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夺路
作者: 刘大先我要用手把人间容貌改
我要用心把大地浇灌
我要叫山山水水听人话
我要把人神界限全改变
——羌族民间叙事诗《木姐珠与斗安珠》
很小的时候,通过连环画和文字的描绘,我知道了铁路。我对它充满好奇,整齐的枕木、锃亮的钢轨、呼啸而过的列车,承载着一个乡村孩童对于远方的渴望与现代化的憧憬。但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车。其实我老家离市区只有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但是它灯下黑般地窝在一簇起伏不定的丘陵中间,主要的交通干道都避开了它,更别提铁路了。那三十公里的路程,对于上一辈的许多农民来说,可能需要许多年乃至一辈子才能走完。
地方的闭塞阻碍了见识与想象,夜晚时分看到河对岸远处天空映照的光亮,我以为那就是城市的灯火,后来读高中经过那里,才发现只不过是另外的村庄。
在童年的那片田野上,除了兴修水利时在容易垮塌的地方修筑的防波堤和放水闸,几乎都很难见到石子和水泥。在极为有限的活动空间与视野之中,水利局建在河湾处的管理站是为数不多砖瓦结构的房屋,成为工业时代的一个象征性载体。
舟车所至,人力始通,一个地方的发展离不开交通的便捷。道路让空间的阻隔被打破,道路的通畅带来物资、人员、信息的流动与交换,进而能够激发经济的活力、贸易的繁荣、眼界的开阔、文化的发展。很多时候,交通基础设施的程度能够成为衡量一个地方综合发展程度的关键性指标。
速度与流动,是现代以来人们情感结构和认识世界方式变化的根本,没有人能自外于这一点。古典时代也许有着明快悠游的田园牧歌,也许有着激情迸发的沙场征伐,但一切都框架在一种迟缓而稳定的社会结构之中,哪怕是烽火连天的兵燹、天崩地坼的革命,王朝更迭,易姓换代,也不会让身处其中的个体感到焦虑和恐慌,有超稳定秩序的稳固感在。从前慢,从前的日色慢,“车,马,邮件都慢”。
如今却是“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个当代人的时间和空间感觉一定区别于他(她)的祖辈。世界在科技发展、政治变局和思想突破中祛魅了,既定的秩序瓦解了,原先提供庇护和依托的超越性事物,被祛除了神秘性和神圣性,祖先与神灵再也无法依赖,个体的人只能以一己之身应对急剧变化的庞大外部世界。
之所以想到这些,是因为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区别:古代人在路上行走,他(她)会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和归宿;当代人在路上奔忙,“在路上”本身就构成了全部的意义,目的地和归宿则依赖于我们自己的建构。
像无数处于变革中的县域一样,北川的路正在建构中,并且可能会不断地建构下去,路是手段和中介,也是目的和归宿。
“道路和交通是最棘手的问题!”在不同的场合,我都会听到北川的干部和群众表达出类似的意思。蜀道之难,天下知名。北川这样处于四川西北边角的地方,原生地理比我老家还要恶劣很多,时至今日道路难行依然困扰着整体的发展和人们的出行。一个可以佐证的现实情况是,北川迄今为止不惟铁路不通,甚至没有一条高速公路。
水路不必说了,县里固然河道纵横,沟壑遍布,但多处于曲折峡谷中,急转弯很多,很多时候落差极大,河床上礁石林立,水量视降雨而定,汛期浊流翻滚,横扫一切,枯水期砾石裸露在外,无法构成行船水运的条件。陆路则随山势而行,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中,山道往往跟随着河流在谷底蜿蜒,翻山越岭的时候九曲回环、险象环生。现在路面多硬化了,但很多时候依然需要经过坑洼不平、颠簸不已的崎岖小径。
这种情形依然比早年间强过很多,以前的山里人要想走出来,靠的是步行,顶多有些驴马畜力相助,过一个山头往往需要半天工夫。人在慢吞吞地行走,心境反而是焦急的。从游览观光客的角度来说,曲折颠簸的幽径,路旁或奇峰怪石,或溪涧流淌,或绿树丛荫,景色倒是颇为可观,慢慢流连未尝不可。如果长期在这里生活,开门见山,出门办事踽踽难行,则又另当别论了。从前的慢,在闲人与小资那里也许意味着情调,对于深山河谷中生活的人们而言,背地里隐藏了多少无奈。
