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亲情故事
作者: 劳罕清明节前,新闻圈有位朋友给我发了这样一条信息:“老曾去世三年了,怎么从没见你给他写点什么?他朋友不多,你可是他经常念叨的一个哟!”
其实,早就想写写曾老师,可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下笔。写那种无话找话、歌功颂德的谀文,凭我对曾老师的了解,他肯定不答应。说不定嘴一撇,又是满脸的不屑:“瞧,你小子也堕落了!”
可真要写那个真实的曾老师,却又不忍心:不单是为逝者讳,更主要的是,有的事说出来真的很残忍。
思考再三,还是写了。职业的底线要求我不加矫饰,既写写他的长,也揭揭他的短。我相信,泉下有知,曾老师是不会怪罪我的。
这不嘛,晚年他也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过错。尤其是在对待爱人、儿子这件事上,他竭尽全能补过。
一
大四上学期,按照学校教学安排,我到京城一家报社实习。实习期三个月。因为班主任和这家报社的老总是大学同班同学,事先他曾修书给老总。所以,我得以直接面谒老总。
记得报到那天,那个很儒雅的总编辑把眼镜往鼻梁上方推了推,很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你们班主任的信,我收到了。他说你的文笔不错,喜欢研究问题。那就到工商部跟着老曾吧。这个人脾气有点臭,但论业务水平,全报社比他强的还不多,可以称得上是专家型记者。平素,对稿子要求也非常严格。初学步,你跟着他,有好处。”
尽管老总打了预防针,第一次见曾老师,还是被他的“臭脾气”惊得够呛。
那天,老总的秘书带我去和曾老师对接。这是一个身量不高、已经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他的皮带勒得很靠下,如此便显得腹部硕大、很夸张地向前凸着;他的面色黧黑,脸颊的肉有些松弛、下垂;眉毛很浓很重,一说话,额头就像有两条横卧的黑蚕在蠕动。
说实话,以后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相貌远远辜负了他的才学。
秘书简单介绍了我的情况,末了,加重语气说:“这是总编辑亲自安排的!”
谁知曾老师并不买账,眉头一拧,那两条黑蚕便挤成了一个疙瘩:“又给我塞实习生!我带得过来吗?”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没见我忙成什么样子了!刘秘书,回去告诉头儿,误人子弟,可不是我老曾的风格。别人可以那样做,我老曾,不能!”
秘书很尴尬,朝我扮了个鬼脸,悻悻地退了出去。
曾老师也不搭理我,自顾自狠命地一口一口抽烟。他面前一个硕大的陶瓷杯里,烟屁股早都溢了出来。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根本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他过足了烟瘾,把烟屁股往杯子里使劲一摁,这才侧转身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坐那里!”说完,又不理我了,埋头看起报纸来。
我闷坐了一会儿,怯生生问道:“曾老师,接……接下来,我……我该干……干什么……”
“该干什么?你是幼儿园小班的小朋友?拉屎撒尿都要问老师?”
说完,也许觉得自己的话过了点,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我,一字一顿地说:“先-看-报-纸。你看我不是在看报纸吗?想学本事,就得有眼色。”稍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让你看报纸吗?入乡问俗,你先要了解本报的特点。即使老记者,看报也是基本功,通过看报知晓时政大势和当前的报道重点。”
这第一课,对我此后的从业大有帮助。这么多年来,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纸,许多的新闻敏感、新闻线索、新闻策划就是从触类旁通中发掘出的。
二
这间办公室,一共坐了6个人:除了曾老师,还有三位记者。此外,我那张桌子对面还坐了个女孩,也是个实习生。
女孩姓方,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也由曾老师带。不过,她马上实习就要结束了。
小方是北京人,很时尚,也很乖巧,待人很热情,时不时会带些零食放在每个人的案头,包括我这个实习生。办公室其他三位老师都很喜欢她。
可曾老师对她颇有看法。每天上班时小方和他打招呼,他都置若罔闻,带搭不理地鼻孔里哼一声。
一次,小方用门背后挂着的一条旧毛巾揩了揩桌面,被曾老师察觉了。明明知道是小方干的,他完全可以当面告诉她:这是我擦脸的毛巾,今后不能这样了。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找来一支毛笔在一张版样纸上写下这样几个大字:“这不是抹布!”然后贴在了毛巾旁边。
还有一次,不知小方又误了什么事,曾老师铁青着脸狠尅了她一顿。下班了,曾老师还在生闷气。见他未走,我只好留下来陪他。
他一根接一根抽了五六支烟才余怒未息对我说:“你看她那个样儿,是来学习的吗?给她讲怎样改稿,她眼神飘忽、神游八荒,能听进去才怪呢!采访也是一样,不专注听采访对象讲,眉眼飞来飞去!哎呀呀,我真不想带她……你小子,可不能学她!”
对于实习,小方有自己的见解。有一次,办公室只有我俩时,她告诉我:“毕业后,打算出国。再说了,这蜻蜓点水的两三个月实习能学到什么?说白了,就是借实习这个机会多走走看看,游山玩水呗。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说完,又神秘地低声说:“曾老师这个人,各色,报社没有几个人喜欢他。你知道吗?他经常对老婆家暴。和自己的儿子也死掐呢!”
三
不管别人怎样评价曾老师,就业务而论,他的确有两把刷子。
他喜欢写述评。他的述评,逻辑缜密、思想深邃,总有独到见解。更让我惊叹的是他的文采。
一般而论,以深度见长的文章,多不注意文采。新闻圈在鄙薄一个记者的时候,往往在说了他的一通不是后,末了来上这么一句:“这个人,文采还行。”
曾老师的文字,极其干净。曾有一个老编辑这样评价他:“遇到版面需要删活儿,老曾的稿子,只能由他自己删。别人删,哪怕删个字,就接不上气了。”
搞文字的都知道,文字真能做到干净,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是需要披沙拣金、千锤百炼的!
