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姊妹
作者: 尹子仪茹曼蕊近些天来心中很不爽利,照理说她跟她家公家婆平日里就处得不好,闹出了许多从使眼色开始,却止于正面吵架的龃龉,这让平素里在娘家就直来直去,一不高兴就把姆妈骂得哭哭啼啼的火爆性子受到了极大的憋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娘家可以作威作福,在婆家就只能做矮子人。她婆家那些所谓的亲戚一向是表面一团和气,实则经常在暗地里戳脊梁骨的,她很是不屑。老公不喝酒,不抽烟,也从不和狐朋狗友三更半夜还在外头鬼混,还会说几句滑头滑脑的话惹得她咯咯地笑,但一旦涉及到她和他们家之间的利益纠纷,从面上看,他一直在当和事佬,妄图打打太极,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聪明如曼蕊,早就洞穿了他面上两边不得罪的心思,其实就是要她受着,吃哑巴亏,看别人眼色,即使闹得再凶,哭得梨花带雨,气得心脏怦怦地跳,以至于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吃四分之一片保护心脏的药片,他还是以婚姻作为筹码,不让她有任何逾矩的行动。
不消说,老公是失败的,不懂得做和事佬,其实他在他家也是做矮子人,他家的风气就是这样的,哪个儿子赚的钱多,买东西给父母买得多,也不管行动上怎么样,地位就是高。比如曼蕊的小叔小婶,一贯是耀武扬威的,明明比自己老公小,自从她入门,话语权却完全偏向他们那边,吃饭也不自觉坐在主位,说话声音也总是如雷霆震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做生意赚了大钱,盆满钵满的,其他的人,包括父母,总是要靠他家施舍的。
但父母总归是父母,他们两个总还是要在血缘与辈分上压小叔小婶一头,有他们在,那两个总不敢这样张狂,而她老公却也只能在夹缝里说话,连带着曼蕊,更是插不进一句话,即使说了,也没人听,不过又是挣得一肚子气。在这样的境况下,因为自己一再忍让情势愈演愈烈,曼蕊又是个心气高的,家里成日里鸡飞狗跳是在所难免的。想着自己自从嫁进来,又是喉咙痛,又是胃不舒服,又是心率过快,全身上下都是病,还不是被他家的人气出来的,老公不给力,自己难免也到了骑虎难下的局面,她感到很熬煎。
家婆弥留那几天,家公全身上下都变得焦黄,小城市医院查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模糊地说可能是胰腺有问题。他打算守着家婆,看看还会不会好,不行,办完丧仪再去上海检查,若是她命不该绝,家婆情况稳定了,自己再去。可哪有这么好的事?菩萨再怎样神通,也是管不了人间生死的。一行人将婆婆的骨灰送到湖南老家的坟山上,埋葬好,便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上海家里。即使婆婆生前对曼蕊再不好,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婆婆,死者为大,生前种种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曼蕊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离开婆婆死亡带来的阴影,公公住院,检查,每日需要自家和小叔两家人家轮流送饭,忙得团团转,完全体味不到平静的生活。
一系列庞杂的检查做完,才确诊公公是胰腺癌。医生将老公和小叔两兄弟叫出来交底,说胰腺癌是癌中之王,需要尽快做手术。不过,即使手术成功,他也很难挺得过两年。
丧母,父亲又这个样子,老公心理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主要矛盾一变,小叔子小婶子也就无暇再对曼蕊有什么神态上或是行动上的无视或侮辱,曼蕊的火气也就没那么频繁爆发了。不过,即使依旧有无视和侮辱,贤妻之于曼蕊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若是火上浇油无异于将处在低谷中的家庭弄得摇摇欲坠。火气被疲累替换,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得安生罢了。曼蕊看着锅里的荞麦面条发呆,汤汁变得浓稠,连带着面也煮成了面饼。公公的手术很成功,不过就像是前面说的,再成功,也就是捱日子罢了。小叔请了护工全天候陪侍着,钱也是他出,曼蕊撇撇嘴,更不愿意见他,看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老公白日里要工作,中午和晚上还要见缝插针地到医院去看看公公,庖厨之事很多时候确实顾不过来,只得落在她身上。曼蕊从怔然中恍过神来,赶紧放下一团新面饼下锅煮。公公对吃食方面虽不挑剔,但刚做完手术,胃口差些,总得做得好吃些,更何况自己是作为媳妇煮这碗面,不好吃,又会落他的话柄。她现在比以前看得更开,不惧老公家的人在背后讲她闲话,自己也没法儿控制他们的嘴,耳不听为净,但在自己这边,总要做好来。曼蕊本就嫌她公公,但作为儿媳妇,总是要去探望一下,即使是在面上嘘寒问暖几句,也是要的。
