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禽

作者: 傅菲

白腹隼雕

在溪谷的密林穿行,突然听到空中传来“咔咔咔”的鸣叫声,令人震颤。鸣叫声剧烈、急促,如玻璃被割裂。举头仰望,看见一只大鸟在低空盘旋。我跑到空阔处,目不转睛地仰望大鸟。

这是一种特别的鸣叫声,尖刀般锐利,带着深寒的锋芒,震慑胆魄。“咔咔咔”,一串连着一串。大鸟在峡谷的低空,巡飞出大弧度的“∞”图形。巨鸟鼓着羽翼,浮在空中,任凭气流忽上忽下。峡谷斜深,溪流奔突,苦楝、香枫、朴树、青榨槭、樟、野荔枝等乔木,架起了密叶之谷。北边的山峰呈尖塔形,悬崖叠着悬崖,阔叶灌木和乔木混杂,梯级的油绿在涌动;南边的山峰呈草垛形,杉松纷披,山腰之下是芒草坡,杂乱地长着十数棵枣树、板栗树、柚子树、无花果。果树已老得不能再老了,树叶仍婆娑。三栋破落的瓦房,被果树掩盖,芒草长到了屋檐。

大鸟露出棉白的腹部,翅膀灰褐色,如旌旗。这是罕见的白腹隼雕。大鸟绕着南边的山巅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大,最后消失在茫茫的林海。

溪谷处于大茅山山脉腹地,从里华坛流出的溪水向西流淌十余公里,汇入双溪湖。涧深林密,流经之处,渺无人烟。

白腹隼雕是空中之王,叫声犀利、凄凉,善扇翅及翱翔作长时间飞行,可在空中悬停。2019年11月,在鄱阳县谢家滩镇福山村的一处荒僻的丘陵,见识了白腹隼雕的飞行和猎杀。

丘陵低矮,覆盖着灌木和乔木。丘陵与丘陵之间是收割后的稻田和鱼塘。机耕道在林中曲折地蜿蜒。秋收之后,以低海拔林地为栖息环境的林鸟,出没在秋林和田野。火棘挂满了饱和的红浆果。煤山雀、岩鹨、黄眉鵐、暗绿绣眼鸟等小型鸟,在啄食秋虫和野果。正午,鲜有人畜出没。走在黄土软实的机耕道上,山风一阵阵凉。“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一阵尖叫,雨箭般射来,猝不及防。我惊魂未定,举头四望,搜寻叫声的来源。

在稻田之上的(距地面约200余米)低空,一只白腹隼雕作漩涡状的逡巡。它缓慢地扇动着翅膀,飞行速度却快,如海浪上滑行的舢板。鹰科、隼科的鸟,翅强健,翅膀宽圆、翅尖长,善于凭借气流飞行,可旋飞、可急飞、可悬停在空中、可俯冲。白腹隼雕属鹰科隼雕属,是鸟类中的“高级飞行员”。田野空阔,一览无余。僵死的、将死的蚂蚱和蛾,伏在干泥和稻草上。田鹨在吃虫。

田鹨成群结队栖落在六块稻田上,唧哩哩唧哩哩,欢叫着。作为刚刚从北方迁徙回南方过冬的候鸟,田鹨为遍野的秋虫唱起悼亡之歌。秋,是适合悼亡的季节。草本已枯,虫儿渐死。收割后的稻田像个祭堂。白腹隼雕突然而来的尖叫,如同从天而降的惊雷,把鸟群炸开。田鹨急速飞向林中,唧嘘哩唧嘘哩地惊叫着。

在作悠然盘旋的白腹隼雕,收起翅膀,一个俯冲,像个激浪一样,卷过散飞的鸟群,双脚夹起一只单飞的田鹨,一个翻身,贴地飞行数百米,再快速高飞,落在丘陵高处的一棵苦楝树上。它坚硬的、乌铁色的爪,刺入了田鹨的翅端,使得田鹨毫无挣扎之力。一只悼亡秋虫的田鹨,沦为果腹的祭品。白腹隼雕的爪,是藏在死神之靴里的匕首,关键时刻,图穷匕见,作准确无误的击杀。

