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茶
作者: 弋铧
1
靠西南角正好有空位置,是个死角,两边是玻璃窗,小圆桌旁围三把靠椅,桌上还剩两个空咖啡纸杯,一个沾有唇印的马克杯,另一副小碟,有吃剩的甜品。金凤把旁边的一把空椅也拎过来,先布下桌围,叫服务生,让把桌面清理下。服务生高声答应,却没有马上过来。金凤盯着咖啡纸杯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英文名字,May,和她的英文名一模一样,心里揣测刚离去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人物。
小邓到了,看看环境,说句什么,应该是认可的话。金凤正陷入某种沉思中,对小邓的话反应呆滞,小邓忙起身,到前台要自己的饮料。这当口,服务生终于过来,清理台面,一并把那个写着“May”的杯子也拿掉,很粗鲁的方式,熟练地挤压、捏扁、折皱,残留的液体狂狷地奔出,污染黑色记号笔流畅的字体,糊成脏污的一抹,像张旭书写草书时,带出的那截潇洒却不知所终的尾巴。“May”完美地沦落为不辨初衷的黑渍,好像没有过前世的张狂和美丽,昙花一现般的生命。金凤多愁善感地叹口气。
产品经理和技术经理都已经过来,张望下周围的环境,他们交流几句,可能觉得位置不错,但指指点点两边的玻璃,这是通往商场的路径,但并非正门主道,两人商量着,小邓刚好回来,也参与意见,大约是说周三的晚上,而且是长假后的第一天上班,没谁会往这边逛街吃饭的。大家定下心来,各自的咖啡和饮料都齐了,围成圈,开始讨论准备实施的计划。
到十点,商场的灯慢慢暗了,透过玻璃窗拾人牙慧的光明,渐渐地昏沉下来。四个人都有些倦意,讨论的结果,差不多就是这些节前便商量好的模式,剩下的,便是新组建公司后的入股事宜。一个人二十五万,一百万的启动资金,应该绰绰有余,大家都没意见吧?产品经理在等着另三位的答复。
小邓直接说:“我觉得先期资金不用投入这么多。我们初期不做生产,只拿货销售,先走量,运营到完全盈利模式,再加大投入,不好吗?”
技术经理也点头称是,认为完全没必要投这么多,办公室租金押金,营运费用,花不了多少钱。拿货的话,先把供应商的钱压着,做成了再说。现在的公司不都是这样运作的吗?
产品经理问金凤意见。金凤断然地说:“先要投入,才能运营得胆大一些。如果付出那么少,我们的市场机会也不可能很大,将来的运营,很可能陷入闭环。而且大家拿出据说都是身家性命的钱,才能拼死搏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小邓和技术经理都不再言语,低头啜饮,塑胶吸管发出底部明显干涸,哧溜溜绝望吞吐的回音。
大家散了。
三人都有车,只金凤坐地铁回家,两位男性经理连客气一下都没有,径直取车走掉,小邓问金凤要不要送她一截,金凤婉拒,星巴克离家两站路,她很快能到家。小邓不再坚持,关心地问:“金姐,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有心事啊?”金凤摇头,没有多余的话,只说“明天见”,扬扬手往地铁站去了。
十点过了,地铁里仍旧拥挤着人群,戴着口罩,低头玩弄手机,目无一切。金凤观察周围,全是年轻人,比她年轻的年轻人,在这种打拼的年纪,奋不顾身地捐献着蓬勃的生命和躯体,会想象到她这个年龄段,该有什么样的成就吗?还是得过且过地混完这一生?
