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熙

作者: 夏榆

恩熙0

在真正的灵魂的暗夜里,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钟。

——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崩溃》

1

午夜。从虚脱般昏沉的梦境醒来,我感觉虚无和惶恐像暗夜之暗覆盖而下。

床上凌乱堆着女性的衣物,黑色蕾丝胸罩、底裤和青色长裙。我的衣服也扔在床上,黑皮夹克、黑牛仔裤、铁灰色衬衣,黑色底裤和卷起来的黑色袜子。这些私隐之物无规则叠放构成一场肉身鏖战的残迹。空气里有某种特别气息,女性的香氛与我熟悉的带鱼的腥气,那是精液的味道。然而我身下睡着的床是陌生的,所在的居室也陌生。躺在我身边名叫恩熙的女子——我们刚刚相识一天,从下午三点钟到午夜之时,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我的身上盖着她的米色丝绒被,暗夜的幽光在丝绒被的褶皱处留下阴影。将她环拥着我的手臂移开,轻轻翻动侧身而卧的身体,仰面枕着手臂平躺在床上。我望向绛色丝绒窗帘遮蔽的玻璃窗,紧闭的窗帘有夜光透进,此刻室内和窗外街道皆寂静,挂在墙上的钟表秒针行进的声音与街上偶尔响起的汽车在马路疾驰而过的声音使这居所更加寂静。

这是十二层高楼,褐石砌就的外墙使它如城堡般古朴坚实。然而这不是我应该睡眠的地方。我该睡在哪里呢?走出这幢城堡般的楼体,走出林木枯寂积满冰雪的庭院,乘坐出租车行驶十几公里,在位于桂林路的地方有家香格里拉酒店,穿过四楼铺着蓝色羊毛地毯的幽静甬道,3410客房是我订过的。我可以在客房的床上安睡。然而那也是我在这座城市的暂居之所。真正属于我的床榻,属于我的居室是远在京郊的某个小镇,那里有处名叫星月夜的仿欧式园林住宅区,一幢标号为402的居所是属于我的。

我在枕头边摸到自己的手机看时间——3∶10。

袭上心头的虚无和惶恐感使我难有心境体察奇遇的意味。

我记着恩熙临睡前的话:“不要担心。天亮之前你就离开。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

我是乘坐航空公司的航班从首都机场起飞,用去两小时抵达这座陌生的城市。尽管对一切异域和陌生的城都怀有戒备之心,我还是迅速踏进激情的漩流,置身于偶遇的性爱迷津。恩熙。此刻躺在我身边的女子,白色丝绒被盖在她的身上,借助夜光我能看见她落在枕上的长发,看见她侧卧而眠的姿态,她因崩溃而自残遗留在手腕间的伤痕清晰烙印在我心头。

恩熙有着俏丽的容颜,有着柔美的肉身,也有着哀恸的灵魂,拥抱这美而复杂、遭受过创痛的女子,我本该有珍视感。但是在这午夜,我心底升起来的是虚无和惶恐。美是琼浆,也是毒药;美可能是玫瑰,也是罂粟。我没能抵御这美的诱惑,陷身异城的暧昧情感与暗夜的欲望迷津。我深知她昔日沉痛而疯狂的爱欲,如烈焰也如泥沼,如深渊也如死谷。原本我是观察者,宛若立于海岸之上,察看惊涛骇浪的冲击。然而我踏雪而来,深陷其中。

彼时我望着午夜的幽光等待天明。

这午夜的记忆深刻心头。三年之后当我在摩天活力城的海洋馆见到疑似恩熙的女子,我惊奇而疑惑。她从这座城市消失已久,没人知道她的去向。事实上恩熙的消失已经成为C城的悬疑之案。她供职的艺术学院向公安局报案已久,连警察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死。传说她死于尼泊尔大地震,也有说她殁于喜马拉雅山雪崩,她总是喜欢独自前往这些神秘之境旅行。也有传言说她死于情杀,那些爱过又不能拥有她的男人因嫉妒而起杀机;还有人说她去了西南某个贫困山区,在那里隐名埋姓教山区的孩子读书。至于哪种说法接近事实真相,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而眼前身穿红色美人鱼裙装的女子我看着格外眼熟,像极了恩熙。尽管她带着潜水镜遮挡住眼睛,我还是能看出她的容貌和形体。从海洋馆环形的蓝色钢化玻璃墙,清晰地看到遨游在水里的纷繁鱼群。在音乐声中,戴着潜水镜,身穿鱼尾裙的美人鱼恣意遨游,她们相对而舞,时而深潜,时而浮起,时而仰泳,时而倒立。海洋馆前聚集着人群观看着表演,有的孩子伸手隔着玻璃抚摸她们,更多的人举着手机拍照。美人鱼跟围观在近前的人招手,对人群飞吻。我站在人群外看着美人鱼的表演,盯着红色美人鱼恣意遨游的身形。

