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炊烟
作者: 钟正林
此刻的我与黑暗中的幸存者一样宛如弥留。人饿得心慌时不想说话,没力气的。这样的弥留之际,就想起一个人。不是父母亲朋,也不是初恋。想起这个人,漆黑的地下室就不那么冷凉样。
睡在地下停车场的一角,与江姐和小棉被里睡熟的两岁多女童紧紧地靠在一起。不这样的话,就可能被夜里的寒澈冷死。我是拖着伤腿跑进地下室的。
惊怵的一幕还在眼前。那是中午两点左右,有两位顾客来到了文化用品专柜,现在想来颇有些蹊跷,一位穿着青色薄衫,个子不高,长发绾了个髻,发髻上笼了的黑纱上穿了根簪。另一位六十多岁,灰色衬衫,有些旧,方脸上有皱纹、中等个儿,生活中司空见惯的那类已心平气和的退休老人。蹊跷的是这位老人就是我的中学老师,怎么不喜出望外呢:
“丰老师——”
被叫者略微定了定神,好像睁大了眼睛才认出了我:
“杨——蝶——”
这是我没想到的,自从考上大学后再没回过校,原班同学召集过几次同学会,我都以种种理由推托。骨子里还是自卑,考的是三本,等级最差的大学了,没面子去与同学欢聚的,何况不节假日去家政公司打短工,拮据的家庭根本难以为继我的学杂费。毕业后也想到去看看丰老师的,曾给了成长和做人暖意的丰老师。但是想到其他同学都有好的工作,就迟迟没去,边在商场干着边考公务员吧,考上了再去见丰老师不迟。这不,我不去见丰老师,丰老师来见我了。
第二个蹊跷是年轻的道士和丰老师都买宣纸。买来做什么?不好问。但有一点,宣纸是用来书法的,就是写毛笔字呗。年轻的道士见我们是师生,脸上泛着善意的笑,他偏过青衫身子,有意让丰老师先买。俗世规则,人熟好办事嘛。但我还是按职业操守先给道士拿了一刀宣纸。道士装进青色的布包走了,我才从货架上给丰老师拿,我猜想他是给孙子或孙女买的,现在的学校都国学热,书法进了许多学校的课堂呢。就在丰老师接过我递上的宣纸时,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深夜里飙车族轰鸣赛车的刺耳割破宁静的大街样。丰老师和我都本能性地扭头看向玻璃窗,玻璃窗哐啷哐啷响,几秒钟就碎满一地,仿佛天女散花。
这是什么情况?
谁在搞破坏?
有莫有人报警?
还没容我想清楚,脚下就颠簸起来,货架摇晃,五花八门的各种货物乒乓飞射,缤纷溅落。商场里人声嘶吼,宛如影视片里濒临绝境的场景。
有人毙啦啦吼咋啦?
