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
作者: 陈四百
1.邮件
有些人在分手后会把床也扔掉,因为受不了那上面太多身体的记忆。我是个勤俭节约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有分一次手就扔掉一张五千块床的财力。所以,早上醒来,又在这张床上想起杨远樱的时候,我有些沮丧。
杨远樱常年坚持散步,体力很好,大脑尤其活跃,喜欢问东问西。比如在分手前一天的晚上,她就躺在我旁边,没有开灯,瞎问。
你说,爱与性分离这件事,到底好还是不好?
我怕是个陷阱,便假装随意地避开:你觉得呢?
她没回答,又问:为什么我们总觉得有人在评判自己?那到底是谁?
我以为她是暗示我不要害怕她评判,勇敢回答。我依旧谨慎地说,会不会是我们自己的良心呢?
她猛地翻身,从仰躺变成俯卧,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凑到我耳边,说,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想不想去太平城?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太平城。
太平城是建在太平洋底的国际先锋科技应用城,跟香烟一样,是不能公开做广告的。就像不吸烟的人很少考虑香烟的事,我也很少去想太平城,对它兴趣平平。杨远樱的这个问题,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回避了还是回答了,反正现在想起来,它只提醒我一件事:该去找她了。顺便告诉她,我累了,我想跟她结婚。
一个月前,我跟杨远樱分手了,但我们还有联系。我觉得她不够漂亮,脾气不好,还穷。我说出这些理由的时候,她也觉得无可反驳,只是灰着脸笑了一下,说,好吧,既然你没有自知之明,我也不想像你伤害我一样伤害你,那我只能走了。
我们在小事上都容易发脾气,那天就是因为我不倒洗脚水她对我嚷嚷,我们大吵了起来。但每当我说分手时,她总是异常冷静。我很困惑地问过她,她说,分手对她来说是大事,每当面临大事,她都很冷静。
她住在大兴,半年前那次分手时搬过去的。我们分分合合已经三次。
去往大兴的地铁上,我感到一阵轻松。一切都结束了。也就是说,等向杨远樱求完婚,我追逐女人的旅程就结束了。我对追逐新的感情已经感到厌倦,一遍又一遍的套路不断重来,实在提不起劲儿了,就这样吧。我给杨远樱发信息,说我去大兴请你吃饭。
她没回。可以理解。
为了不让日子难过,也为了不再去求她复合,这次分手前我其实已经找好了下家,是一个日本留学归来的姑娘,婚介网推送的。见了三次,很会森系打扮,说话细声细气,举手投足全是柔美,不像杨远樱风风火火一身阳刚气。聊骚了一个星期,脾气也比杨远樱好多了,不会对我大声说话。杨远樱本来不知道这些。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吵完架她说要走,去阳台上收晾干的衣服时,忽然回过头说,你帮我打个车好不好?
车打好了,她一把拿过我的手机,说看一下车牌号。我警惕了一下但还是没来得及,她抱着手机跑进厕所反锁门一气呵成。我在厕所门外无力地吼叫,杨远樱你把手机还给我!
没多久她便出来了,捂着胸口虚弱地把手机递给我。我知道她全知道了——我要把她换掉。她的声音变得细弱,说,原来心很痛是真实的生理痛,不是比喻,也没有夸张。她躺倒在沙发上,说,陈阳,我没有力气了,今晚想走也走不了了,你让我在沙发上歇一歇吧。
我脸有些红,我不想看见她,我躲进了卧室。
当我再次出来经过客厅去上厕所时,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她躺在黑暗里没有出声。我上完厕所又经过客厅,她轻轻地问,陈阳,你第一次真正失恋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我心一痛,走了过去,不自觉地跪在沙发前,握住她的手。我说,别难过了远樱,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你可以听听音乐放松一下,转移注意力。她拿起我的手贴到了她的脸上,一脸的泪水,脸下的沙发布都是湿的。我有些难过,有些羞愧,把手抽了回来。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微颤,说,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陈阳。像我这样完完整整给你的感情,你以后很难再遇到。你亲手杀死了我们的感情。当然,我也有错,应该说,是我们一起亲手杀死了我们的感情……我哭,不是要挽回,我是哭它没救了。真的没救了。陈阳,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走到尽头了。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好不好?