这么高昂的房价,怕是没人想混完这一生的。来深圳的目的,所有人,不都是为了赚钱吗?何谈什么理想和梦境?金凤戴着口罩的脸,随着地铁的晃动,荡荡悠悠地显现在模糊的窗里。如果这个车厢里有病毒,他们所有人都会被作为密接者隔离吧?那耽误下的十四天,会浪费多少挣钱的机会?这节车厢的乘客,应该全会是这样的反应和思考,而不会在意病毒对自己身体所能造成的伤害。
但是,许敏子肯定不会这样,她最在意的是她的身体,因为她毕竟到了年龄,那种不尴不尬的年龄,如金凤一般大小的年龄,不敢随便消耗却不知还有多少年苟活的倒计时般的年纪。
今早晨会时,金凤接到许敏子发过来的短信。
我感觉很不好。
自从疫情暴发后,我没有和任何人打过交道,连超市都没去过,都是外卖送菜过来,我穿雨衣戴口罩手套,喷消毒液。
我好像得了新冠,我比照查过,症状非常像。
至少我应该去做个核酸检测。
我觉得你也应该去做。
你拿到阴性报告前,不要去接触任何人了。
你应该先和自己家人隔离一段时间。
我预约了,排在十二天后,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要做,我一定得去做了。
一条一条地排下来,白底黑字,像一只一只的春蚕,蠕动爬行,支棱着脑袋,声嘶力竭地吐丝、吐槽。每个句号,都像钩子一般圈着金凤的心,一点一点嵌入,进皮入肉,开始侵蚀到骨头,生疼生疼。
金凤在早会结束前,终于发出回复:对不起!
许敏子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应答。
出地铁站,行一截安静的路,过人行天桥,便到她现在的居所。她进入小区后,拿掉口罩,慢慢地踯躅缓行。有人在慢跑,有人在遛狗,遛狗的人没拴狗绳,弄得过路者一惊一跳,双方戴着口罩,口角几句,气喘吁吁骂骂咧咧一会儿,散了。旁边围观的人觉着没劲,戴着口罩,无精打采地离去。还有两个和哼哼哈哈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相互追逐着乱跑一气。幼儿园到现在还没开学,可苦了带孩子的那些家长。
金凤往她的居所望望,那片灯火挺明亮,看不真切具体位置,但她的家人绝对还没入睡。哼哼哈哈在干什么呢?最近她们喜欢跳舞,随着奶奶放的乐曲跳没有章法的舞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然后脖子一伸一缩,学新疆人。奶奶原来跳的广场舞也有这种动作吗?哼哼跳得差些,脖子和手的灵动性不太协调。哈哈自小有运动细胞,做这些动作很容易上手。他们家庭里约定过,无论怎样,两个孩子一样对待,不偏不倚,健康成长。
金凤停在楼下,她今天没什么心情,不太想回家看她们表演。
疫情发生后,她确实觉得,很多东西都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许多人都有相同感受,但也说不清所以然来。不过,金凤很清晰地明白,比方说,作为湖北人这件事。
所以,许敏子到底是对病毒的恐惧,还是对身为湖北人金凤的恐惧,这让金凤不得不深思,或者说自我批判一下。
“五·一”当晚,因为和小吴大吵一架,在公婆、哼哼哈哈的哭闹中,她赌气跑出家门。出门前和许敏子是沟通好的,许敏子的回复是:那你过来吧。
金凤调出当天和许敏子的聊天记录,发现在她气急败坏请求到许敏子家过夜时,许敏子是过了六分钟后回复的。没有秒回并不意味着她的犹豫,当时可能她去卫生间了,或者在做平板支撑,或者在泡脚,或者在敷面膜,抑或在冥想?许敏子恢复单身后,对自身的外貌和内心管理周到和重视许多。不管怎么样,她在六分钟后作了肯定的答复。
那天晚上也很好。两个人自从元旦见过一次,再无会面,过了足足四个月,有无数闺蜜和私房体己话在疫情期间的存储,现在得发泄和倾倒,要诉说,特别是金凤这次的仓促出走。金凤甚至看出来,扬在许敏子脸上的那种喜不自禁。
她鼓励她离婚,和她一样。女人,还是得对自己好一点。离开男人,可以过得更洒脱,不是吗?
许敏子当时是这样劝说的。
金凤不想说话,她沉浸在她无边无境的烦恼中,但离婚,远不是她能想象的。哼哼哈哈怎么办?房贷怎么办?现有的生活怎么办?全部打乱重来?将来呢?将来怎么办?