不独干净,曾老师的行文还很是优美:用词考究,简约的文言文被他很“白话”地活用,历代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地嵌入文中,通篇读来,满满的书卷气、清雅气。
我起初的几篇稿子,被他修改后,属于自己的,恐怕就是几个标点符号了。我惭愧得直冒冷汗。
一次,我惴惴不安问曾老师怎样才能达到他的境界。他很得意:“小子,难啊!别说你一个实习生,报社乃至整个新闻圈,有几个人敢和我比?”
见我一脸沮丧,他宽慰我:“最近,听你们年轻人经常哼这样一句歌词,‘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谁会随随便便成功。’流行歌,那是垃圾。可这句写得不错!小子,要想人前显贵,必须人后受罪。告诉你一个写好文字的秘诀——大量地背诵。有人反对死记硬背,那才是误人子弟。只有背会的,才是你自己的。我从小就喜欢背诵,语文书能从头背到尾;老三篇、毛主席诗词也都倒背如流。大学毕业后,在农场改造那些年,又把古文观止、史记、资治通鉴背得滚瓜烂熟。至于汉赋晋文唐诗宋词,随你挑吧,看看哪篇我不会?”
他送给我一本他写的书《经济述评钩探》,在扉页上龙飞凤舞写下这样几行字:“论写述评,我老曾在新闻圈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小子,好好学吧!”
这本书,我一直带在身边,一直在学。越学越气馁,越学越惭愧:他为什么有这样的见识、这样的思辨、这样的角度、这样的文采?说实在的,这辈子,我恐怕都达不到他的境界。
一定是一肚子诗书的缘故吧,他的口才也一级棒,妙语连珠,诙谐辛辣。和人辩论时,直奔要害,犀利刻薄,句句见肉。对方哪怕再有理,也会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辩论时,他的肢体动作也很有特点:身体向左微倾,扬起的左手小拇指、无名指蜷缩,而其他三根手指半伸半曲,弧度很优雅。简直帅呆了!
记得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苏联电影,季米特洛夫在法庭上为革命事业辩护时,就是这样的动作。
工商部每周一下午都要开例会,除了传达上级精神、报道指令,再就是点评上一周的报纸。每逢这个环节,几乎就成了曾老师的专场。他一篇篇评点过去,把别人的文章批得体无完肤。可没有一个人敢挑他的丁点毛病。大家都躲着他。
话又说回来,他对文字精益求精,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来。
一次,一位姓杨的记者对他文章中的一个用词提出了商榷意见。曾老师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讲了半个小时,对方囧得面红耳赤。他觉得还不过瘾,结语时说:“老弟呀,你恐怕还得把初中的语文先补一补。”对方恨不得地下裂道缝钻进去。
那天例会结束后,他心情大爽,拉我聊起了天: “哼,还跟我辩?姥姥!”
他不无得意地说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大学期间,赶上了那个“特殊年代”,他是他们那个“战斗队”的司令。京城无论哪个“战斗队”和他们辩论,最后无不丢盔卸甲。
四
曾老师这个人,貌似脾气火暴、甚至有些古怪,其实,他心底也藏着柔情。
一次,他原定到合肥出差,临行前不知什么原因取消了。
他让我到北京站把车票退了。
那是一张硬卧票。那年头,买张卧铺票非常难。我一到退票窗口,马上有个人走了过来:“你要退票吗?如果是卧铺的话给我。省得你排队。”
我图省事,便原价给了他。
谁知当我兴冲冲地把票款递给曾老师后,他狐疑地看着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车票退给谁了?”
我说了经过。
“现在卧铺票很难买的。退给‘黄牛’的话,一般都会给个十块、二十块……”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是认为我把回扣贪了。
我很委屈,转身到车站去找那个票贩子。
人倒是找着了,可人家死活不承认从我手里买了票。
怎么办?打掉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咽呗!
我凑了20元钱,给曾老师送去:“我找了‘黄牛’,他给了20元……”
没承想曾老师一下子拉下了脸:“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自己垫的。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这事我没办好……”
“混账小子!你这是打我的脸。我这样给你说,是让你多长点社会常识。”
“我的责任,就应该我负。”
“还犟?那么,是不是我还得给你跑腿的小费?你这个浑小子!”
钱,他死活不要。
那天下班,他对我出奇地客气:“走,咱爷儿俩下馆子去!”
他请我来到王府井一家知名的馆子,点了烤鸭,还要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结账时,我留意到,他付了67元。在当时,那可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多月的工资。
我俩边吃边聊。他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抗战胜利那年,他出生在鄂西北的一座小城。父亲是个小业主,母亲不识字,可父母对他的教育看得很重,把他送到城里最好的学校。从小,他便显露出了过人的天赋,记忆力超群,代数几何老师一点就通。考大学时,他以小城第一的成绩考入京城一所名校。他的志向是,毕业后当个外交官。
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阻断了他的前程。
由于年轻冲动,他成了“运动”的活跃分子。其间,还被结合进了专案组。那个参加过延安整风的校领导,被列为学校的头号“走资派”,每天都要向他这个“革命小将”请示汇报。
可就是因为这段经历,恢复高考后,第一年报考研究生,尽管他考分很高,却没有被录取。第二年接着考,考分全校第一,依然没有被录取。
他通过关系打探方知,当年那个头号“走资派”早已复出,并分管这所学校,偶然间察看考生名单时发现了他,便告诉校方:“这个人,参加过当年整我的‘专案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