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城
作者: 顾适
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
——《史记·夏本纪》
1
雨越下越大。
雨刷器把车窗外的景象隔为一帧一帧的印象派画作,前车的尾灯和街旁的霓虹都融化在水中,变为深蓝幕布上绽放的点彩。我握紧了车门旁的把手,看侧窗外的水浪拍击行道树。
“你真要在这里下车?”费博易问我。
商务车上另外四个人都没有开口,他们还要继续调研。我们这一车人会在暴雨的周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费博易负责的“城市安全大脑”项目上周刚刚给甲方汇报,在评价我们的逃生导航系统YU的时候,甲方忽然极为温柔地来了一句:
“你们都是在旱季进行产品测试的?”
当时费博易反应极快,“雨天也去现场了。”
“肯定不是在‘洪季’,最近你们都是线上办公吧?”屏幕中的甲方微微眯起眼,“我只是想要你们确认,YU系统模拟出来的洪灾逃生方案,在应用中是可行的。这个产品要给用户在灾难中使用,要保证万无一失。”
她确实抓住了关键点:几乎没有开发者会在极端场景中试用自己的智慧产品,但YU系统恰恰是为了最危险的情况而设计的。在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后,费博易用一个下午的电话轰炸,把项目组核心成员都叫出来调研,他说,这是YU上线的第一天,我们必须在现场测试新系统。
为了和小组会合,我当时把自己的车停在他们公司附近这个地势比较高的停车场。“再晚要堵车了——我得先回去,孩子一个人在家。”我回答费博易。商务车可能压过一个小低谷,浑浊的洪水漫上前窗,车内陷入恐怖的寂静,让水中杂物每一次敲击车体的声音都显得过于清晰。我只好继续说:“你们还要去下一个点位?注意安全!”
他问:“你自己走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说:“我车上刚升级了YU系统。”
说完这句,我仿佛听到后座上有人嗤笑了一声,“就是这样才吓人。”
我只当没听见。我并不是费博易的下属,和他们合作,是因为在项目招标的时候,他相信如果能有城市安全规划师加入团队,中标的概率更高。但在实际开展工作之后,我们的思路却有很大分歧,他坚持认为我对人工智能“一无所知”,提出来的技术路线也“毫无道理”——而对于他只求达到目标而无视公平的设计方案,我也无法苟同。因此虽是合作,如今YU系统里留有我工作痕迹的部分,不过是一些避难场所和建筑平面的资料整合。要我把性命全托付在它身上,是不大可能的。会这样回答费博易,只不过是因为我熟悉路,知道从这里回家一路都是高架罢了。
“好,”他放弃了劝说,打开车门,“路上小心啊。”
“你们也是。”我对他点点头。
趟了几步齐腰深的水,我终于摸索到台阶,停车场暂时是干爽的,我冒雨检查了车子的外置安全气囊——一旦车轮在深水区失去前行的摩擦力,它就会自行弹出,将整辆车变为一艘小型气垫船。这种气囊是一次性的,弹出来就无法自动收回,必须在雨停后去修理厂整个拆掉,再安装新的。
流程虽然麻烦,但确实能救命。我是在三年前的“洪季”装上了这玩意儿,当时社区给所有孕妇提供了免费的安装配额,我也就顺手去薅了这把“羊毛”,谁知在生产当天,竟遇上暴雨,最后就是靠着这东西一路漂到医院。阿启出生后,天气比以往更差,一到六月,雨水便无穷无尽,好几次我们都不得不启动气囊,才能撑过一段有惊无险的路途——而一旦为它所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安装,哪怕需要自己付费。好在我们搬了家,从城郊的新居到城里,一路都是高架,即便是“洪季”,用气囊的日子也少了一些。
——但愿今天也不要用到它。
我坐进驾驶室,前窗随即闪过一道Y型的虹光,“您好,涂山娇女士,欢迎使用YU系统。”它用小女孩般的声音脆脆地说:“我是小YU,我会为您的旅途提供帮助。”
“什么小雨啊……”我看向模糊的车窗,嘟囔道:“明明是大雨。”
