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
作者: 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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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凤楼位于武汉某所大学最好的地段,绿树掩映,红花簇拥,是学校为了招募高端人才而修建的一片联体别墅。牛尖教授住在康庄教授对门。或者说,康庄教授住在牛尖教授对门。两位教授虽然对门而居,但此前并无任何交集,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因为,牛尖教授调来这里才刚刚半个月。
直到牛尖住到康庄对门的第十五天,两位教授才开始往来。那天傍晚,临近吃晚餐的时候,牛尖突然和他夫人殷婕轰轰烈烈地吵了一架。正是由于这一架,牛尖引起了康庄的关注。
牛尖是一位研究逻辑学的教授,在学术界颇有影响,四十出头就评上了长江学者。他出生于哈尔滨,长大后求学于北京,后来长期任教于天津一所高校,属于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在北方,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都称得上如鱼得水。人过中年,牛尖之所以毅然南下,主要是因为夫人殷婕。殷婕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始终无法适应北方干冷的气候,做梦都想回到武汉。当然,校方给牛尖提供的五十万年薪也十分诱人。另外,这片宽敞而舒适的引凤楼也让他怦然心动。
吵架的起因,源于牛尖为殷婕的表弟做媒。从天津调到武汉的第三天晚上,恰逢周末,殷婕的表弟杨冠在汉口的花花公子酒店设宴为表姐和表姐夫接风洗尘。杨冠是做钢材生意的,不仅财大气粗,而且一表人才。遗憾的是,他在择偶方面要求太高,总想找一个电影明星似的女人做老婆,结果挑花了眼,拖到三十七岁还是孑身一人。
那天晚上,酒过三巡,杨冠突然借着酒劲,一把抓住牛尖的双手说,姐夫,你们哈尔滨美女多,帮我介绍一个呗。牛尖一向对说媒这类事情不感兴趣,便没接杨冠的话茬。殷婕却当真了,连忙拍了拍牛尖的膝盖,一边撒娇一边央求说,你就帮表弟介绍一个吧,谁让你是他姐夫呢!见殷婕如此上心,牛尖就问杨冠,什么条件?杨冠像背书似的回答说,一要五官好,二要身材好,三要皮肤好,四要性感。只要符合以上四条,其他都无所谓。杨冠话音未落,牛尖双眼陡然一亮,猛地想起了他一个中学同学的妹妹。同学的妹妹叫胡姣,天生一个美人坯子,个子高挑,胸挺臀翘,明眸皓齿,风情万种,人见人爱。可惜的是,她从小无心读书,高中毕业后连个三本大学都没考上,自然也没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加上眼光挑剔,在婚姻问题上高不成低不就,如今三十五了,还没找到男朋友。去年夏天,牛尖回哈尔滨见到了那位同学,当他说到妹妹胡姣的婚事时,满脸都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杨冠听了牛尖的介绍,不禁兴奋异常,当即恳求牛尖帮他牵线搭桥,并信誓旦旦地说,姐夫,你让胡姣尽快坐飞机来武汉一趟,我想和她当面把婚事敲定下来。牛尖好奇地问,这么急吗?杨冠说,事不宜迟,再说我们都不年轻了。牛尖犹豫了片刻说,我可以让她来一趟武汉,但是,你们万一谈不成呢?她来回的费用谁负责?杨冠拍胸一笑说,这个请姐夫放心,不管结局怎样,胡姣的所有费用都包在我身上。殷婕也跟牛尖表态说,我表弟有的是钱,不会言而无信的。牛尖说,那好吧,我抓紧与我同学联系。
事情进展很顺利,一周之后,胡姣便从哈尔滨飞来了武汉。有点不巧的是,胡姣来武汉的这几天,牛尖要去上海参加一个全国逻辑学年会,还将在会上做主题发言。这个会在几个月前就定下了,他非去不可。不过,出于礼节,牛尖还是在百忙之中陪杨冠前往天河机场迎接了胡姣。胡姣的确漂亮,尤其性感。当她身着一款靓丽的风衣出现在杨冠眼前时,杨冠的两颗眼珠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啊,我们好像见过!杨冠激动不已地说,边说边把一束鲜艳的玫瑰花递给胡姣。胡姣双手接过玫瑰花,微笑着问,我们见过吗?在哪里?杨冠想了想说,在梦里吧。说完,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从机场出来后,杨冠直接用他的宝马把胡姣带去了香格里拉大酒店。他本来邀请牛尖和他们一道去共进晚餐的,但牛尖次日一早要飞上海,便婉言谢绝了。分手的时候,牛尖还衷心祝福杨冠和胡姣心想事成。