捕食者沦为他者的食物,是常见的。白腹隼雕来得太快,死神现身得太意外,活活的田鹨被白腹隼雕的喙“撕”成了肉丝。

鸟是白腹隼雕的主要食物之一,也捕捉野兔、小山羊、小野猪等哺乳动物,以及蛇、蜥蜴等爬行动物。它在空中、在林隙猎杀鸟类。突袭,是它的绝技。所以,大多数时候,白腹隼雕是个“沉默者”,很少鸣叫。它在低空鼓翼滑行,如一朵碎云在飘移。在猎物的眼里,它仅仅是宽广天空下的一粒暗影。

猎物并不甘于束手就擒,而是绝地反击,甚至以命相搏、以死相争。有些鸟,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白腹隼雕进入卷尾科、鸦科等鸟类的领地,就会受到轮番袭击。卷尾科、鸦科等鸟类,虽是鸣禽,但性格强悍,善于“斗殴”或“群殴”。

隼雕也叫山雕,以山林为活动范围。白腹隼雕在中低海拔林区或丘陵地带栖息,常常单独活动——在林间的上空,张开翅膀,作长时间的低空逡巡。它掠过山尖,掠过林杪,掠过溪谷,大地在移动,天空在移动。

猛禽是鸟中杀神,处于食物链的顶端。杀神不但需要高超的飞行力、勇猛的捕杀力,还需要全角的搜索力。如果说,动物的眼睛分成类别,猛禽与猫科动物的眼睛无疑是最高级别的。我们用鹰眼去形容眼神的犀利、凶横,是十足的眼神杀。

鹰眼有3种颜色的光感细胞,还有少许细胞感知紫外线,视网膜黄斑处有2个中央凹(一般动物为1个),中央凹的感光细胞每平方毫米达百余万个(人眼约15万个)。鹰眼既有丰富的彩色视觉,又能感知微弱的光线。

动物的器官结构、形态特征决定了生活习性,从而决定了栖息环境,进而决定了繁殖方式、种群。反之,亦然。大自然影响物种、改变物种、塑造物种、决定物种。

所谓大自然,就是自然而然、天然存在的物质世界。从物种的角度说,大自然从来就不是人类可以改造的。人类只有顺应自然规律。但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深刻地影响、威胁着物种的生存。白腹隼雕在南方,已十分罕见,种群和数量急剧地锐减,是因为20年前,森林遭受了滥砍滥伐,栖息地大幅度萎缩或碎片化。甚至在2005~2015年期间,白腹隼雕在赣东北濒临灭绝。

在野外,当我看到白腹隼雕在巡游,就会把它当作天空之神在莅临。它在昭示,自由、神圣的东西一直存在。对巨浪、风暴、山洪、暴雪,对鹰隼、熊、野牛、野猪,对蚂蚁、蚕、蜘蛛、天牛等等一切充满力量的事物,我都无比敬畏。因此,也敬畏它们的死亡。

在鄱阳湖畔的丘陵地带(一个半干涸的水库沙地),捡拾过一只脱毛的白腹隼雕。那是一只死亡已久的白腹隼雕,眼球被昆虫蛀空了,内脏被蛆虫噬空,双脚的下半截埋在沙里,毛脱得差不多了。

作为死鸟,白腹隼雕如木乃伊般干瘪。3月孵卵,孵卵期约40余天,雌鸟护巢,雄鸟觅食,幼鸟如白鸽,毛绒如雪,育雏60~82天,鸟试飞,开始了猎杀的一生。杀生为生。谁又知道,它死于哪一天呢?为什么死呢?用树杈从沙地掏出白腹隼雕,我把它挂在了一棵五裂槭上。它的归宿应该在树上,而不是沙地,虽然它是一只死鸟。天空一无所有,但有它孤傲飞翔的记忆,假如死亡也有记忆的话。活过的事物,不会轻易被抹去。比如那些与风纠缠的羽毛。