“在有暴雨红色预警的日子,您无法关闭我。”它居然听见了,大约没能理解我抱怨的内容,换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GUN。”我试图打开更熟悉的导航软件,“帮我设计回家的路。”
“请不要骂人。”它说:“保持情绪平和,将会有助于您安全到达目的地。我已经读取了历史导航数据,将会辅助您回‘家’。”
GUN是骂人?那明明是导航软件的名字——
“你不知道鲧系统吗……”
一道炸雷打断了我和它继续争辩的话语。YU计算出来的道路危险系数正在不断升高,“我们得离开这里。”它说,“七分钟后洪峰会到达。我注意到您安装了外置气囊,很好,现在请从停车场的南出口离开。”
“但我要上高架。”我说,南出口是高架的反方向。
“我会带您上高架,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它说,“请马上离开这里。”
我把油门踩到底。停车场出口的阻车杆已经抬起,所有停车计费系统都会在红色预警日自动关闭。离开停车场之后是下坡,我的车一头扎进水里,外置气囊随即弹开,仿佛在预示这又会是中大奖的一天,嗡嗡声从车尾传来,那是后置螺旋桨动力代替了四轮驱动,同时,YU启动了车窗的数码增强影像,用清晰的线条勾勒出路况和水下的情形。从这一点看,它确实比GUN升级了一步。但接着我注意到,它设计了一条非常诡异的路线,要穿过常规地图上的好几道屏障——确切地说,我们要从一组低层建筑的屋顶上驶过。
我不熟悉南出口外的路,所以开出停车场之后,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着它的指示走。“那是远离高架路的方向。”我不安地说。
“耽误您几分钟,”它说:“我们再去救两个孩子。”
一道炸雷劈下来,大树在我背后倒下,掀起的水浪把我的车一瞬间变成潜水艇,车顶的换气柱也自动升了起来。
“你设计这个路线不是为了让我回家?是为了去救人?”我提高了声调,“我又不是消防员!”
它回答说:“但您是离她们最近的人。”
这次我是真的想骂人了。
2
“问题不在于那两个孩子。”费博易的脸肿得几乎分辨不出五官,但还在艰难地对我说话。
我把视频关上,不想看到他的惨状,“我不太明白,救人是好事,为什么你担心会有人揪着我们不放?”
“问题在于,除了屋顶上的孩子,那房子里还有两个人。”他极慢地说,“你确定YU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他们吗?”
“没有。”
“对,但YU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这就是问题。”
“它可能没打开那个……你们是叫图层?资料库?”我说:“他可能没有查看那栋建筑里的人员户籍信息,只是根据监控画面,判断出来那屋顶上有两个孩子,而且她们还活着。”
费博易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可以。”
“什么可以?”
“我们统一口径,”他说,“以后不论谁来问我们,都是这个答案——YU是通过红外图像判断屋顶有人的——记住了。”
我问:“不然呢?它是通过什么判断的?”
“我不知道。”费博易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无助,“那是它的算法黑箱。”
3
和费博易通过视频电话之后,恐惧的恼怒又冲淡了我心中成功救人的狂喜,让我对YU产生了新的怀疑。我猜想,大约就在费博易他们那辆商务车被坠落的广告牌击中时,我正在YU的帮助下,成功把车锚弹射到了平房屋顶旁的石桩上。我确实知道自己的外置气囊配了这个东西,但从没有使用过。它的端头设计如同章鱼触手,能在吸附后自动锁死绳扣。风雨中,两个孩子的影像出现在前窗上,年长的大约十几岁,小的恐怕和阿启差不多。她们抱成一团,我只能从她们身体的抖动,判断出那里的确有活人。“你们得自己游过来!”我打开车门,对孩子们喊,“我得稳住这辆车。”
