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记
作者: 赵柏田1
这个故事中,骆宾王登场时,已到人生下半场。咸亨元年(670)春天,长安城九重宫阙下,五十二岁的骆宾王正把他忧戚的目光投向数千里外的西域。
事情的起因,是不久前的一次朝廷祭祀典礼上,身为太常寺奉礼郎的他犯了一个小错。奉礼郎这个职位,有点类似今天的外交部礼宾司官员,专司典礼时的座席排序、祭器摆放等一应杂务。他可能放错了某个要员的名牌,或者摆放祭器时有失礼之处,以致上头要给他一个处分。本来,大典程序浩繁,中间有一二小疵也看不出什么,即便出了纰漏,也无伤大雅,用不着跟他这个卑下小官过不去,特意推到前台来受过。毕竟,在九品三十阶的官制体系中,奉礼郎居九品上、第二十九阶,帝国一万七千余名在册官员组成的金字塔中,他不过是塔基毫不起眼的一粒沙。
很可能是他倨傲、疏阔的禀性,无意中得罪了上官,才给他小鞋穿。给的处分也很有意思,保留了他奉礼郎的职位,却把一个荣誉性质的东台详正学士给撸了。东台详正学士属门下省弘文馆,负责校理图书典籍,官阶略高,与他文名相孚,是他深为看重的。他两度出仕,四十九岁再入长安,虽只做一个奉礼郎的小官,但有学士这个虚衔在,还可与担任清要之职的校书郎们平起平坐,没了学士的帽子,就好像凉风全都灌进脖子里来了,真是说不出的愤懑。
就在他的仕途面临一场危机时,西北的战争爆发了。
太宗、高宗两朝,朝廷接连对西北地区用兵,征漠北,平突厥,唐朝势力长驱进入中亚。但吐蕃屡屡作乱,小规模的袭扰从未停止。咸亨元年(670)四月,吐蕃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州,迫使唐撤销了龟兹、于阗、疏勒、安西四镇。此时的大唐武力鼎盛,大将李勣已平高句丽,朝廷正可把东线兵力西调,遂以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将军郭待封为副,领兵五万讨吐蕃,同时以突厥将领阿史那都支为左骁卫大将军兼匐延都督,遥相策应。
吐蕃犯边、朝廷出兵征讨的消息哄传长安,骆宾王感到一个机会就在眼前。去遥远的西域建立军功,回到长安,人生或许将会整个翻盘。自从七岁那年随母北上,投奔任职青州博昌令的父亲,齐鲁特产的儒家文化再加上粗犷的北方文化,已经把他这个南方人彻底改造成了一个进取的狂者。他给赏识自己的一位高官、吏部侍郎裴行俭写了一首诗《咏怀古意上裴侍郎》,要求到前线去。
诗中说,自己空抱大志,却总碰上冰冷的现实,读书无用,弹铗无门,以致老大年纪仍百无一酬,他请求侍郎大人让他一遂从军报国之志。他表示,为国赴难不辞万里苦辛,即使捐躯沙场,也在所不辞,如果历史给了他建立不世功业的机会,他将与西汉时扫灭匈奴的名将窦宪、陈平一较高下。
诗人上诗请缨,正见得本朝士子,人人皆思建功立业,这激昂之情把裴行俭感动了。于是立获允准。夏初离开长安出征的大军里,一头萧然白发的骆宾王,格外醒目。
当骆宾王离京时,时任监察御史的好友李峤作诗相赠。有“羽书资锐笔,戎幕引英宾”等句,可知骆宾王担任的乃随军管记或掌书记之类官职。
战局的天平一开始是向着唐军倾斜的。薛仁贵判断出吐蕃犯西域,国内必定空虚,故决定先取吐谷浑,再直捣逻娑。薛仁贵兵出河湟谷地的鄯州,挺进大非川,于河口(今青海玛多)与吐蕃军遭遇,轻装奔袭,进占乌海城。但由于左卫将军郭待封不听节制,擅率后队继进,又未能及时与主帅会合,致使战机稍纵即逝。吐蕃军主帅论钦陵烧毁了唐军粮草、辎重,迫使薛仁贵退守大非川。七月,论钦陵亲提四十万大军来攻,薛仁贵无险可守,伤亡惨重,两军“约和”。
此战后,吐蕃晋级成为与大唐分庭抗礼的西部豪强,吐谷浑亦成为吐蕃别部,唐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
两《唐书》的薛仁贵本传都以痛心疾首的语气提到这次“大败”。薛军的行军路线是出长安,经湟水、金城、鄯城,也就是今天的兰州、西宁一线进抵吐蕃,直插青海湖西边的乌海城。但骆宾王并不在薛仁贵亲率的那支北征大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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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这么一种可能,为解安西之危,薛仁贵作出了以下军事部署:由他亲率大军,经湟水、鄯城抄近道切入吐蕃腹地,寻吐蕃主力决战,而以一支偏师,由突厥将领阿史那都支指挥,借机北上,经玉门关,直至西域轮台,收复安西各郡。骆宾王大约就在稍后出发的另一支部队里。