牛尖丝毫没有料到,情况会在两天之内发生突变。上海会议刚刚闭幕,牛尖接到了同学从哈尔滨打来的电话。同学一开口就质问牛尖,你那个表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真是欺人太甚!牛尖霎时蒙了,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啦?同学愤愤地说,你还是问我妹妹吧。她是被你叫去武汉的,你必须对她负责。牛尖立刻拨通了胡姣的手机,问她遇到了什么麻烦。胡姣先喊了一声尖哥,接着便泣不成声地说,杨冠是个骗子!牛尖焦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姣却突然沉默下来,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猛地抽泣一声说,尖哥,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自认倒霉吧。你让姓杨的兑现原先的承诺,付我三千块钱。这是我来回的开销,包括机票和吃住。拿到这笔钱,我马上回哈尔滨。说完,胡姣又抽泣了一下。牛尖本想安慰胡姣几句,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便只好挂了电话。
回到武汉,牛尖本来打算一下飞机就去找杨冠兴师问罪,但一想到秀才遇到兵这句古训,便改变了主意,直接从机场坐地铁回到了家里。他想,只要见到了殷婕,一切都会真相大白,胡姣那三千块钱的开销也会迎刃而解。
牛尖进门的时候,殷婕已经精心备好晚餐。晚餐非常丰盛,都是牛尖喜欢吃的,有排骨煨藕汤,有清蒸武昌鱼,还有汤逊湖大闸蟹。可是,面对这满桌的美味佳肴,牛尖却一点食欲都没有。进门后,牛尖扔下行李便问,杨冠和胡姣怎么啦?殷婕叹息一声说,唉,他俩没有缘分啊。牛尖用鼻孔哼了一声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你有话直说好了。殷婕索性说,杨冠认为胡姣品质有问题,不想和她往下谈了。牛尖一愣问,品质有问题?杨冠凭什么这样说胡姣?殷婕说,杨冠五年前去哈尔滨跑业务,曾在桑拿城遇到过胡姣。牛尖一下子目瞪口呆了,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大约过了五分钟,牛尖才如梦方醒地说,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你告诉杨冠,让他马上付给胡姣三千块钱的来回开销,打发她尽快回哈尔滨吧。牛尖说完,便坐到餐桌边准备吃饭。在他看来,杨冠和胡姣的事情已经差不多画上了句号。再说,他也不想为这件事再伤脑筋。
然而,牛尖刚拿起筷子,殷婕突然说话了。她说,杨冠不同意给胡姣付那笔钱。牛尖惊奇地问,为什么?殷婕嘟哝着说,杨冠认为胡姣当过三陪,不值得为她付钱。牛尖顿时火冒三丈,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岂有此理!胡姣当三陪与他付钱有什么关系?杨冠那天拍着胸脯跟我发过誓,说不管结局如何,胡姣来回的费用都包在他身上。一个大男人,不能出尔反尔!殷婕低声说,我劝过杨冠,可他很倔,坚决不肯出这笔钱。听殷婕这么说,牛尖肺都气炸了。他猛然拍案而起,伸手指着殷婕的脸说,胡姣的这三千块钱,如果你表弟耍赖不出,那就由你出吧。殷婕瞪着眼睛问,凭什么让我出?牛尖说,那天是你为杨冠担保的,保证他不会言而无信。如果你不出面担保,我绝对不会让胡姣来武汉。杨冠现在反悔了,你必须替他出这笔钱,非出不可!
殷婕没想到牛尖会这么较真。她瞪了牛尖几眼,然后冷笑两声说,假如我不出呢?牛尖见殷婕这样一副神情,顿时翻了脸。他放开嗓门吼道,你要是不出这笔钱,我跟你没完!牛尖一边说,一边张开两手,将桌上的碗和盘子全都掀到了地上,打得粉身碎骨。接下来,牛尖索性把客厅的鱼缸也砸了。鱼缸破裂的声音震耳欲聋,让对门的康庄和他夫人于凤如闻惊雷。
2
康庄比牛尖早半年住进引凤楼。他也是学校作为高端人才引进的,虽说不是长江学者,但知名度却远远超过对门的牛尖。当然,这与康庄的学术领域不无关系。他研究的是唐宋文学,显然比牛尖研究的传统逻辑学受人关注。而且,康庄著作等身,关于唐诗宋词的专著就有十几部,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柳永评传》,出版社加印了二十多次。按理说,康庄评个长江学者是绰绰有余的。吃亏的是,即将终评的时候,有人突然举报他在课堂上美化了柳永和妓女的感情。由于这一纸举报,他的长江学者泡了汤。
调来武汉之前,康庄供职于重庆一所大学。关于康庄的调动,坊间有一种说法,说那个举报者就是他在重庆的一位同事。惹不起,躲得起。他于是一气之下来了武汉。但是,康庄却否认这种说法。他说,他之所以离开重庆,完全是为了夫人的身体。于凤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长期苦于重庆的雾霾与潮湿。相对而言,武汉要干爽得多。康庄的这种解释也许是真的,因为于凤确实有病。在人们的印象中,她来到这所学校之后从来没有上过班,成天躺在家里养病,偶尔出门也是去医院求医买药。
据熟悉康庄的人说,他在重庆的时候性格非常开朗,甚至有些外向。在课堂上,他铜牙铁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生活中,他快嘴快舌,嬉笑怒骂,幽默风趣。然而,来到武汉以后,他彻底变了一个人,沉默、孤僻、冷漠,遇到人也不怎么说话,经常低着头绕道而行。他似乎只关心两件事,除了自己的学术研究,再就是他夫人于凤的病。大部分时间,康庄都待在家里,关门闭户,一边著书立说,一边照顾于凤。
