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田下弯弯雨
作者: 徐观潮
一
我调到卫生局不久,一个老朋友来告诉我另一个老朋友的消息:老陈真疯了,还住在你下属的精神病医院。
告诉我消息的是老根。老根姓赵,根是他的名字。老根总说自己是百家姓里的老大,但别人便不叫他老赵,而是叫他老根。
“哪个老陈?”
“这么快就忘了?女儿被绑架的那个。”
“不是假疯吗?”
“这回是真疯。”
老根哈哈大笑,笑得很痛快,也笑得很得意。好像他盼老陈疯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盼了大半辈子。好像只有老陈真疯了,他才可以松一口气,才有这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以前称朋友,那是真要好、情趣相投的人,称呼起来心里有温暖的感觉。现在称朋友,朋友固然是朋友,烦你、仇视你、算计你的也称朋友。称呼起来有时像喝白开水,有时又像吃了一只苍蝇。我之所以说老陈和老根是老朋友,也是因为他们一直惦记我。世界变化快,我的变化也快。
我说:“老陈疯了,你真有那么高兴吗?”
老根说:“不仅是高兴,而且是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感觉。”
我骂:“一个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别缺德。”
老根说:“还有一句话,什么人都可以骂,千万别骂朋友。”
我说:“现在的朋友成分复杂,骂骂又何妨!”
老根说:“因为成分复杂,所以不知道谁心里藏着一把刀子。”
我说:“扯淡。滚!”
老根嬉皮笑脸滚出了门。出门后,又回头说:“别忘了去看看老朋友。”
二
老根长得又矮又黑,胡子又粗又密,实在不招人喜欢。老根人糙理却不糙,是该去看看老朋友。按惯例,我也该去下属单位走访调研。
精神病医院依山傍水,山不高,水却是一片大湖。医院的门诊楼、住院部、医技楼以及附属建筑都是新建的,院内道路及后山小道、楼台亭阁是新建的,树木花草也是新栽的。
陪同我的院长老杨很自信:“不错吧?”
我说:“什么不错?都是火柴盒子。”
见老杨很尴尬,我又说:“不过你的火柴盒子没有经过太多的风吹日晒雨淋,是新的。”
老杨用手指着山上的楼台亭阁说:“那些不是火柴盒子。”
我笑:“那些当然不是火柴盒子,是脱了毛的母鸡。”
老杨脸上更尴尬,有些慌不择言:“这里很安静。”
我说:“安静但不幽静。”
我突然觉得挑毛病挑过头了,又说:“总体布局还是不错,就是觉得缺少些什么。”
老杨像冬天掉进水里,爬上岸突然见到了阳光,急切问:“缺少什么?”
我又笑:“缺少我们心里都渴望的东西。”
老杨显然不知道我心里渴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渴望的东西与这些建筑有什么关系,还是很茫然。接下来爬山的一段路气氛很沉闷。
我并不在乎这样沉闷的气氛,平常我就喜欢一个人走路。我走路也不是为了走路,而是为了一个人可以想很多问题。这里除了建筑没有融入山水以外,景色还是相当不错。登山一望,水天一色,微风细浪,鸟语花香,没有城市的喧闹,山水阳光和蓝天白云都静止了,只有我的意识像小鸟一样在这透明的空间里飞翔。有这样的好地方,病也是一种幸福。但随即又想到,这种意识也是一种病,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在西边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庄,有一堆白墙翘檐的赣北民居,还有一群孩子在嬉耍,口里还念念有词,声音时断时续。
我问老杨那是什么村庄。“陈家坂。”老杨情绪有些低落,回答起来完全听不到初见时的激情。
我又问:“那群孩子好像在唱什么歌?”
老杨没有更多的发挥,只念出了四句顺口溜:
弯弯田下弯弯雨,
歪歪嘴说歪歪理,
孬孬心做孬孬事,
苦苦命过苦苦世。
这是一首在赣北民间流传很久的顺口溜,我小时候也常听。老杨低沉的情绪,再配上他磁性的中音,听起来让人心里有想哭的感觉。这种哭来自心里,听不到声音。号啕大哭,哭过了便哭过了。听不到声音的哭才有绵延不绝的疼痛。
最后走访的是住院部。住院部在一个大防盗门里。防盗门的钥匙只有住院部的主任才有。这把钥匙的特殊意义在于它不仅锁住了财物,还锁住了自由。哪怕是我这个局长进去了,没有主任开门也同样出不来。进这防盗门,有与世隔绝的感觉。我进去时正赶上病人放风。放风是在一个四周用高墙封闭的露天大院子里。穿着红、黄、蓝三种长条颜色患者服的病人在院子里自由走动。病人都不说话,脸上是一种表情,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狂躁叫喊,院子里很安静。
我问老杨:“为什么这么安静?”