我说,好,好好睡一觉吧,不要再想了。
我起身回了卧室。昨晚我还和杨远樱亲热,她问了我三个问题。今天我约了留日姑娘明天下班后一起去吃日式火锅,跟杨远樱说的是同事聚餐。她不原谅我是应该的,我自己也有些厌恶自己,可我没法控制自己。这样做让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快乐。
地铁快到站了,我告诫自己待会儿见到杨远樱一定要忍着,她一定会对我冷眼冷脸毒舌以待,只要我不接茬儿不刺激她,她自己就会变热的。我知道爱上一个人就像吸烟一样,很难戒掉,只要我把自己点燃,她就会对我重新上瘾。
跟日式姑娘约会到第三个星期,即使她没有直说,我也已经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不够帅,脾气暴躁,还穷。我跟杨远樱更般配。我还意识到,自己在杨远樱面前是多么轻松。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心中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她,她总是可以和我探讨任何问题,我决定好好跟她聊一聊爱情,还有太平城。我相信她对我的爱。在这件事上,或许我比她要天真。我现在只想跟她一起好好过小日子。我们都喜欢看电影、读小说、去远方旅行,以后再生个小孩子,欢欢喜喜吵吵闹闹的,也就白头了,多好。她想去太平城,我可以陪她去,或许能当作蜜月旅行。我感觉自己终于长大了,她结婚后要是不喜欢跟爸妈一起住,我也支持。想清楚这些后,我看清了自己眼睛一直盯着的车厢外,奇怪这次地铁隧道里没有任何广告,黑洞洞的。
到站了,我下车刷码,手机这时提示收到了一封邮件。点开,是杨远樱发来的,我有些惊讶,走到地铁出口处的墙角,读了这封邮件。
她开头说陈阳,你好。语气冷静,甚至有点儿冰冷。我知道不好了。她说,陈阳,我觉得一个月以后,你应该会来找我,所以,我写了这封邮件,定时发送,以防万一。如果你没来找我,就没必要看下去了。
我一字不漏地看了下去。
她说她和初中同学柳小尔去了太平城。
我心里暗骂一声。这个柳小尔我记得,有病。三个月前她们才重逢。我记得她,是因为我怀疑她是一个厌男症患者。她跟杨远樱十五年没见,忽然在地坛公园偶遇,当时我也在场,她看我第一眼就对杨远樱说,凭她的直觉,我跟杨远樱走不远。又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直觉吗?就是类似高明者崇尚的那种独断之学。女人的直觉还在独断学之上,与宇宙粒子直接连接,愚蠢的崇尚科学的自以为理性的男人是难以企及的。神神道道大放厥词,我很不喜欢她,那天的三人晚餐我没有买单。杨远樱居然跟她跑了!
杨远樱在邮件里说她早就想去太平城,半年前我们第三次分手那次,她就计划去,没去成是因为我没过一个星期就去找她复合了。这次说什么她都不想再复合。她说,两个穷鬼苦哈哈地在一起熬日子有什么意思呢?电影看打折场,小说买二手的,出门旅行住脏兮兮的廉价旅馆,一盆洗脚水还要留着冲厕所,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日子她不想再一遍又一遍过下去了,简直就是诅咒。
她说太平城能让人摆脱物质束缚,甚至身体的束缚,实现身体自由。身体自由是心灵自由的通道,心灵自由才是终极的幸福,她追求终极幸福去了。如果有一天我也想开了,可以去找她。
最后一行,她留下一串邀请码。并提醒说,太平城的App,要翻墙才能下载。
我握着手机站在大风狂呼的出口,忽然发现眼前穿梭的人群,他们的身体显得飘乎乎,像是要飞起来。我擦了擦眼睛,他们飘了起来,向天花板升去,我吓了一跳,想要跑。可是,我的双腿像是陷入了湿乎乎的水泥地,那水泥忽然风干,我一步也挪不动。我闭上了眼。杨远樱信中的那些字眼,什么自啊,什么由啊,什么幸啊什么福啊,在我耳边轰隆隆吵着,像是大兴机场来来回回的飞机,吵得我的怒火终于从胸口升腾到了嗓子眼,我猛呼出一口气,啊……我睁开了眼,眼前的一切又真实了,他们一个也没飞起来。我果断地转身再去乘车。这个女人,她也不想想,我不用上班的吗?不用交社保的吗?不用还房贷车贷的吗?再说了,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办?我能说走就走,去一个周边谁也没去过的地方,追逐那什么从来只是在字面流传的诱惑吗?