恍然之间如见恩熙。多年前我认识的艺术学院的女教师。

我看见过恩熙的舞蹈。看见过她美而灵异的身姿。在烛光摇曳的房间里,漫随音乐起舞。

现在注视着海洋馆里那位戴着潜水镜,身体像鱼一样自由漫舞的女子,我的心脏狂跳。

围观者越聚越多,美人鱼将手比作心形向围观者示爱,向人们飞吻。

表演持续十分钟。时间到,美人鱼游到水面后倏然消失。音乐响着。距离海洋馆五六米远的地方是商城的设备机房,里边有铁梯上下,有逼仄低矮的通道连接海洋馆,这是美人鱼进入休息室的通道,也是进入浴室更衣的通道。在商城用集束气球装饰的拱门前,两位身穿羽毛裙的少女手持彩绸摇摆而舞,围观的人在音乐声中散去。

我乘坐自动电梯下楼。

师懿。我的爱人。她在咖啡馆等待着我。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咖啡馆待着。

写作。阅读。或者在五楼的寰球影院看电影。这是我们放松或娱乐的方式。

“看到美人鱼表演了吗?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师懿说。

她坐在咖啡馆靠门的座位。大门敞开,在她面前的原木方桌上放着喝空的咖啡杯。

“看到了,有意思。”我说。

师懿对美人鱼缺少兴趣。作为女性,她对女人的色相表演不会有热忱。

我没对师懿说看到恩熙做美人鱼表演。暂时保存这个秘密,被确证以前不声张为妥。

很久以前师懿告诉我恩熙神秘失踪。昔日的闺蜜恩熙,经常会不打招呼消失,她喜欢全世界漫游,有时去东南亚,有时去欧美。她在回来的时候如果穿着布艺衣裙,佩戴具有东南亚风情的饰物,那必定是去了越南、泰国、缅甸或尼泊尔;如果品牌上身,阿玛尼、爱马仕、香奈尔、普拉达之类轮番换,必然是去了巴黎或纽约。她消失一段时间再冒出来,她所在的艺术学院舞蹈系的同事也习惯于此,他们任由她的来去。

“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呢?”艺术系主任罗晓刚在同事们议论的时候无可奈何地说。

罗晓刚是师懿的朋友。他兼做戏剧导演,曾经把几部具有实验风格的剧作搬上过舞台。比如《审查者》《伪满洲国》,师懿带我去艺术学院看过罗晓刚导演的剧作。观众席里预留的前排座位都是C城各界的官员和社会精英,以及罗晓刚在艺术圈的好友。

恩熙也是C城艺术圈的一员。她在艺术学院的资格老,出身于艺术世家且家族背景深厚。她的性格还烈。不便说出的缘由是人们知道恩熙曾经有过精神病史,几年前她被送到C城郊区的精神病院。

“我们都得像对待姑奶奶一样小心侍候。”罗晓刚说。

然而他也暗自承受着心理压力。这个春天正是艺术学院人事重组的时刻,新来的院长到任,权力面临重新洗牌。纪委监察都驻在学院的七层楼。随时会检查职员的工作状态。

神秘、怪异、孤僻。这是恩熙给人留下的印象。除了办公室她很少跟同事有来往。

私人生活如同被帷幕罩着,关于她的行踪,人们只能在背后猜测。

师懿对恩熙是理解的,她对昔日的闺蜜维护有加:“她只是人际疏离而已,很正常,我们谁又不是呢?”

2018年冬天,恩熙彻底消失。她在艺术学院办公室的座位空了很久。

办公室有保洁工清洁,她的物品没有人敢动,时间长了积着厚厚的尘土。

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这姑奶奶是去了哪儿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曾经去过位于C城自由大路的艺术学院。在冬天寒冷的时刻,我踩着积雪到艺术学院。让我意外的是这所省城著名的艺术学府在外观上显得荒寂。一幢显得陈旧的七层大楼,在盛夏时刻环绕着大楼生长的植物变得枯干。双扇大门的玻璃有碎裂的纹理。黑色大理石地面落着灰尘,有人往楼里搬着沉重的纸箱子,地面留下鞋子踏过的印迹。坐在传达室的一位戴老花镜面颊枯瘦的老先生要求我出示身份证,告知访者的姓名。他打电话确认过才可以进入。

