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特务

作者: 王彪

抓特务0

记得上初中那会儿,1975年吧,有一部电影《海霞》,轰动一时,讲海岛女民兵故事。电影据说有原型,真实地名叫洞头岛。我们得知后别提多兴奋,一种光荣感,因为那地方离我们家乡不远,都属东海前线。小伙伴中有亲戚是洞头岛人,平常偶有往来,这下都变至亲挂嘴边;至于我,更有资格得意,我去过洞头岛两次,亲眼见过女民兵。所以,《海霞》红遍全国,我们也跟着沾光,好像我们自己上了次电影银幕,在全国人民面前露了脸。

当然了,电影里许多镜头我们都熟悉,海浪、礁石、沙滩、渔船,我们这一带渔村特有的石头房、窄街,我们也像电影里的人物每天在这些地方来回。最相似的是气氛,随时防备台湾蒋介石反攻大陆,虽说此时蒋介石已死,可战备没停,“要准备打仗!”高音喇叭喊得山响。小街旁驻扎海防部队,那阵子加紧实弹演练,绿色军车拉着高炮,雄赳赳气昂昂,跟《海霞》电影同样威武画面,海滩上摆开阵势,朝海面打出一顿炮弹,咚咚咚咚,天空开满朵朵烟云,壮观赛过大年三十全村人齐放焰火。

热闹日子毕竟难得一见,平常我们见得多的还是民兵,我们这儿也有女民兵,像海霞她们一样,每天站岗放哨,隔三岔五举行训练,实弹打靶。她们有时借用我们学校操场作靶场,场面别提多紧张刺激。我们躲在远处某个角落,缩脑袋,捂耳朵,只等噼噼啪啪一阵枪响,飞奔过去,捡拾掉落于地的子弹壳。交到好运,偶尔沙土底下挖到子弹头,听说那是子弹脱靶,撞到后头围墙弹回。物以稀为贵,捡一子弹头像捡到宝贝。

我们小小年纪,当不了民兵,但全民皆兵年代,我们生活也属半军事化。体育课操练不必说,列队、障碍跑、匍匐前进、枪刺格斗、扔手榴弹,全是军训项目。我们玩小孩游戏,也能玩成三大战役,不是我杀败你,便是你俘虏我。我们每人配备一杆木头枪,拿在手里东瞄西瞄,指谁打谁,从街头打到巷尾,威风到狗见了我们都夹起尾巴逃之夭夭,如同歌词里唱:“帝国主义夹起尾巴逃跑了。”

《海霞》重头戏,抓台湾特务,我们玩得最开心。跟重头戏相比,前面所说都不过过场戏,好似热身运动。我们依样画葫芦,搞得跟电影一样逼真,《海霞》有,我们都有,民兵排、解放军指导员、海岛群众……最缺不得,当数台湾特务刘阿太——现在想起都觉精彩:扮演刘阿太那倒霉蛋,蜷曲小腿,拿绳子绑住大腿,装扮断腿模样,拄根拐棍,鬼鬼祟祟,一瘸一拐走来。我们埋伏路边,见他走近,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喝斥刘阿太把发报机交出来。发报机藏在断腿,刘阿太死命顽抗,不肯就范,最后免不了被我们七手八脚按住,动弹不得,乖乖从裤腿里搜出发报机。当然不是真的,我们用纸盒糊成,大小如半块砖。

抓台湾特务太好玩了,好玩就好玩在此人居然是瘸子,《海霞》好像专门为我们拍摄,知道我们喜欢什么。抓瘸子多带劲哪!这瘸子还是敌人,随便怎么抓他都不过分,我们可以毫无顾忌。比如他点头哈腰单腿立在那儿,回答我们查问,我们冷不丁踹他一脚,他立马四脚朝天,屁股摔成四瓣,疼得龇牙咧嘴。再疼他也不敢哼一声,赶忙爬起,对我们点头哈腰,说人民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再比如,他面目暴露落荒而逃,我们上去追捕,他一条腿跑不快,一蹦一跳,活像只田鸡,我们也像赶田鸡把他往沟里赶,看着他走投无路,一个趔趄摔进沟里。有一次差点摔进路边粪坑,那个狼狈样,把我们笑死。

我们花样翻新,玩过一遍又一遍,其乐无穷。刘阿太给我们整惨了,衣裤撕破,鼻青脸肿,绑了好久的小腿麻木得失去知觉,看上去他真就瘸子一个。说句大实话,虽是闹着玩,那也不是人干的。但倘若你以为下一回,没人愿意再扮台湾特务倒霉蛋,我告诉你,大错特错。你不干,自有人干,而且心甘情愿非干不可。