白腹隼雕现身在大茅山山脉腹地,使得我三天五天往那一带山林跑,想多看一眼它王者般的身影。即使坐车经过大茅山,我也会把头探出窗外,眺望空空的蓝天。但再也不曾见识。山太深,足够所有的鸟隐没。隐在树上,隐在悬崖,隐在溪畔,隐在草丛。我需要足够的耐性。

白腹隼雕在邀约深林,抚慰蓝天,也邀约我走进更深的林海。茫茫林海,是众鸟之家。深山预备了四季,恭候众鸟归来。

我崇尚这样的生活,多年来是这样过的:一个人去荒郊野外或人迹罕至的山林,去跟踪生命的踪迹,领略时间孕育的风景,勘探自然界所发生的伟大之爱。

动物的一生,是九死一生。要活下去,是多么难。在野外走得多了,我渐渐变得平和、豁达,对世界上所发生的各色之事,不再感到奇怪,也不会觉得自己活得憋屈,即使活得真憋屈。我彻底原谅了他人,也原谅了自己。

抬头望一望,白腹隼雕又从山巅飞了回来,在一圈圈地中低空盘旋,突然一个俯冲,往下钻……天空抛下了大地之锚。

草鸮

太阳落山了,白白的云翳变灰,山峦染上一层深黛色,饶北河泛起的白亮之光,更深沉。峡谷渐渐收拢了暮色,鸦群掠过,柳梢轻轻晃动,大地陷入了虫鸣声,唧唧复唧唧。这是3月的傍晚,河水带来了青草的气息,草滩似青似黄,芒草和白茅随风摇曳,新竹刚刚破土,枫杨树沉默。灯光如豆,散在河边的屋舍。

“嘚嘀嘀,嘚嘀嘀,嘚嘀嘀。”明亮、酣畅的鸟叫声从河滩传来,密集、平缓。熟悉鸣声的人,听得出来,这是草鸮在求偶。它的鸣肌震颤太激烈了,以至于鸣声一串串。从夜黑起,它在某一棵树或某一处草丛,一直鸣叫,至夜半才歇下来。

夜夜如此。即使是雨天,雨歇后,它叫得更起劲。在寒气渐起的春夜,草鸮是唯一鸣叫的鸟了。还算是早春,鸣虫夜啼,在田埂在墙角,嘁嘁之声无处不在,但并不浓密,稀稀寥寥。那是一些马蛉、蟋蟀、油蛉、螽斯、蚱蜢和蝽还没醒来。青蛙也叫得零落,呱呱呱,声若撞钟。蛙虫在合奏一支生命曲。大地以旋律的方式美妙彰显。“嘚嘀嘀,嘚嘀嘀。”是生命曲高潮的部分。

在某个夜,草鸮在固定的地方发声;在不同的夜,发声的地方不同。但区域是固定的——河畔。但村人并不知道那是草鸮在痴情地等待伴侣出现,反而会以为那是“鬼叫”。村人是这样说的:这是什么鬼在叫啊,叫得这么荒凉、多情。

当然,说是“鬼叫”也可以。草鸮就是“夜鬼”,日落而出,幽灵一样在草间低空飞行、嬉戏、觅食。它深圆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眉骨之下,面型如猫,侧看如猴,近看如骷髅。天生就是一副骷髅模样,又是夜黑出没,叫声怪怪的,不是“鬼”,又是什么呢?