某次到邻县出差的路上,经过一个小小的水电站,堤坝拦住了一汪碧水,有两个孩童在水泥修筑的闸口上奔跑戏耍。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幽深峡谷里的水电站是外部新鲜世界的表征,那平平无奇的建筑,对于他们而言意义重大,寄寓了童年的新奇与向往。
尽管2008年之后,整个县域之内的基础设施得到了全面的提升,但蜀道难是一个千载难题,前方是路漫漫其修远。对于北川而言,不止是山高坡陡、沟壑纵横造成的行路难和修路难问题,更多的还在于地灾严重,常有地震、滑坡、山洪、泥石流等各类自然灾害,非人力所能控制。几乎每到雨季,山路和隧道都处在这样的风险之中。与别处不同的是,进到关内乡镇,往往会发现山道边上的标识特别多,几乎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个,上面写着诸如“空中落石,观察后通过”“路基塌陷/崩塌/悬空,注意安全”“滑坡/泥石流/水毁/危岩路段,注意安全”之类。这从侧面反映出本地道路的普遍情形,世代在这里生活的人对此谈不上安之若素,面对生活中的常态,顶多算作勉为其难。
屡屡下乡,起初我的车行驶在这样崖边窄道,不免胆战心惊。但看到司机从容淡定的样子,时间久了,面对无法左右的一路凶险也就习以为常了。初春时节在路上翻山越岭,往往可以望见远山上零星展开的野樱桃花,如同一簇簇白色云朵,点缀在赭褐色之中。
越过山丘的时候,会生发出一种崇高感。当你在山顶驰行,连绵不绝的远山逶迤起伏,仿佛都成了你的背景,你的主体会变得极为强大,犹如行走在天地间的巨人,胸中不免泛起豪情壮志。这是在路况比较好的情况下,自知安全有保障的心理中的一种情感反应,与另一种情形形成极大的反差,那就是,当你面临峭壁危岩,车子随时可能跌落万丈深渊、万劫不复的时候,就只会体会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助。
无论何种情形,如果有第三方视角超然于上,将会看到山体浑厚宏大,附着在其表面的巨石、树木就像人皮肤上的毛发突疣,都是微小的存在。我们开着车行走在蚯蚓一样的山路之上,与匆忙趋行的蚂蚁没有什么两样,随便自然的一个外力就可以轻易将你摧毁。
有一次我从小坝镇越过白草河,往北过酒厂村,翻过内外沟,再开始下山去西北角最远的青片乡。彼时我的车子因为年久失修,在路上自燃了,借了一辆越野车,新换的司机不熟,长得有点唐氏综合征的感觉,技术倒是不赖,开到兴致高涨的时候,头还一点一点的,跟蹦迪似的。我一直用毅力克服剧烈晃动所带来的恶心感,虽然很担心车子随时会出溜出去,但是也不好意思说什么。那位仁兄让我想起许多年前,可能是2011年,在云南横断山的半山腰,一位把车子开到快飞起来的老兄。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有种亡命之徒似的自信,我后来慢慢理解他们是惯于此种道路,驾轻就熟,也就无所顾忌。
我问司机,万一遇到滑坡或者飞石怎么办?按照我的惯常思维,就是赶快停车或者后撤。司机却说,应该加速冲过去,因为他会对石头滚下来的时间和落点做一个预判。“后退是不可能后退的!”虽然我没明白他具体的意思,但这话里包含着他的勇气、判断、自信和骄傲。
那天夜宿在一个羌寨中,早上起来,发现夜里下雨了,近处田畦里的菜叶子都湿漉漉地泛着青黑色,远山的山头都白了,那是雪与冰挂。返回县城的时候,司机建议我不要再从环着唐家山堰塞湖的路返回,改从擂禹路翻山回来,这样距离近一些,还可以在山巅看看景色。后来证明这是一个极其错误的选择,我不仅多花了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而且因为道路水毁严重,尚未得到清理和重修,一路颠簸不断。在杂石遍布的山道上时常有急转弯,不时要担心车子的底板被石头硌穿。这么踉踉跄跄地翻山越岭,让人几欲呕吐。经过一些峡间路段,看到溪涧中间大水冲下的巨石,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如果谁被那个大石头砸中了,肯定就砸成了一张皮,估计血肉都会嵌在石头上,得用修眉刀那样的精细的器具才能剔剥下来。