曼蕊问老公,爸爸还要插鼻管吗?都这么多天了,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呢?老公回答说,大医院都是这样的,其实早就可以出院了,爸爸偏要在医院多住些日子,他不放心。曼蕊点点头,公公不傻,一旦如实告知他的病情,即使再如何轻描淡写,透露出了“胰腺癌”三个字,他肯定就会在小叔给他新买的智能手机上搜索,利害性就完全出来了,对他病情的康复很不利,因而大家都不约而同瞒着他,只说是个小手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公公对此深信不疑,就像当时即将离世的婆婆一样,告知她真实病情,她不相信,坚持说是医生误诊,可再坚强的意志力也抵不过死神的召唤,她就在浑身紧绷,与病魔做斗争之时永远离开了人世。老公和小叔不愿自己的父亲重蹈覆辙,他们希望他能在安逸中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日子。公公出院后,依旧是请了一个男保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两个儿子也时不时去探望。公公的伤口处依旧时不时痛,究竟是隐隐作痛还是胀痛,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医生,医生只说正常,每次都开一塑料袋的药,吃了,有好转,但还是痛,每日就这样过。老公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提高公公生活质量的法子,小叔子却想尽尽孝,不仅从物质,连带着在精神上也得满足自己的父亲,以后也可死而无憾。他跟老公说打算给公公找个湖南阿姨陪伴他,都是老家人,说话也容易投机。曼蕊听到这话后一激灵,连忙问找阿姨是怎样的性质,是女保姆还是老伴,打不打结婚证。这些因素都是要考虑的,她在新闻上看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女保姆在老头子死后在地上撒泼耍赖,要不到钱就坚决不走的,曼蕊感到后怕。她是自私的,她坚信,无论谁都是自私的,让外人分走家产,她断断不肯依从。
小叔子也是这个意思,结婚证是不能打的,打了结婚证以后,到分家产之时打官司都打不赢,他就是打算给公公找个不要钱的保姆罢了;不过公公死后,补偿还是要补偿人家一些钱,但终归还是要比请保姆强,少出钱,培养感情,又可死心塌地。
曼蕊只觉得好笑,现在的阿姨个个都精得很,占了人家便宜还想诛心,不现实。小叔子自私,想浪费人家阿姨的年华,外加上自己也可以落得清闲,他和小婶又是两个懒鬼,懒得出油,懒得抽筋了的,可以时时过去蹭饭吃;曼蕊也是自私的,她百般撺掇着老公阻止小叔的粉红蘑菇泡泡梦,只因为自家条件差,到时补偿湖南阿姨,免不了要在遗产里平均分,有钱如小叔,自然是九牛一毛,不在乎的,可对于自家,却是一笔大数目,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占了一些去。由此,曼蕊只想着保持现状,让小叔请男保姆服侍着公公,让小叔当冤大头,自己受委屈冷眼便受委屈冷眼,冤大头总是小叔,赖不到自己头上,是威胁不到自家这份家产的。老公听了在理,却也不好说,更不论说自己说了也等于白说,于是又这样打哈哈过去,说自己没办法阻止小叔的意思。于是,自婆婆病危以来,曼蕊又一次在家里砸东西,又一次气急攻心,但依旧是毫无办法。
湖南阿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公公家,曼蕊即使再怎样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接纳她进入自己的生活。
中间是委托了媒人的,一个年轻时候不学好的同乡人,交游甚广,认得许多人,老了收敛了些,但对做这样的烂媒却也十分热衷,只要能得钱抽烟喝酒打牌就行,便瞒着那位湖南阿姨,说老头子的小儿子赚大钱,过去了,保管吃香的喝辣的。公公听闻这件事,欢喜得不得了,似乎是迎接了人生中的第二春,精神来了,梳头,抹发胶,穿得一身咔叽西装,戴上一副金边眼镜,装老知识分子去和湖南阿姨视频。不就是个农民嘛,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的,写文章错漏百出,字都认不全,能多有文化?曼蕊只觉得滑稽,跟跳梁小丑似的,她看见这个阿姨的相片,小叔小婶都说她是苦命相,都说好,太娇贵的阿姨是做不来这事的,倒是成为一个累赘,一个烫手山芋,来了就丢不掉的,十分满意。曼蕊端详着照片,皱皱眉头,只觉得这女人穿着朴实,看起来像是有个性的人,其他的,单从一张静态二维照片,也看不出来。
