪潮拍来打去。靠堂兄帮助,瞿秋白先是考取了武昌外国语专科学校英语专业。此时的瞿秋白,正值眼界打开、思维活跃的好时光,学校普通的师资和平庸的教学,根本满足不了他求索真理和探究人生的理想。于是,他又投奔到黄陂的表兄周均量家。周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有一间特辟的五开间平房,作藏书室和书房用。书房前设花园,后置池塘,春夏秋冬,花香袅袅伴着波光粼粼,诗书传家的日子也变得情趣盎然。世家子弟周均量嗜书如命,每日于此屏气凝神,攻读不止。这笔丰富的藏书,为那时瞿秋白消极的人生,照进文明的光亮。
周均量藏书极多且杂,既有儒家经典,也有老庄佛学。修身齐家、五蕴皆空、道可道非常道……这些中国古代的庞杂知识与理论,为价值观还在形塑期的瞿秋白,画出了一幅驳杂的思想地图。窗前一盏荧然的灯光,一直亮到后半夜,姑母就知道是秋白还在读书。白天姑母嘱咐周均量,要对这位远道而来落难至此的表弟多加关心,还嘱咐瞿秋白要爱惜身体,不要拼了死命读书。瞿秋白听后,非但没有减少阅读,还请堂姐瞿兰冰在书房的窗棂挂上厚厚的帘幕,姑母见他是这般痴迷,也就不再絮叨。
瞿秋白很少与姑表兄妹们闲话,只有对表兄周均量,瞿秋白无话不谈。周均量有每天记日记的习惯,记完就把日记簿放在床头,吹灯入睡。有次瞿秋白见到便大胆问道:“表兄,你写的日记,我可以看看吗?”那时,瞿秋白满心以为这个无理的要求,周均量会断然拒绝,没承想他竟爽快地答应:“这有什么不可以,你想看就看吧,对你难道我还有什么避讳吗?不过,这些日子我记了不少我俩在一起的谈话,记了很多你的言行举止和兄妹对你的评议,你看后可别多心。”听完后,瞿秋白爽朗地笑了,周均量霎时觉得,此时此刻的瞿秋白放下了心里的担子,放下了母遭横死的悲痛,开心得像个孩子。
很多年后,因为历史的回环曲折,二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瞿秋白成为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导人之一,为了革命36岁便英勇就义。周均量一直为国民党政权鼓噪呐喊,晚年定居台北,孑然一身,活到96岁。他还写下《铁锁龙潭》一文,回忆与瞿秋白交往及决裂的经过,并恶意歪曲和攻击瞿秋白的革命行为。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风烛残年的周均量在台北疯狂思念滞留大陆的后代亲人,不知他油尽灯枯之时,是否能想起与瞿秋白倾心晤谈的那些夜晚?
静心阅读的日子,瞿秋白过了三四个月,直至1917年春,堂兄瞿纯白到北洋政府外交部任职。也许是书读多了,精神的闸门已被思想的洪流冲撞开来,旺盛的求知欲也随之一泻千里,瞿秋白跟随堂兄来到北京,住在宣武门外。常州中学的老同学张寿昆带他来到北京大学文学院旁听,课程的主讲人正是名噪一时的陈独秀与胡适。彼时的陈独秀,已是新文化运动旗手、北大文科学长,而瞿秋白只是个初到京城还不知出路在哪儿的毛头小子。瞿秋白静坐在沙滩红楼的教室里,听着眼前的陈独秀纵论时政,心里满是欣喜与仰慕。等到1922年11月,瞿秋白受命担任翻译,与陈独秀一道赴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又是几番岁月轮转。
在北大耳濡目染,让瞿秋白对这所学府心生敬意。他想考北大,可学膳费用太高,他心想不能将生活压力抛给堂兄负担。那时,北京东总布胡同有一所直属外交部管辖的俄文专修馆,以培养外交人才为宗旨,免费招收学生。这所学校有点年头,且出身名门,1899年4月便创办,原来是清政府为了与俄国合办东省铁路、培养俄文人才而设立的东省铁路俄文学堂。1917年9月,瞿秋白考入俄文专修馆第二届甲级班学习。
入学后的瞿秋白,像是拧上了发条,不断给自己加压,时刻都处在紧张的学习中。这期间,他随堂兄搬到东观音寺草厂胡同的宅院居住。堂兄收入微薄,瞿秋白过得拮据,北京的冬天出奇的冷,这个曾经流连杏花微雨的江南士子,如今只能穿着单薄的夹衣过冬。凭借着聪颖的天资和勤苦的学习,瞿秋白很快便在学校脱颖而出。他的同学沈颖后来回忆:
“秋白在校每考必列第一或第二名。彼时俄文专修馆每星期日上午有文课(引者注:即写作课),全体学生一律参加,秋白的中文程度很好,所作文课几乎每次均油印传观,以至名遍校内,无人不知!”
然而,好成绩并不能挽救瞿秋白此时枯寂颓唐的心境。生活过得不好,精神上纷乱不堪,瞿秋白患上了肺病。贫病交加之间,他写下一首诗:
雪意凄其心惘然,
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
犹折梅花伴醉眠。
瞿秋白曾将此诗手书,赠给鲁迅。后来,在国民党围剿下,瞿秋白与鲁迅曾在思想文化战线相互扶持,并肩作战。当瞿秋白遭遇灾难时,鲁迅便救助收留,为他和家人妥善安排容身之地。
正在瞿秋白苦闷彷徨之际,“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而来,数千名北京各高校学生,聚集在天安门前,打出“外抗强权,内惩国贼”的旗号,号召全国上下四万万同胞行动起来,捍卫国家主权,挽救民族危亡。瞿秋白作为俄文专修馆的学生代表,和同学耿济之一起,躲进校外一所破庙,把买来的彩纸和秸秆做成一面面旗帜,并绘上标语。平日里瞿秋白清癯瘦弱,说话轻声细语,但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让他能够在熙熙攘攘中嘶喊:“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废除二十一条,抵制日货,宁肯玉碎,勿为瓦全……”瞿秋白一袭白衣,书生气十足,但在游行队伍的行进中,他眉藏山海,目若星河,缀满补丁的衣袖随着高呼上下翻飞,大有不负苍生的英雄气概。
5月6日,北京中等以上学校联合会宣告成立,瞿秋白以俄文专修馆学生代表的身份出席,并成为学联评议部议员,参与营救被捕的大学生和挽留意欲请辞的北大校长蔡元培。6月3日,瞿秋白和其他百余名学生被捕。在狱中,他沉着镇定地对前来探望的学生们说:“你们要继续奋斗,坚持罢课,不达目的,绝不休止。”监狱里生活环境恶劣,瞿秋白肺疾复发,数次呕血,他强忍住病痛,告慰同学:“干了这平生痛快事,区区吐血算什么!”后来成为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回忆:
“瞿秋白在我们之中成为主要的‘谋主’,在学生会方面也以他出众的辩才,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使我们的活动,正确而富有灵活性,显示出他领导的才能。”
“五四运动”之于瞿秋白的意义,郑振铎的回忆只佐证了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五四”燃起的科学”“民主”的救国之火,彻底烧毁了他前半生芜杂纷乱的旧思想,那些老庄的隐遁避世、佛家的贪嗔痴怨终于被瞿秋白封尘起来。于人生的积极进取而言,经过“五四”一番洗礼,他得以构筑了新的人生信仰,变得更为成熟和深刻。
二
瞿秋白思想最根本的转变,即倾向于马克思主义,得益于李大钊与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熏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