有人毙啦啦叫房子垮啦。
有人毙啦啦喊地震啦。
是的,地震啦。没有想到过的地震来了,就在这个中午两点一刻。人面临巨大灾难时是慌乱的,包括给我人生启迪的丰老师那一刻只喊了一声,杨蝶——快跑——
待我反应过来开跑时,只看见倒下的货架和塌下的宣纸文具堆里他恍惚扰动的一只手。后来安静下来想起,我真是自私,咋不上前拉他一把呢。
奔向电梯时,电梯已经停了,商场里的电灯当然也熄了,头上的楼房吱吱嘎嘎地响,这幢绵城最高的十八层建筑,招商引资设计的楼层数字意味着要永远发财的建筑正在拦腰断裂,窗外超重物砸下的巨响和砰然扑进来的滚滚灰尘,与星球大战片中的陨石砸向旷野冲起的烟柱没什么两样。
现在躺在地下停车场里的我慢慢回想,既然十八层商厦都分崩离析了,那紧挨着十八层商厦的所有楼房也都分崩离析了,商场里的人都如惊弓之鸟。
冲下电梯的一刻,我目睹了惨烈的一幕。一位太婆推着个四轮童车,有折叠遮阳布罩的那种,不是女童的奶奶就是姥姥。她躬背在烟尘中使劲朝前推着,几乎是小跑,可怜电梯上跑的人太多,几次都把童车撞歪一边去了。她惊惶的声音:美美啊!吃了饭该你睡午觉,你硬是哇哇闹着要出来转街街。天哪!这下我咋向你妈你爸交代。
她不知道,万物有灵,女童的本能对于将要发生的天劫有预感,正是她哇哇闹着要出去转街街,才救了自己一条命,她在办公室里的爸爸妈妈全埋在了垮塌的大楼里。就在太婆推着婴儿车被逃窜的人群阻挡着哭兮兮说这番话时,头顶上的钢筋水泥块正裹着烟尘垮下来,她扑下身子去护婴儿车。或许是她用力不当,或许是轮子的滚动,婴儿车一下子滑出了她的掌控之外,而垮下的水泥板刚好砸在她和拥堵的五六个人身上,惨不忍睹。我飞跑下电梯,撞开惶惶的人群,一把拉住了婴儿车,抱起坐在上面的女童,她细发飘着的圆脸正咔咔笑着,大大的眼睛笑得豌豆角样,她俨然把这样的场景当卡通娃游戏厅了,蹦跳嘶喊的大人们在她眼里就是活卡通,她哪里知道人间正发生着什么?
我大声地喊,跟我来。熟悉这里的只有我这个营业员了,其他营业员在那一刻的情况不知道,在那一片天哪天哪咋啦咋啦的绝望声里,我只有一个闪念,抱着女童,带着大家从紧急避险楼梯里往地下停车场里跑。这是前不久消防培训时消防员讲的,只有地下停车场是最安全的,它与整幢楼房的十八层完全隔绝开来,烟火朝上,往上跑就是死亡,往下跑就是希望。消防员讲的没有错,即使在这样的大地震,也是对的。慌不择路,大家就跟着冲到了漆黑的地下停车场,有人打燃了火机,有人用手机屏晃亮。就听见上面轰隆隆巨响,难以形容的音贝。这么说来,跑进地下停车场的这男女老少就是幸运的了。
有人说楼房全垮了,我们被压在下面了,被一摞一摞巨大垮塌物和砖头瓦块压在下面了;有人说,还好,没砸成肉饼就好。
女童在黑暗中哇哇哭,口里不停地喊着姥姥姥姥,于是我们知道了砸死的是她的姥姥。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才意识到平常待她最亲的人的面孔不见了。喊了一阵姥姥见没反应,姥姥咋没像平时一喊就到她跟前;就开始喊妈妈,哭着喊,眼泪流水珍珠样滚在睫毛上,也没像平时一下嗯嗯地应着就到了跟前;就开始喊爸爸,爸爸也没哎哎地应着猴一样跃到面前;就哇哇大哭,不停地叫着姥姥姥姥。一位中年妇女见我拖着脚抱着娃儿很是艰难,就上前接过了女童。我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痛说,右小腿多半重伤了,多半是在电梯上冲向女童的那一瞬也被飞溅的水泥块砸了。在一个墙壁边坐下来时,她说她姓江,我就叫了声江姐。她说她两点去商厦附近的国资公司赶两点半上班,顺路来商场买瓶蜂蜜,早晨调面膜用。这孩子怎么称呼呢?一位大叔抬起手腕上的液晶表晃了晃地下,不清楚,又摸出裤包里的打火机啪嗒打燃,把布包里塑料袋封了口的包子拿出,递过来布包叫我们垫上坐。