老杨从沉闷中走出来说:“疯子没有外人想象的可怕,吃了药以后更不可怕。”
我说:“我没问可怕不可怕,是问为什么这么安静?”
老杨说:“吃了药就安静。”
我知道我又在为难老杨。老杨脸上的皱纹不比我少,却还是有点书呆子的味道,心里有病和药,其他的东西装得仍然不多。
我转移了话题:“病人为什么不统一服装,而要用三种不同颜色的服装?”
这话问到了老杨的点子上。老杨眉毛眼睛又活了:“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病情。红色代表重症,黄色次之,蓝色又次之。”
听话音知道这是老杨的发明。这次我没有发表意见。我没有发表意见不是没有意见。在没病的人眼里,一眼能看出哪些人疯得严重,哪些人次之,哪些人又次之,一目了然。就像戏台上把人脸画成黑脸、红脸、花脸、青脸、蓝脸,一眼便能分辨出好坏忠奸是同一个道理。也或者是应用了通行的安全色标准,红色代表危险,黄色代表警告,蓝色代表提示。这些做法用在疯子身上,对没疯的人肯定有好处,对疯了的人有没有好处那要问疯子。可是疯子都不说话,我没法去问,只能选择不发表意见。但是我提了另外一条意见:为什么不把放风场所改在防盗门外面山水和阳光下面,让患者和山水、阳光更亲密接触,听听鸟语,闻闻花香?人最开始是从大自然中走出来的,后来远离了大自然,心里生出无尽的烦恼才疯了。要治好人的疯病,还要到大自然中去。在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建疯人院,不是让你们享受,而是让疯子享受。老杨面有难色。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难,而是非常难,因为从来没有哪家疯人院像我一样异想天开。
老杨怯怯地说:“我也提条意见。”
我冷冷地说:“什么意见?”
老杨说:“称患者不能称疯子,叫精神病医院不能叫疯人院。”
我说:“不是一回事吗?”
老杨说:“是两回事。叫疯子是人格,叫精神病是科学。”
我说:“别打岔。我让你别把医院弄得像个牢房,这不是人格?这不是科学?你可以把山水搬到放风的院子里来吗?”
老杨这回笑得灿烂,脑子转得也快:“您简直是天才,不学医是医学的损失。我把院子扩大一些,微型山水就能搬进来!”
死心眼的人气死你,使心眼的人累死你。老杨两者都不是,有书呆子的味道,却又懂得看眉高眼低。这样的人招人喜欢。
疯人院开饭了。疯人院的饭比没疯的人饭要吃得早,就像大人先让小孩吃完饭自己才吃一样。吃饭是在一个四周用钢化玻璃隔离的大食堂,三排长桌,三排长椅。别看这些患者在外面又哭又闹,又喊又叫,动刀动枪,人见人怕,在这里却是食不言,寝不语。一个偌大的食堂,除了几个护士在哄三两个穿红条患者服的患者吃饭外,竟然没有其他的响动。这样的秩序在外面也很难找到。
走访像走流程一样进行。一边看,一边听汇报,又一边拿意见。不看不听就说意见,别人说你是瞎指挥。又看又听而没有一点响声,别人也会说你是老外。在医学上我是老外,但琢磨人我是内行。你琢磨患者,我琢磨你。医生脑子里除了装有医学,还装了很多其他的东西。看其他的东西我比医生自己还看得透,所以我是他们的领导。
我们走进了患者活动室。活动室空无一人,他们还在食堂里吃饭。但我能想象到,四个患者围坐在一起打牌,两个患者面对面对弈,三三两两坐着发呆,摆着各种不同的姿势,就是没有一点声音。
我突然想起老陈,问老杨:“患者里有没有一个叫老陈的人?”