草鸮内凹的眼部,增加了脸部面积,可以收集更多的声音,传递给耳部,以判断猎物所处的位置、大小。它虽然视力绝佳,但更借助听觉发现猎物——老鼠。鸮形目鸟,即猫头鹰,有着鸟类最好的听觉。老鼠细微的活动,都逃不过它又大又竖的耳朵,即使在它快速飞行时。眼睛不单单用在发现猎物,更用在扑杀上,电光石火般击杀,一招致命,快、狠、准。它的眼睛盯住了老鼠,射出一道寒光,老鼠吓得浑身抽搐。眼杀是第一杀,爪杀是第二杀,喙杀是绝命杀。它的眼是死神之眼。草鸮的羽毛可以吸收翅膀振动的声音,所以,它飞得无声无息,猎物毫无发觉。

它的眼又深又圆又大,头部可作270度转动,环扫四野。眼睛内的视锥细胞密度是人眼的八倍,超大的瞳孔感光能力强,可以看清树叶上的一只蝽虫。虫、鱼是草鸮的牙祭,老鼠才是主食。它的勾爪刺入老鼠胸脯,啄烂头部,铁叉一样叉入嘴里,吞咽下去。它的胃部足够容纳一条老鼠或半斤重的蜥蜴。

草鸮又名猴面鹰,栖息在草原、丘陵、河谷等草本植物丰富的地带。饶北河的上游多山,毗邻田野,河岸芒草、白茅丰盛,是草鸮理想的栖息地。

在鹰科、草鸮科鸟类中,草鸮似乎是一种易受伤的鸟。在2018年之前,我不明白其中原委。2017年秋,邻居提了一个蛇皮袋,拎着一只鸟给我看,说:这只鸟丑死了,凶狠得很,会啄人。我打开袋口,见飞羽黄褐色,下体棕白色,喙米黄色,眼球如玉珠,又大又圆,深深地内凹,耳朵竖得像猫。我说,这是草鸮,也叫猴面鹰。

拿了一块布,包住草鸮,拿出蛇皮袋。邻居说,猴面鹰瘫在村口稻田(已收割),翅膀也扇动不了,睁大眼睛,轻轻地哀叫。

我说:天冷了,它没有活动,冻僵了。我察看它全身,右爪紧缩着,勾得僵硬,左爪活动自如,翅膀无伤,头部无伤,羽毛也是完完整整的。我说:它右脚受伤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受伤。

紧缩的爪长时间不活动,骨节会增生,便终生活动不了。草鸮无法站立,就无法捕食。我说。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根雪糕,取下木片,又量了伤脚每个爪张开的长度,给脚敷了碘伏,用胶布、木片固定了起来。我抓住草鸮双脚,抛了抛,草鸮张开翅膀拍打,啪啪啪。邻居养了草鸮五天,脱了胶布,抛起来,呼呼呼,它沿着田野,低空飞走了。

近10年,每年有乡人在河滩或稻田捡拾到受伤的草鸮。乡人没有施救能力,也不知道送给动物救助站,伤鸟大多死了。甚至有的伤鸟被人偷吃了。有一阵子(2008~2010年),有浙江浦江人来收猫头鹰,3000元/只。

这些年,我比较专注于鸟类调查,明白了草鸮为什么易受伤。

草鸮是非常神秘的鸟类,白天躲在草蓬(巢穴)养精蓄锐,夜间鬼魅般活动,觅食半径约3公里之远。乡野有许多篱笆,用丝网隔离家禽。田野也有,比如葡萄种植园、草莓种植园、鱼塘、泥鳅养殖池。草鸮觅食,低空飞行,触碰了丝网,要么被黏住了,要么挣扎着逃走。因此受伤,断翅折脚。

草鸮与鹰科鸟在吃食上,有很大的区别。鹰科鸟啄肉丝吃,草鸮则是整条吞咽。老鼠是杂食性动物,吃稻谷、草籽、花生、玉米等素食,也吃青蛙、蜥蜴等荤食。稻田每年喷洒灭虫剂,沟鼠体内便留下了灭虫剂残余物。以沟鼠为主要食物的草鸮,也吃下了灭虫剂残留物。灭虫剂通过食物链传递,草鸮处于食物链顶端,灭虫剂对它的危害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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