那天晚上,鱼缸破裂的声音从对门传来的时候,康庄和于凤刚刚吃罢晚餐。以往,晚餐一般都是康庄做的,但他这天要赶写一篇论文的结语,写完之后还要送到楼下文印店请人录字,于凤于是就强撑着身体抢先进了厨房。听到响声,康庄和于凤都大吃一惊。相比之下,于凤的反应要强烈得多。她忍不住啊了一声,表现出一脸惊慌。康庄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不一会儿便镇定下来,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去收拾碗筷了。
康庄从厨房出来时,牛尖和殷婕还没有停止吵架,听声音好像越吵越厉害了。不过,康庄没有闲心去管他们吵架的事。他径直去了书房,想尽快把论文送到楼下去录字,最好连夜打印出来。
然而,康庄拿着手稿正要走出客厅时,对门突然又传来了刺耳的争吵声,还伴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叫声听上去十分凄厉,令人头皮发紧,显然是从殷婕嘴里发出来的。也许同为女性的缘故吧,于凤陡然产生了悲悯之心。她一把攥住了康庄的一只手,用恳求的口吻说,老康,你去对门劝劝他们吧,或者把他们拉开。康庄却说,有这个必要吗?于凤说,毕竟是邻居嘛。康庄想了想说,要去你去,我不想多管闲事。于凤蹙着眉头说,我病病歪歪的,还是你去吧!这时,对门又传来一声尖叫。于凤连忙说,老康,你赶快去劝劝他们吧,算我求你了!康庄见于凤如此焦急,便没再说什么,迅速去了对门。
大约过了五分钟的样子,康庄从对门回来了,身后跟着牛尖。牛尖的眼镜断了一只左腿,右边脸上有一条指甲划出的血印。可想而知,他和殷婕不仅吵了架,摔了碗和盘子,砸了鱼缸,而且还动手打了人。另外,还可以看出来,殷婕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牛尖显得很大方,或者说有点大大咧咧。他一进门就坦然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出于待人接物的习惯,于凤给牛尖上了一杯茶。他单手接过,马上就喝了起来。康庄站在大门附近,手里握着文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随时准备下楼。然而,他正要伸手去开门,牛尖却主动说起了他和殷婕吵架的事。于是,康庄迅速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并且还回头走到了牛尖身边,摆出一种洗耳恭听的架势。
牛尖直言不讳地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口才极好,既简明扼要,又一清二楚。讲完,他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然后挥舞着一只手说,其实那三千块钱是小事,关键是他们不讲逻辑。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凡事都必须遵守基本的逻辑原则。倘若违背了基本的逻辑原则,那一切都会乱套。所以,我们应该坚定不移地捍卫逻辑。他说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声情并茂。于凤听了连连点头,康庄还不由自主地拍了几下巴掌。
讲完吵架的事,牛尖忽然把目光伸进了厨房。厨房的玻璃门虽然关上了,但他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里面的厨具。看了一会儿,牛尖忍不住吞了一口涎水,然后扭头问于凤,你们吃过晚饭了?于凤说,吃过了。牛尖又吞了一口涎水说,我还没吃呢,肚子都饿瘪了。于凤听出了牛尖的话外之音,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康庄赶紧抢过话头说,可惜我们的晚餐很简单,只剩下一些残羹剩汁,没什么给你充饥。牛尖却说,残羹剩汁就残羹剩汁吧,叫花子不嫌饭冷。于凤听牛尖这么说,觉得他又可笑又可怜,便去厨房把没吃完的半盘饺子端了出来。
牛尖双手接过饺子,红着脸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康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仿佛看一个怪物。牛尖发现了康庄的好奇,便直截了当地问,你肯定觉得我不可思议吧?康庄坦率地说,有点。牛尖吞下一个饺子说,在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在你家要饭吃的,但今天的情况比较特殊。康庄一愣,问,此话怎讲?牛尖说,今天我是被你拉到你家里来的,也可以说是被你请来的,所以你应该负责我的吃喝。康庄一听,哭笑不得,不禁瞪大双眼问,这也是你所讲的逻辑原则吗?牛尖说,正是。他一边说一边又吃了一个饺子。
盘子里只剩下三个饺子的时候,牛尖忽然问康庄,你家有啤酒吗?康庄说,没有,我们家从来没人喝啤酒。于凤说,白酒倒是有。牛尖说,白酒伤胃,我向来不喝白酒的。康庄说,那你就忍一忍吧。牛尖苦笑着说,我忍半天了,可忍不住啊。没办法,我就好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