洪峰到达之前,水会变得污浊。我可以感觉到车辆不断被水流和其他的杂物冲向更远的方向,而螺旋桨的努力正变得愈发徒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个头更高的瘦女孩从车锚附带的绳索上拽下救生衣,她先帮年幼的胖娃娃穿上,再打开充气阀门——我感觉自己从小就在飞机安全须知里见过这一幕,但此刻才是第一次真实地发生。很快,瘦女孩自己也穿好了救生衣,她把两件衣服连接的安全挂钩都固定在绳索上,然后艰难地单手抱住小胖娃娃跳入水中。女孩奋力扑腾了几下,眼疾手快抓住了外置气囊上的把手,试图攀上气垫时,却没能站起来,两人顿时被浪掀进水里。更年幼的女孩漂荡出去两三米,但万幸她的救生衣仍拴在绳子上。“你先上来!先上来!”我对瘦女孩喊。她迟疑了一下,没去拉小姑娘,双手撑住气垫,像一尾鱼一般滑进车内。
“请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再使用卷线器帮助他人。”YU不紧不慢地说,它在车窗上投影了说明书。她看懂了,随即用两只手转动固定在车门一端的卷线器,如同钓鱼一般,把灌了好几口水的小女孩拖了进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原本在孩子们脚下的屋顶消失了,它淹没于水下,变为数码影像上的一个标志为“障碍物”的图层。我断开车锚,关闭车门,开足马力,掉转车头,在YU的指示下驶向高架路。两个孩子挤在后座上,分别放掉救生衣里的空气。她们起初看起来还算冷静,只有小女孩吐了一地。直到我的车轮再次踏上干爽的路面,后置螺旋桨不再产生推力之后,那瘦女孩才哭起来。
YU说:“请保持情绪平和,这会有助于我们脱离险境……”
“闭嘴。”我说。
它识趣地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抽泣。我虽然在驾驶座上没有回头,但可以感觉到有人不止一次把鼻涕擦在了我的织物座椅上。到这时,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感受到衣服内里的透汗。行驶了十公里左右,高架上才开始堵车。在雨幕中,大部分车子都弹开了外置气囊,一个个如同拎着裙子跑步的女士,把车道塞得满满当当。这种时候,即便彼此有碰撞摩擦,大约都不值得下车吵架吧。
又堵了半小时,我们才从匝道盘旋而下,转到回家的路,再通过空中廊道开向位于七层的停车库——那堡垒般的建筑群让我感到心安。“完整建筑”是房地产商从去年开始推的概念,作为城市安全规划师,我也曾经参与过这个概念的设计。这些新楼盘会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彼此通过廊桥相连。一般来说,大约5至6栋建筑为一组,除了常见的居住功能之外,还会在不同楼层融入教育、医疗和餐饮服务。停车库就在位于建筑群中央的“生存楼”里——这栋建筑可能是“完整建筑”区别于传统居住小区的关键。它的低楼层通常是LED植物灯照射下的蔬菜大棚,中楼层是车船库及修理厂,高楼层提供的却是能源、水源、燃气或供热设施。我们所在的这一栋“生存楼”是区域能源中心,从十层到十五层,空间纵向打通,里面有一座小型托卡马克装置,通过核聚变反应,它能够保证大约一百组“完整建筑”的四季能源。
“我们到家了,感谢您使用大YU。”在我的车子熄火之前,YU这样说。显然,它把之前我随口说的“大雨”当作了自己的名字。
大YU?大禹——我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名字——倒是抗洪的好兆头。
车轮发出的“咔嗒”声响,说明车子已经卡在了排队去往修理厂的传送带上。我在APP上选择了“内饰清洗”和“更新外置气囊”的选项,把剩下的工作交给修理厂的机器人。再打开车门,招呼孩子们出来,“你们还好吗?”
小女孩竟然自己晃晃悠悠走出来,她捂住鼻子,嘟囔说:“这里好臭啊。”
这话很像阿启会说的,于是我把她抱起来,向她解释说,这味道是因为周边的厕所污水和厨余垃圾会在处理后用来浇灌低层的蔬菜。但她显然没有听进去,吸吸鼻子,又哭得泪眼婆娑。幸而臭气在廊道就消失了。我顺着两个孩子的目光,沉默地看向廊桥外——雨后的傍晚给每一朵云都罩上了柔软的粉色,双彩虹框定了天空中剩下的最后一点阴霾。而就在我们脚下,姜黄色的泥水正撞击着楼栋底层架空的柱网,翻腾起骇人的死亡之浪。她们失去了家人吗?我试图从孩子们的表情中探知答案,但没能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