非干不可又愿自讨苦吃,这人特别,他叫陈小军。小个儿,长得歪瓜裂枣,一副猴样,平常我们几个,他是跑腿角色,由他扮演刘阿太最合适。但刚开始那回,陈小军说啥也不肯干,他说他要当指导员。这还了得,我们这伙人,一共也就五个,吴缨李海花是女的,其余三个男的一个扮指导员,一个扮刘阿太,还有一个男扮女装演女民兵。最不起眼的陈小军,竟要挑走最光彩夺目男主角?我们大伙当场不答应。我们说,算了,咱们别玩了。眼看好戏就此散场,吴缨说话了,她是对着陈小军说,“别闹了,”吴缨皱着好看的柳叶眉,气呼呼瞪陈小军一眼,“每次都是你瞎搅和!”

陈小军愣住,他还算机灵,立马反应过来,“那你要我怎么样?”

“没怎么样,你扮刘阿太。”吴缨说,“干不干?”

我们都以为陈小军不干,没想到陈小军当即爽快答应,“好嘛,吴缨,是你说的,你叫我干我就干。”

这一干,陈小军干出瘾头,从此以后,刘阿太角色非他莫属。吴缨理所当然第一主角,女民兵排长海霞,李海花扮刘阿太妹妹大成婶,董伟长相英俊,眉清目秀,指导员归他,男扮女装落我身上,有时我是吴缨身边女民兵玉秀,有时又变阿洪嫂,视情况而定,反正我是打酱油的。不过每次都少不了,你瞧我奔前跑后,也忙个不亦乐乎。

如上所说,瘸子刘阿太可不容易干,每次陈小军吃足苦头,按他性格,他不是忍耐之人,偏偏此事他忍耐下来,甘愿永远充当倒霉蛋。是游戏太过好玩,他舍不得放弃?还是另有原因?我们猜不出来,也没兴趣去猜,大家玩得开心就好。后来玩多了,慢慢的,我们有点看出端倪,原来陈小军愿意扮刘阿太,自讨苦吃,跟吴缨有关。

吴缨长得多漂亮?我们觉得,她比得上电影里的海霞。我们都乐意她当女民兵排长,好让我们名正言顺围她转。在学校我们不敢,男女同学不说话,放学也不交往,唯有在游戏里,我们可以放纵一下。现在你明白了吧?为啥我们喜欢玩游戏?玩了又玩,乐此不疲。

我们每天跟吴缨一起玩,有说有笑,不过也就说说笑笑而已,难道你还想有别的念头不成?可能也有,朦朦胧胧,我们已很满足。但不是所有人都满足,总有人要尝试一下,好比天下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有自知之明,我不行,我觉得董伟行,董伟也觉得他行。我们都知道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我们都等着看好戏。可是谁也没料到,先下手为强的不是董伟,是我们当中最不待人见的陈小军。

说起来难以思议,是陈小军扮的刘阿太给他机会。本来,我们玩抓台湾特务,就数吴缨跟陈小军戏多,电影里刘阿太一上岛,第一个场景,他和海霞不期而遇,两人进行一段对话。

海霞:你在家是干什么的?

刘阿太:还不也是打鱼,我12岁就出海了。

海霞:那你的腿……

刘阿太:解放的时候,支前抬担架,叫国民党飞机给炸的。

吴缨与陈小军一问一答,煞有介事,真像演电影。陈小军说着说着,偏离电影情节,自说自话加上几句。

他问吴缨:“你不相信我断腿是真的,那你摸摸。”

吴缨说:“笨蛋,我一摸你不就暴露了?你断腿是假的,藏着发报机。”

陈小军硬拉过吴缨的手,按他断腿上,说:“这说明你警惕性很高嘛,是不是?”

手停在陈小军腿上,吴缨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我们几个叫起来:“停!停!电影里没这回事,作废!”

故事戛然而止。换了个场景,陈小军又把故事接上。比如抓捕刘阿太,吴缨带着扮演玉秀的我直闯大成婶家,大喝一声:“不许动!黑风,你的任务完成了,电台该交出来了。”

我一个箭步上去搜电台:“是在那条断腿里藏着。”

按着电影镜头,我一搜就搜出来了,但事实是,陈小军垂死挣扎,拼命捂住发报机,怎么也不松手。我夺几下没夺过来,李海花大急,她扮大成婶,大喊大叫起来,“你耍赖,陈小军。”

“你才耍赖,我不叫陈小军,我叫刘阿太。”陈小军说。

情急之下,李海花也不管电影怎么演的,冲上前去,帮着夺发报机。我们三个争来抢去,难解难分。这时只得吴缨上场。她比我们聪明,趁着我和李海花按住陈小军双手,她飞快解开系在陈小军腿上的绳子,从裤管里拽出发报机。经这一番较量,纸盒糊的发报机早给撕烂,拽出皱巴巴一团马粪纸。

我们都反感陈小军胡来,随便篡改电影情节。但陈小军特别享受,他这番胡搅蛮缠,当时在他感觉,抢夺发报机过程绝非敌我缠斗,你死我活,“你们不知道——”他通常如此开头,满面春风,等我和董伟伸长脖子,像听一个了不得的秘密,看着他洋洋得意。

“吴缨的手太舒服了,软软的,像抓我痒痒。”

说得我们脸红,董伟骂一声:“流氓!”