将来再找一个更好的。我们也不算老,谁说我们就没有机会了?把自己收拾漂亮些,在外面,一样和那些女孩子有得一拼。现在很多男人都非常有想法,宁肯找成熟的女性,也不要那种想把自己当公主只负责貌美如花的年轻傻白甜。然后,最重要的,你一定要把房产拿到,两个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离婚应该让她们的爸爸带。有些事你也听说过的,女人不要带着女儿过日子,很危险的,老的小的一起倒霉完蛋的事太多了。
许敏子那晚的话非常多,对金凤离婚后的前景描述得相当具体,规划到枝枝节节。
金凤回忆,想不起自己哪句话得罪过她,会在那晚五天后,她给金凤发这一连串的信息。
疫情暴发时,住户群里也针对湖北返深人员,一片声讨之声。有人已经很挑衅了,说的话相当刺耳难听。金凤认识的几个湖北老乡,都在群里沉默不语。所以,在正月十四,元宵节前夜,她在群里发表一篇她字斟句酌、反复修改一下午的长文,诉说她作为湖北人的道德观和她自己以及家人的隔离自觉。
群里躁动,一片应和之声。到底是移民城市,大家没有其他地方那种地头蛇般的嚣张和跋扈,又都是背井离乡南下揾工赚钱的,明说后,特别是反复强调和社区以及工作站协调完成的十四天隔离,大家都表示由衷的理解和对当时语气粗鲁的致歉。金凤松一口气。自从大年初一从小吴老家往深圳赶回,这一路对湖北人的围追堵截,对湖北人的不间断的定期查访,让她身心俱疲。她和小吴的老家,在疫情数据里,其实还没有深圳的数值高,她真是想不通大家为什么这样?
是防病毒,又不是防湖北人。小区居民也都是识大体明大理的人,几番唏嘘和赞赏后,对金凤的心路历程表示理解。是的,十四天正好过去,一家人老老小小的,不是啥毛病都没有吗?金凤也嘘一口气出来。
她以为再也无事。大年初一就回来的人,便是再长的潜伏期,也早暴发了吧?偏偏今天,她那么好的朋友,交往二十年的闺蜜,从初来深圳就认识的至交,竟然对她说要去做核酸测试?因为她待在人家家里一晚过。
有一股恶臭慢慢袭来。像徐徐降落的羽毛,像缓缓流淌的河,像慢慢蠕动的蛇,金凤的背脊打个寒战。
竹的世界、树的海洋、草的天地,这周遭,怎么会散发出这种死老鼠般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金凤起身,四下探看。
黑黢黢的,感应路灯在脚边,光度柔软,看不清任何细微处。
金凤的鼻尖到处探索。天哪,这可是现在市值十二三万一平的小区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卫生条件?明天得和管理处以及业委会申诉下,简直太恶心人了。
她准备离去。那股恶臭显然追逐着她,纠缠不休。金凤静心,再细细循迹,那株树上挂着半红半绿如葡萄般圆溜溜的一串串果实,中间夹杂着一串串面目模糊的花朵,那些臭得浓郁的、完全无法让人忽视的味道,全来自这株植物?开着花结着果实的植物?
她小心地摘下一株花,慢慢凑到鼻尖来。
天哪,就是这种花发出的恶臭!竟然,被所有文字赞美,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的文学描绘里,极尽谄媚夸耀之情抒写的花儿,能发出这种味道?
2
上午,四人小群里发出紧急信息。技术经理发现他的电脑被动过,他的技术资料又加固了新的软件。产品经理问:是什么类型的?技术经理说:应该是那种追踪软件,所有绝密资料的拷贝,都会被追溯到源头。产品经理发个“流汗”的图标,你不是早拷贝好了吗?技术经理回复:技术资料是没办法拷贝的,只能一点一点解码,拍照后再保存。工作量太大,我才完成一小截。大家都不作声了。紧张的情绪在那片对话的空白后,蔓延成一大片汪洋。
十分钟后,金凤打破沉默:任小姐找我。怎么办?
还是产品经理给出指示:不慌,看她怎么说?记住,千万不要摊牌。我们到时要一起去摊牌,这样才能杀她个措手不及。你一定稳住。
金凤把手机屏幕调黑,去任小姐办公室。
任小姐房门紧闭,外围虽有玻璃墙,但中间封贴企业LOGO的标注和口号,把本来透明的办公区域,弄得明显有些私人防范,看不真切里面的动静。金凤敲门,任小姐高声请进。
任小姐没开空调,外窗洞开,她一直喜欢自然风,轻易不在深圳绵长的夏季里浪费电费。有时候,金凤也困惑,挣下如此产业的老板,为什么会对自己这般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