待慢慢走惯了这样的山路,倒也能从中得到一些乐趣。进山路途都不会太近,路况也不会太好,车子在凹凸蜿蜒的路上行进速度有限,有时候我会在晃荡中睡着。然后,可能在一大片芍药花海中醒来,看到江水静流平稳,绕着磅礴的群山逶迤前行,山腰上雾气云岚蒸腾氤氲,赋予青山碧水以一种缥缈之感。空气洁净无比,天地一片清新,仿佛它们在世界原初之时便已经如此,我们现在看到的,与几万年前鸟兽虫鱼所见到的相差无几。路边遍布无穷植物,有一种叶片硕大的植物招人眼目,叶片之大,如同热带雨林中所见的滴水观音,是一味著名的中药,大黄。
2022年7月13日早上起来,我接到同事发来的微信,告知夜间大雨,关内的几处道路都被阻断了。前一天下午,我刚刚从关内的小坝镇回来,经过的十里碑隧道就被泥石流堵塞了。回想起经过隧道时候,里面泥泞返潮,没有壁灯,在黑黢黢的洞里行走,心中压抑无比,见到洞口的光明才长吁一口气。
连续几天的大雨导致山洪暴发,上游平武的洪水沿着青片河下来,北川关内的白什乡街道已经成了浊流肆溢的河道。我打电话给自己对口联系的坝底乡询问受灾情况,得知群众已经提前疏散,没有人员伤亡,才放下心来,但白什乡却受灾严重。
本地民众对此没有大惊小怪。面对灾难,呼天抢地没有用处,他们只是行动起来,有条不紊地进行抗灾救灾。县委书记第一时间带队,爬过洪水冲塌了的山道,奔赴受灾现场。很不幸,后来查明还是有6人遇难,12人失联。北川的干部大部分都下到了一线,在黎明接到电话,立刻冒着生命危险前往现场搜救,忙到下午一口饭也没吃。
我赶到白什场镇时,碎石淤泥堆积了有一米多高,也就是说一楼以下基本上被掩埋了。挖掘机在场镇的入口处清淤,车辆根本进不去。我想了下,让司机回头。路上看到一辆被泥石流摧毁的校车侧翻在路面上,车壳已经瘪了,对岸的坡脚堆满了山洪冲下来的树木枝杈,还有一些破车,被泥石流挤压撞击,皱得像揉成一团的餐巾纸。
这个时候遇到两个中年人背着包请求搭便车。我带上他俩,询问之下,才知道他们都是山上的灾民。一个是星河村的老罗,一个是白水村的老曾。时间是正午,勉强可以赶回县城开下午的会。往回走的过程中遇到几辆公车,冲毁的白什场镇附近设立了一个临时指挥所,县长正在开调度会。他们千头万绪,我不在救灾指挥部里,就没有去打扰。赶到禹里镇的时候,因为道路狭窄,救灾车辆优先,实行了交通管制,要下午三点才放行。我想干脆吃个饭再走。
在禹里镇找了一家小饭店,要了几个菜坐下来,我注意到老曾的右臂齐腕断了,交谈之下才知道,那是1992年修马槽路段的时候被炸断的。他比老罗健谈,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成都当老师,二女儿在安昌镇,女婿是县交警大队的。他要去江油,在那他有个当门卫的工作。老罗是一个没有怎么出过门的地道农民,言谈举止里带着谦卑与木讷,他的家被山洪冲没了,只能暂时去安昌镇投靠亲戚。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有种顺天知命和安之若素的沉稳,是对苦难的接受,是将命运和自然结合在了一起。青片是他们生身之地的母亲河,滋养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也带来难以料计的伤害,这是自然的组成部分。他们的这种坦然极富感染力,我的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起来,那种心情就像清早出发的时候本来阴沉小雨,到了马槽乡后忽然烈阳高照,路边的碎石和植物都闪闪发光。人还是要接地气,大地充满苦难,但人们总有在其中苦中作乐的途径。
在北川待得越久,我就越能感受到基层干部和群众的不易,和他们在不易中所展现出来的豁达、乐观和积极态度。灾难一次一次地来临,他们也就一次一次如同西西弗斯一样地重整家园,从没有放弃。关山夺路,这是何等的不屈不挠。
同我甚熟的一位徐副县长,分管的是县里的交通与道路。他从部队转业回来,比我大几岁,爽朗热情的性格,喜欢说笑话。我们偶尔在周末会小聚一下,但平时除了县委县政府开会,很少在办公楼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