他们行军稍缓,出长安后,“逾三水”“望五原”,七月早秋才出塞。而此时,东线的大非川、乌海城,薛仁贵指挥的唐军已经几经战阵,与吐蕃军苦苦缠斗。当骆宾王所部进入安西时,东线兵败的消息传来,骆宾王所在的这支军队,也被失败主义的阴影笼罩了。
但他们仍按原计划倔强地行进。胡地八月即深秋,北风中已经夹杂寒气。一个新月的夜晚,大军扎营在一个叫蒲类津?譹?訛的古渡口附近,此地属南北二庭之一的北庭都护府。骆宾王在这里写下一首五言古诗《夕次蒲类津》,用一种细致的笔触向我们描绘了军营的火灶、营盘的壁垒、观察敌情的瞭望楼、用于报警的烽火台。自然,这是一个渴望立功的战士所看到的,而不是来自一个猎奇的军事爱好者的观察。
“山路犹南属,河源自北流”,他看到湖的南面,山中之路依然断续绵延,而大河之源,正从北面流来。这山与河的对峙中,他把目光投向更深远的天空,那里,晚风裹着寒气,一弯新月正照着边塞的秋景。于是他说,只要大家齐心,同捣龙庭,就可以像班超一样建功西域,切莫学李陵,兰皋山下吃了败仗就投降,徒令大汉朝蒙受羞辱。
蒲类津西去百里,翻越天山,雪时下时停,山顶上云层舒展,他总疑心是上林苑中浓密的树叶。而不时飘扬的雪花,在他眼中成了长安护城河中随波流去的落花。天山落雪,怎么会变成御河里的落花呢?或许是因为海拔高度的提升使眼前顿然开阔,于是眼前的云、雪,都与往昔发生了关系。他明白,很多时候,诗歌就是去发现这种关系。
骆宾王从军塞上的路线,以诗文为线索大致可以勾勒出来:暮春,自长安北上,越三水,驱五原,西渡弱水,早秋出玉门关,深秋次蒲类津,冬天翻越天山,渡过交河,岁暮戍守边城。
他一生中最优秀的这些诗篇,大多是在黄昏或夜晚写就。“夕次”“晚度”“落日”,那都是他洗去一天征尘后,牵着马,嚼着干粮,目光再度落在这些苍凉之景上,记下的所见、所忆、所思吧。这固是因为白天行军,爬山涉水,无暇作诗,而日落之际,昏晓交割,正是情感上最敏感最脆弱的时候。
所以诗思总是飘忽的,不会提前去作情绪的酝酿。就像突兀的一句,“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华”。白雪皑皑的天山会让他想到长安,寒夜里陇上的月光也会。出关后唯一一首以女性为题材的《王昭君》,也是一首充溢着夜的气息的诗作。“古镜菱花暗,愁眉柳叶颦”,这一句,无限的爱与哀愁,简直不像他写的。他南方人的灵魂在这一女性化的诗句下复活了。那个嫁与匈奴单于的西汉女子,当她收拾好敛容束装,步履端庄地迈下豹尾车,纵然有万般不愿不舍,但陛辞天子时也缄口不说幽怨,这未始不是他精心制作的一幅自画像。
“唯有清笳曲,时闻芳树春”,他相信,自己听到的胡笳声,也是公元前的这个女子出塞时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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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三年(672)春天,已是骆宾王玉门关外戍边的第三个年头,按照下级军官二年一代的惯例,他的一批同僚已陆续返回长安,只有他一直等不到一纸调令,心情之郁闷可想而知。“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及瓜而代这样的好事,想也不要想了。
想当初上书裴行俭大人,立誓“为国坚诚款,捐躯忘贱贫”,这样的大话他是再也不敢说了。塞上多寒风,吹之使人老,他现在五十六岁了,已是满头皆白。
长安开始频繁地撞入他的梦境。五言长诗《久戍边城有怀京邑》,是他从军以来写得最长的一首作品,全诗三十八韵,低徊转折,从少年的壮志,中经干谒求仕,到仿效班超投笔从戎,一一罗列,是他开给自己的一张岁月清单。诗中,边地的荒凉与长安的浮华意象交错呈现。一个人在外面又能独自忍受多少风霜?