老杨问:“是亲戚,还是朋友?”
我说:“怎么这么想?算是朋友吧。”
老杨说:“您的朋友在这里是我们的荣幸。”
我说:“你的思想有问题。应该说所有患者都是你的荣幸。”
想想也不对,又说:“患者和荣幸放在一起怎么这样别扭?”
老杨说:“是别扭,不说荣幸。老陈叫什么?”
老陈叫什么,我一时真想不起来。在老陈惦记我的日子里,我都是叫他老陈,把名字反倒忘了。我故作糊涂:“叫老陈呀!”
老杨倒是不笨,对住院部的主任说:“查姓陈的患者,都叫过来。”
姓陈的患者还就只有老陈。住院部主任说叫陈旺来。我想起最初看过的材料,就是陈旺来。老陈还是那个白头发扎堆、脸上胖嘟嘟的老陈。老陈穿的是红条患者服。为老陈胖嘟嘟的脸,我曾经开过一个玩笑,别人家遭难是一圈一圈往下瘦,你怎么一圈一圈往外长?老陈苦着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外长,不但长肉,还长白头发,长血压。我开玩笑是不想老陈总浸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里,没想到老陈身上浓浓的酸楚味把我的心也浸酸了。
老陈以前见到我就想说话,就想讲他和他女儿的故事。讲得我烦了,就推他出门,不要再说了,你和你女儿的故事我能背下来了。老陈隔三岔五就来讲他的故事,后来到了他不疯我便要疯的程度,我才发誓要离开原来的岗位。我出来以后,很多老朋友见面寒暄的第一句话便说,没有老陈惦记,你的气色好多了。
老陈这回见我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不拿正眼瞧我。老陈目光呆滞,我想他是真疯了。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问老陈:“老陈,还认得我吗?”
老陈不认识我,或者见到我都没有话说,那就是真疯了。
老杨真把老陈当我朋友,问:“老朋友来看你,认得吗?”
住院部主任伸出一根指头,从老陈的眼前慢慢移到我面前,说:“看这儿,你老朋友来看你了。”
护士也像哄孩子一样,用双手扶着老陈的头,慢慢转向我站立的方向说:“乖,看那边,看你的老朋友。”
老陈的头虽然转过来了,目光却离我越来越远。
老陈是真疯了。我来看老陈是想证实心里想的这件事。我没有失望,倒是看到老杨和主任、护士一脸的失望。
三
老陈遭难前半段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后半段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老陈是城郊陈家坂的农民,是种田有瘾的农民,也是聪明绝顶的农民。很久以前我就总结过,聪明绝顶的人最后有两种归宿,一种是人上人,一种是疯子。没想到我这话应验在老陈身上。
老陈家里有五亩水田,三亩旱地,一口池塘,五十亩山林。别人的水田种一季水稻,到冬天田就荒了,成了麻雀的天堂。老陈家的水田种二季水稻,冬季还要种油菜,第二年油菜收上来了又接着种早稻。别人的旱地稀稀疏疏种几棵白菜或者包心菜,人还没吃,鸡先吃得差不多了。老陈家的旱地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每天清早都要拖一车菜到城里去卖。老陈家的池塘水下养鱼,水上养鸭,岸上养鸡、养猪,鸡屎猪粪又去养鱼。老陈还把五十亩山林栽满了杉树。老陈家的田地池塘山林没有一样是闲着的,也没有一季是闲着的。老陈老婆死了好多年,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玉林,女儿叫玉兰。儿子懒,娶了个媳妇彩云更懒。彩云懒不仅是人不做事,而且肚子也闲着,结婚两三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
老陈心里没气时埋头做事,心里有气时便说:“你们再懒也要生一双儿女吧?老子健在有老子养。老子腿一伸,还有儿女养!”
老陈有一个邻居是寡妇,叫小郦。小郦小老陈十岁,皮肤养得又白又嫩,屁股大,奶大,嘴小,模样也招人喜欢,就是人懒嘴臭,老陈不喜欢。小郦想做老陈的续弦,有事没事都喜欢跟在老陈后面看老陈做农活,但从来不动手帮一把。
老陈没有拒绝小郦的时候,小郦经常挑逗老陈:“你家的田地有福气,一年四季有人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