“你敢骂吴缨!”陈小军说。

“你流氓!”董伟说。

陈小军哈哈大笑,反过来嘲笑董伟,“我是台湾特务,我耍点流氓没关系啊,指导员同志。”

陈小军说得在理,他是台湾特务,他爱耍流氓。你能怎么的?

所以搜发报机过程一再重演,陈小军没完没了,有时他故意耍横,反过来抓吴缨手不放。有一次他用力把吴缨拉得滑一跤,一头撞进他怀里,让他抱个满怀。还有一次,他和吴缨一起摔倒,脸压吴缨脸上,口水都流出,沾湿了吴缨头发。吴缨勃然大怒,当场拂袖而去,好几天不理陈小军。

我们都知道陈小军过分,也骂过他。陈小军有他理由,他说既然玩耍,玩游戏,那就有胡闹成分,你们不能用一本正经要求一个坏人,否则,我们哪还玩得起来?“你们要搞明白,我是坏人。”陈小军说,好像坏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我们去计较,倒是我们不是,我们傻了。

陈小军说得也对。不得不承认,玩这方面陈小军是天才,他在刘阿太身上下了功夫,集合好多部电影里大坏蛋,比如《沙家浜》胡传魁、《红灯记》鸠山、《智取威虎山》座山雕,哪个好玩来哪个,都往刘阿太身上装,到后来我们也分不清谁是谁。干吗要去分呢?用陈小军话说,好玩最重要,好玩就行了。这个陈小军,确实把我们乐坏了。我们最终都宽容了陈小军瞎闹腾,包括吴缨自己,大家觉得陈小军也就图个快活而已。

然而,陈小军的快活跟我们理解的快活并不一致。等吴缨李海花走了,剩下我们三个男的,陈小军大言不惭起来,“女人的汗毛是香的,你只有贴住了才闻得到。”他神秘兮兮凑近我和董伟,贴着我们耳朵,像说悄悄话,口气臭烘烘,挠我们痒痒,“你们知道吴缨身上是什么香味吗?”

我和董伟一脸懵懂,我们只知道雪花膏蛤蜊油,那时除去这两种香味,我们没闻过别的。而且,陈小军说到汗毛,汗毛是香的,把我们心思搞乱了。

陈小军嘻嘻一笑,笑得小眼睛贼亮,“茉莉花,”他卖弄说,“你们信不信,吴缨身上香气跟头发上不一样,她头发是玫瑰花香。”

陈小军肯定撞到吴缨时,闻见她身上两种香气,难怪他口水流出来,沾湿吴缨头发。这让我和董伟很不以为然,董伟说:“你胡说,吴缨怎么会有两种香气?”

“怎么不会?”陈小军说,“她身上搽了茉莉花香雪花膏,洗头发用玫瑰香皂。你们不懂了吧?”

我和董伟都被他问住,我们真的不懂。陈小军越发得意,这家伙,尖嘴猴腮,得意起来更像猴子,“我都碰过吴缨身子了,女人的事,我什么不知道,啊?”

他说的碰过,自然指身体接触。我们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把抓台湾特务变成男女间肉体接触。我们崇高革命行动,识破刘阿太,缴获发报机,被他故意搞成你抢我夺,一番肌肤相亲。难怪他神魂颠倒,其乐无穷。对他而言,一场阶级斗争就是一场惊心动魄感官刺激,他如何不喜欢?

我和董伟都恨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陈小军堂而皇之占吴缨便宜。他很享受,仿佛一个受虐狂,任凭我们把他按倒在地,踢他、踩他、抽他,只要其中有吴缨拳脚,他甘之如饴,得到莫大满足。

接下来发生一件事,突然中断我们走火入魔的危险游戏。争夺发报机愈演愈烈,纸盒每次撕烂,有一次从断腿掉进陈小军裤裆,吴缨伸手去抓,忽然一愣,她手僵住了,一动不动足有三秒钟时间。然后,吴缨像碰到一条蛇,惊叫一声:啊!

她迅速把手抽回,满脸通红。陈小军也满脸通红。

我们都不明白他俩发生啥事儿,围过去看,吴缨已扭头跑走。陈小军捂着裤裆,好一会儿不肯把手挪开。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