直到小叔叫老公和她到外边吃饭,出乎意料,那个湖南阿姨竟来得这样快,过于水到渠成,很让她怀疑背后的动机。曼蕊是一个传统女性,在她看来,经媒人介绍,虽说是老乡,但老乡中出坏人,出骗子之类的事情看得还少吗?双方简单视频,就敢千里迢迢从湖南跑到上海来和一个陌生病老头子同床共枕的女人确实是不可思议,她怀疑她是不是专挣这样的钱。老公辩白,说公公睡床头,那女人睡床尾,也还好。曼蕊听罢,哼了一声,觉得自己和老公话不投机,当初嫁这样一个愚钝的男人也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要是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嫁给他。
惊讶归惊讶,但面上工夫总得做足。曼蕊一贯就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人前热情、善良、大方、知性,人后猜忌、敏感、歇斯底里,完全是两副面孔。再说,她总要探听到什么东西。她渴望了解这个女人的过去,以及现在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东西,既满足好奇心,长见识,更是为了知己知彼,防患于未然。于是,她笑容满面,神采奕奕,坐在湖南阿姨座位旁边,用家乡话和她攀谈。自己是公公家这边唯一一个和她同乡的女性,她猜她会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很容易卸下内心的防线,和她打成一片。但曼蕊只猜准了一半,她知道那女人叫黄铁蓉,家住得离她老家的房子不远,也是个爱说话的。她们谈开在菜市场里的张记炒货店,说那里的瓜子花生价廉味美,是城里一绝,于是又谈到小时候各自的姆妈在家里做炒货,当时没什么吃,却觉得满足,现在却再也回不去了。东拉西扯,漫无边际地谈,却一直没有说到曼蕊想听的重点上。一场饭局下来,她觉得这女人不简单,三言两语之间就可感受到,心思很深,深不见底,口风很紧,严丝合缝。这也在曼蕊的意料之中,她觉得棋逢对手,不过日子还有这么长,见面的次数还有很多,她总能在黄铁蓉放松之际,不小心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猛地一揪,让她原形毕露。谁也不可能时时保持警惕,曼蕊觉得,自己只需要循循善诱,不怕她不与自己知心。
于是,每一次小叔请客,茹曼蕊都和黄铁蓉坐在一起,到后来,越说越投机,脸凑着脸,用手挡着,对着耳朵讲话,像是一对无话不说的老姊妹。曼蕊能体察到,自己和黄铁蓉都是用了真心在讲,不过理智总是牵引着她们规避彼此的敏感话题。曼蕊回到家,洗完澡,头上盘着玫瑰红的擦头毛巾,总是要坐在沙发上和老公一起分享她的新发现,不过基本上都是在原地打转转,例如说听话听音,肯定黄铁蓉是个厉害角色,且动机不纯,告诫老公要防着她,却又不让老公将她的话学舌给小叔小婶听,怕他们传话,到时候黄铁蓉就不再跟自己聊了,好不容易搭建的关系也会断了。老公打趣曼蕊,说她是个演技派,不被北京电影学院录取都可惜了,简直是浪费人才。曼蕊看不得老公的乐天派作风,明明是危机四伏的,却搞成没事一样,到时候栽大跟头,吃大亏,不过好在有自己。这样一来,曼蕊心中有事,听着床畔老公香甜的打呼声更是心烦意乱,一直拖到后半夜才睡着。
公公一开始本就很喜欢黄铁蓉,老夫配少妻,能不喜欢?黄铁蓉似乎有些小妾的味道,公公和她住了不到一年,就给她买了一整套的黄金首饰,这是婆婆生前都没有的。那个年代结婚,寻常人家哪买得起这些,再说也是稀罕东西,是作为工农阶级的公公婆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到后来,同甘共苦,老夫老妻,更是疏忽了这些。黄铁蓉很聪明,不会大张旗鼓地戴出来,在小叔小婶还有老公面前招摇,但还是有意无意在与茹曼蕊吃饭谈闲天的时候说了出来,自然又是曼蕊循循善诱的。曼蕊一直在她面前扮演好姊妹,似乎一直都是把她当好姐姐看,经常出谋划策,明面上为她争取利益,实则在暗地里捣鬼,即使再嫌公公和小叔,毕竟是大家庭的媳妇,没理由帮衬她一个外人。曼蕊说,黄阿姨,老头子心里有你,你看看,他对你多好,出去,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你。黄铁蓉便连连点头,说,我知道老头子对我好,他给我买金器,还买了一个大榴莲给我吃,就在门口的惠民超市买的,二十多块钱一斤,买一个要一两百。我是看都不敢看的,叫他不要买,但他偏要买给我吃,自己还不吃,就看着我吃。曼蕊连忙附和道,是呀,黄阿姨,你就踏踏实实跟着老头子,没什么好操心的,你们可以相伴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