他说他姓肖,是东汽厂的退休工人,今天中午是去阳光商厦买酱肉包子,老伴爱吃。绵城只有这个商场在现蒸现卖,用的酵面、猪肉粒都地道,不是许多包子铺图便宜,买的刀儿匠剔下的边角余料。每天都是买八个,晚上和早上各两个,喝一小碗鲜奶,吃了受活。往天都是半下午来买,今中午吃了饭没睡意,就想着出来转转,中午人都睡午觉嘛,不拥挤。他唉地叹了口气,包子倒是买着了,这下被压在了地下,也不知外面的老伴怎么样了?汉旺厂子里的儿子媳妇怎么样了?江姐当然就拿出了蜂蜜,肖师傅拿出了包子,说蜂蜜蘸着包子好吃,强调只能美美吃,谁要是打歪主意,他可饶不了。他俩说话时,我感觉到黑暗里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在盯着,尤其是我背后的几双眼睛,并传来一声“哼”,漆黑里尽管小声,却石粒般硌着我的脊背。
先大家还是亢奋,七嘴八舌地说着中午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当时自己正在做什么,正在与营业员说着什么,窗外有什么响动,极短的几秒钟,脚被谁扭住了,磁铁般吸住了,又是如何奔逃的,看见比自己跑得快如何被砸倒的,被千斤万斤的水泥板压住的,有的一只手在外面,有的一只脚在外面,有的只见半个身子,有的只见半个头,其惨状宛如还停留在现场没跑进地下停车场一样。深夜十一二点了,有人拼命地打有余电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明知无任何信号也使劲地摁,总觉得奇迹会发生。有人说估计地上的城市也天翻地覆了。我的手机粉盒唇膏湿面纸和几块早点饼干等在包里,包在自动储物格子里,逃命要紧,当然什么也没有了。有人说电池没有了,有人说有电也是废品了。后来就是唉声叹气。有说听天由命的,有说历史上的地震和水灾都莫法救,历朝历代的天灾都莫法救。有说或许政府会来救援,有说埋在下面会有人知道吗,要救援也是救援地上的。有说地上的孩子咋样了,儿子媳妇咋样了,中小学的孩子要是压在教室里该有多惨。就有人哭起来号起来,大人们遭了就遭了,天老爷,你莫把孩子们糟蹋了。
人心可谓恐慌,其情可谓凄惨。后半夜,哀怨情愁渐渐平息,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因为小腿疼痛我睡不着,寂静中的一切细小的声音,包括鼾声和放屁屁的声音都像是立体电影声的回响。黑暗中朝着肖师傅和江姐窸窸窣窣过来的声音当然没逃过我的耳朵,我咳嗽了一声,声音就停止了。我敢肯定那窸窣声是人的声音,多半就是江姐和肖师傅拿出蜂蜜和包子时在我们的后背发出的石粒般的哼声的那几个人。当窸窣声更近响起时,我大声咳嗽并大喊:江姐、肖师傅,你们看下美美身上的衣服盖好了莫有?心里何尝不知道是盖好的呢!是故意大声地喊吓退来偷奶粉和包子的人。这样一喊,还真管用,江姐和肖师傅被喊醒了,那窸窣声没再来。
这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一个人,丰老师,中午在商场里见过一面的来买宣纸的丰老师。那一刻我真大难临头各自飞,居然没上去拉他一把。可当时那轰隆的场景真的是把我吓蒙了。接过宣纸的那一瞬我们就从此分别了,也不知他被倒下的货架和笔墨纸砚文具等压得怎么样?分别多年,见一面竟然成了死别。天哪!你多么的不公。