“你要找的人不在。”老先生挂了电话对我说。不管我再怎么说明老先生都不搭理。

然而2020年6月,在商城的海洋馆,我恍然看见恩熙。

恣意遨游的美人鱼。我看见的瞬间心头震动。

尽管恩熙消失多时,我和师懿总还是提起她。

2020年7月,电影《月亮湾》二十周年经典修复在台湾公映。看到这个消息我对师懿说:“恩熙要是还活着,看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再受刺激?”制片方发布的海报极有艺术感,彤先生身穿竖着衣领的黑衣的背影占据画面二分之一,女主角身穿橘色裙装以正面肖像占据画面的二分之一,她涂着靛青色眼影,挂在脸上的晶莹泪珠令人触动。

“必定会。她这些年都活在《月亮湾》的阴影下。只要不死就会痛苦。”师懿说。

我不是电影酷爱者。以前很少看电影,居住在北京的时候只到电影院看过零星的影片。移居到C城后开始看师懿推荐的电影,她在做电视主播的同时也兼职编剧。在师懿的周围有一个文艺小圈子,这座城市的剧作家、戏剧导演、作家、出版或杂志社的职业编辑都在这个小圈子,她经常带我去看小剧场话剧,到电影院看电影更是寻常事。师懿也跟北京的几位著名电影导演有联系,这都是她的个人能量。在师懿的推荐下我在恶补国外经典电影,《肖申克救赎》《钢琴师》《闻香识女人》《海上钢琴师》《这个杀手不太冷》《死亡诗社》《辛德勒名单》《窃听风暴》《教室别恋》《超越》,这些经典影片让我看到艺术的恒久品质,也看到人类生活和情感以及精神的多元或丰富性。

华语电影我很少看,然而我欣赏独立导演L,看过他的电影。2017年秋天我到美国旅行,应美国的出版人邀请做我的访谈集发行活动。在洛杉矶停留时认识了前去参加沙龙活动的李青,她在洛杉矶有一家影视经纪公司,跟好莱坞多有业务来往。到美国后我的出版人开车载着我沿着西海岸一路驰行,在洛杉矶我们也去了好莱坞的明星大道。那里有全美的电影制作公司,我喜欢的美国经典电影都来自这些公司或工厂的拍摄制作。我踩着刻有明星名字铭牌的星光大道走,寻找这个世界有影响力明星的名字,我看见迈克尔·杰克逊,看见梦露、麦当娜,看见惠特尼·休斯顿。在洛杉矶的读者沙龙活动现场有五六十人,他们都坐在一间会议室里。我和另外两位在洛杉矶定居的女性作家坐在主席台的三张椅子上,出版人兼做活动的主持人,在她的主持下,我们现场回答读者的提问。

李青站起来提问,她的问题我忘记,只记得她自我介绍说是美国先锋影视公司的总经理。我回答了她的问题,活动散场时李青买了我的书。几天后她约谈,想做我的作品影视版权代理,一来二去我们就签约。后来我回到北京,李青专程到北京看我。在三里屯酒吧街的一间咖啡馆,我们谋划着合作的各项计划,包括她将我的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转给导演L看。在这个红色时代,我是一个文运晦暗的作家,我当时怀有的热望是,期待我的作品能被影业投资者看中,期待导演L能看上我的小说,由此可改变一下我的境遇。我在书架的文件夹里放着七份出版合约。是自2012年之后跟出版机构签过的出版协议,然而那些书稿几乎都胎死腹中,没有能面世的。有的书稿都已制作好封面,然而被出版社搁置。希望影视改编版权能卖出去。那段时间李青很努力,将我的几部小说分别转给几个电影导演看,然而因为中国影视业遇到逃税风暴,好几位著名影星因为偷逃税被严惩和重罚,高达数亿的巨额罚款使明星免于牢狱之灾,然而却打击了影视业,投资者撤资,行业内一片惨淡。

李青对我的作品推广计划也暂时中止。然而这个偶尔与影视界的交道提醒我做一件在我看来重要的事情。写作一部关于彤先生的非虚构作品。我知道导演L曾经有过御用演员彤先生。这是我对某位明星的称呼,属于我的专利。在很长时间里我对彤先生有莫名的好感,追述起来这好感源于我的少年时代。当我还在故乡的矿区做着矿工也做着叛逆青年的时候,彤先生也是我的偶像。这是一位个性奇特的演员,长发披肩,紧身的牛仔装束,或者一身皮衣,沉默而孤傲,傲岸不羁又具有沉思的气质,这种形象很容易赢得外省叛逆青年的好感。现在估计彤先生已经被人遗忘,但是我记得他带给我的叛逆的感觉,以及他最后从高楼跃身而下的惨烈结局带给我的震撼。2010年5月,我听到他跳楼自杀的消息,当时我是职业记者,闻讯赶到现场时,他已被急救人员抬到担架上由救护车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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