正当他以为余生都要交代在玉门关外的时候,咸亨三年(672)春,西南边庭的姚州土著拥兵作乱,朝廷生怕出现第二个吐蕃,紧急征调梁、益等十八州五千余名兵卒,以太子右卫副率梁积寿和大将李义为姚州道行军总管,前往平叛。骆宾王也报名前往。
与西北边庭唐军消极防御被动挨打不同,唐军在姚州之役中主动出击,两次大的战役后,当地土著十四姓二万三千户内附,朝廷置殷、敦、总三州。战后,两封向朝廷申功报捷的“露布”?譺?訛,都由骆宾王草檄而成。“兵交刃接,鸟散鱼惊”、“积圆颅于重阜”等句,可见战况激烈和唐军之嗜杀。
姚州之役结束后,骆宾王受大总管梁积寿之命,随行军司马、朝散大夫梁待辟奉“露布”入京奏凯。事毕,他奉使入蜀,留职成都都护府。
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骆宾王为什么没能因军功获得升迁,反而被打发去了四川。在晚年的叙事长诗《畴昔篇》里,他也没有说去四川的原因,但字里行间还是可以看出,他离开长安是很不情愿的,生恐路远难测。
几乎每一个入蜀的诗人都会迷上此地的明山秀水。巴蜀潮湿的空气和丰饶的物产正适于躺平,但他似乎总是静不下来。他在都护府里只是个下级官佐,估计不会有太多公务,借着这空闲他几乎游遍了蜀中,峨眉山、七星桥、诸葛武侯的八阵图遗址,都留下了他的踪迹。他都那么老了,还在这里花钱买了不少欢乐:“寻姝入酒肆,访客上琴台。不识金貂重,偏惜玉山颓。”
结识卢照邻的旧恋人郭氏,应该是在成都千金买醉的那段时间。
骆宾王年长卢照邻约十一岁,早年他离开军职流落洛阳时,就与卢照邻相识,结为至交。惯会吟诵“金刀动秋色,铁骑拍风尘”的老诗人在成都的寻常巷陌间放浪形骸,某日邂逅旧友卢照邻在蜀时的相好郭氏,听郭氏讲述与卢的缠绵情事,又道卢离蜀两年,音讯全无,大概是在洛阳结了新欢,他不由目眦欲裂,直骂老友不是个东西。他决定出手管一管这事,代这妇人写下一首诗劝卢回头,因事涉男女私情,故诗题冠以《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
他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断定,让卢迟迟不归的不是别的,正是洛阳城里的“芳春”和“玉人”。他被郭氏的痴心、也被自己的一腔义愤感动了。“迢迢芊路望芝田,眇眇函关限蜀川”,当他在诗的开头描绘那个终日痴望心上人的弃妇情态时,他就是郭氏,郭氏就是他。
诗中说,你看这女子,多会体谅人啊!“也知京洛多佳丽,也知山岫遥亏蔽”,什么都替你考虑到了。可你总不能连封信都不写吧。古诗说得好,“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真要说起来,新人真的不一定有旧人好呢,你小子将明珠暗掷,浑不当回事儿,有一天可别后悔哦!
一个弃子,听一个弃妇说“艳情”,发而为哀怨之音。看似不脱梁陈宫体诗的面目,却已有意无意作了许多改造,是打着艳情的旗号反艳情。唐诗要从冲出宫廷走向民间,总需要一股野气来煞一煞贵族气。他骆宾王是宫体诗的煞星。
一千多年后的闻一多,可谓知音,他这样评这首诗:“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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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在南海意外死去的上元三年(676),五十八岁的骆宾王在长安成了最耀眼的明星诗人。晚岁暴得大名,如同老妇再著嫁衣,还真让他适应不过来。
这都是因为长诗《帝京篇》的问世。
读过这首诗的人都说,这是一首充满着大唐气象的真正杰作,体现着泱泱大国的种种自信。无论是诗中着力渲染的京城长安和王畿一带的雄伟险阻,宫殿楼苑的富丽堂皇,还是通街大衢的畅达宽敞,无不体现了一统天下的煌煌武功,诗中所用词语,也无一不熠熠发光。如果不去丈量帝国广袤的山河,不曾目睹帝都的壮丽,又怎知道天子的尊贵和权力?伟大的时代产生伟大的作品,故知这首诗的好,首先在于呼应了时代的感召,次在于文气浩荡,犹如排山倒海,正切合大国风仪。随着这首长诗传遍京畿,他的文名达到了顶峰。
此时的骆宾王,是武功县的一名主簿。武功属京兆,是畿县,主簿为正九品上阶。当时坊间传言,京畿数县,诗文作得好的县尉、主簿一级官员,有骆宾王、刘光业、李峤等几人。骆排在第一位。