毫无责任心的疯女人,幸亏没有向她求婚。
2.火锅
我喜欢吃火锅。去相亲,点个鸳鸯锅,然后各点各的菜,跟自助一样,又比自助热乎,没话说了就说,服务员,加点汤。然后趁机再想点儿话题,不会冷场。我对火锅的热情早已超过了姑娘。
最初相亲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下两个标准,要么选一个特别傻的,就是整天不怎么想事,满足基本需求就行那种;要么选一个特别灵的,你说啥她都懂也特别懂你的那种。后来发现,这两种都看不上我。然后标准改为不那么傻也不那么灵的,结果,这一种对婚姻的要求格外多。像杨远樱那种不傻不灵要求也不多的,属于可遇不可求。当然了,她最后被证明也是不靠谱的。
说到她我又上火了。邮件一事让我发现自己还不够了解自己,也低估了杨远樱。我一直以为自己能点燃她,没想到,往我心里点火的是她。
又一个月过去,我还没有忘记她的信。我开始怀疑是那个神神道道的柳小尔帮杨远樱在文字排列上做了手脚,看到的人会受蛊惑。这种事在网上经常发生,某张图片,某封邮件,某个链接,某种特定排列,只要你点开看一眼,就会中蛊。柳小尔应该就是那种因特巫婆。这就对了,想清楚这点后,我的口腔溃疡都好了。杨远樱,我不可能去太平城找你了。
可有关太平城的信息,忽然开始向我聚拢。
这神秘之城并非没广告,跟香烟一样,它的广告都是暗示性的,只是以前我都忽略了。而现在,我觉得他们的广告简直明目张胆得有些无耻。比如,携程开始向我推送斐济的旅游信息,斐济在太平洋上,有传言说是太平城的入口之一。又比如,我一打开kindle,它就跳出一个页面假装好心告诉我,海口的云洞图书馆有我需要的免税原版书,而云洞图书馆从建设那天开始就传言是太平城在中国的入口。还有更直接的,手机上的腾讯新闻开始向我推送关于火星移民的技术消息。全世界公民都知道,太平城大部分的科技应用,将来都要用到火星上的。我坐不住了,我知道现在大家在互联网上都是透明人,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但这些饱含诱惑的推送还是让我很生气。我给杨远樱回了一封邮件,告诉她,我永远也不会去太平城,她最好一直待在那里,永远别再回来。
这封邮件一半是写给互联网的广告推送数据处理器看的,但发出去后,我意识到自己用了两个“永远”。霎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我有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杨远樱了。不好的预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她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夜。我上完厕所后,再也没出卧室,还把卧室的门反锁了。第二天早上,她五点就起来收拾东西,我听见她走到卧室门口。大概看到了两道锁,她没有拧门把手。我听见她拖着箱子,重重关上了客厅的门。我假装还在睡梦中,没有出去相送。
以前每次分手,我们都会去外面吃一顿告别大餐,相互虚伪地祝福对方过得更好。这次都没有好好告别。真的就永别了?
可想到要去太平城去找她我就累得慌,大兴还勉强可行,太平城,还是算了吧。再说了,自从第一次失恋后,我在生活里就不再过多地挣扎,对失去这件事,其实已经不太有所谓。反而,失去得越多、越深、越痛,我越是隐隐地有种莫名快感。无所谓了,就这样吧。每天照常上班、看新闻、吃饭、睡午觉、干会儿工作、下班、玩手机、吃晚饭、看会儿小说或电影或球赛、睡觉。这小公务员的日子平静又自足,挣扎什么呢?回头再去相亲一个安分的姑娘,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少年,多少男人就这么过着,挺好。杨远樱这种女人,我一开始就不该沾。
三十五岁才看清自己人生的真相,我很羞愧。歇了吧,太平城。杨远樱,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