初中是人生的分水岭。现在想来,好多习惯,好的、不良的都是那时种下的,包括青春躁动和叛逆,不光是男生,女生也是。小镇上长大的我向来就有小子气,小学就与男生们藏猫打仗游泳野惯了的我到了县城中学依然如此。下岗后开小卖部的妈常说,你也该规矩点了,女孩子嘛,说话做事还小子样,就不怕将来没人要?我对嘴道,都是人,为啥小子们能做的我就不能,今天我还逮了条花蛇耍呢。哎呀呀,蝶儿呢,快莫作孽了,咬着了可不得了。我痴痴一笑,妈咪呢,吓你的。说的是上午第二节课下课的事,我把书放进书桌抽屉,手却触到了一丝冰凉,低头一看,一条黄白相间的花斑蛇,手猛地一缩,站起身,蛇尾巴却带有粘性样缠在了我的手指,我故作惊吓,妈呀!手猛地一甩,甩到了前面涌向教师门口的同学。实际上这条花斑蛇是我自己放的。男女生妈呀爹呀的一叫唤,轰的一声就冲向门口,就差没撞倒几个了。教室的木门咚的一声被撞烂了,白茬头的班主任丰老师过来了,黑着脸问谁撞烂的?损坏了课桌板凳黑板可是大事,那是轻者批评教育,重者要受警告处分的。更何况撞烂了教室门。事情自然就查到了我头上,说完全是杨蝶甩蛇吓唬大家造成的。丰老师走到被一个男生踩在脚下的蛇前,这才看清那是一条塑料蛇。我撒谎说不知是谁放在我书包里的。丰老师不追查谁放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是我的恶作剧,总之被喊来站在教室后面了。那是对上学迟到课堂上搞小动作或不交家庭作业的学生的处罚。课间操做完了,丰老师叫我回到座位上,说杨蝶你下午放学后自己找工具修好就不再追究了。哈,我心里的害怕一下轻松了。
后来我知道他是党员。仅仅是知道他是党员,作为在被埋十八层地下停车场里想起他是不够的,想起他叫我修损坏的教室门也并无多少新意,关键是我从家里带着榔头锯子木板去修时,令我直了眼。
肖师傅醒了,他说五点了。有人说饿惨了,才两顿没吃就说饿得起不来了。就有人说,行行好,有吃的给点;就有人说,有吃的拿出来大家分;就有人说不拿出来就要动手了。他们说的动手就是抢。我猜就是昨晚向着江姐和肖师傅窸窣爬过来的那几个人。我没有理他们,江姐和肖师傅也没出声。
就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我想起了丰老师,想起多年前他做的那件事,校长问他为啥不让学生做?让学生身体力行受受教育?他轻声回答:我是党员呢!校长没再吭声。当时的我懵懂,现在慢慢回想,一句“我是党员呢!”涵盖了许多丰老师想要说的话,足够让一贯在台上台下满口堂皇词句的校长想起许多掂量几许。尤其是昨夜的经历和今晨的情况让我陡然就想起了他,想起昨天中午震魔施威的那一刻,他被淹没在垮塌物中那一只扰动的手,我真的是平常人说的狗撵起来各顾各,太自私了。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钻出来,不各顾各又能怎样呢!
恰在这时,寂静的黑暗里漫出一个声音:
是党——员——的请——应——个声?
之所以说“漫”是对于正常人这样平常的一个短句,在于他却用了好大力气似的说得那样漫长,声音且是那样弱。但听得出是男声,就在我的左前方百米远。这声音好熟悉,我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划亮了下,可能是我的脑子里的第七感应吧!丰老师!我惊叫出了声。他竟然没有被货架和笔墨纸砚活埋。
对方可能没听见。我又喊了声:丰老师。
片刻的黑暗里传来了的声音却不是对应我的:我是绵州中学的退休老师,名叫丰学文,退休前担任过语文教研支部书记。现在请还活着的党员应个声。
这时由不得想对方为啥不回答我。他已经自我介绍了,他就是绵州中学的丰学文,铁板钉钉,就是我的班主任丰老师。没必要回答我的话,可能是他认为组建临时党支部比回答我的话更重要吧,还有就是他在自我介绍里包括了对于我的问话。现在想起来,是他的身体已没有多说话的力气了,他在用他中学语文老师的高度概括和凝练水平,完成对于我确认他是不是丰老师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